周:我一直觉得,佛法是古今中外最博大精深的哲学。请法师说说佛法和哲学的区别。

济:我觉得,主要区别是哲学会有一定的玄想成分,而佛法来源于实证,目的也是解决实际的生命问题,而不是单纯停留在理论探索。当然,理论是必要基础。但我们由闻思树立正见之后,还要通过禅修,把这种闻思正见落实于心行,体认生命真谛和诸法实相。这必须是自己亲证的,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周:我看到你经常批判把佛教哲学化。

济:我批判的并不是哲学,而是一部分人把佛法仅仅当作哲学来研究,并以此为佛法的全部。从佛法角度来说,掌握理论是为了指导实践。也只有付诸实践,才能真正明了这些理论的内涵。否则,在名相中转来转去,永远只是画饼充饥,不知个中滋味。

周:哲学和佛法的共同点是要寻求智慧,所谓的智慧,就是要弄明白人生的根本道理。二者的区别是不是说,哲学到此为止,没有修行和实证这一块,因此很难把认识到的道理内化为真正的智慧,就像融入了血肉一样。这是一。二是佛教尤其大乘佛教,除了智慧还强调慈悲,而哲学没有特别强调慈悲这个方面的内容。是不是这样的区别?

济:哲学本身属于追求智慧的学问,但每个哲学家对世界和生命自身的认识有深有浅。能否对生命自身和世界真相有正确认识,取决于认识者的认识能力。

周:在这一点上,哲学很谦虚,从来不自称“智慧”,只是自称“爱智慧”,也就是在寻求智慧。

济:有时,人的想象和推理很可能接近真相,但没有通过实证,并不等于亲见真相,还是隔了一层。虽然这一层已经很接近,但它隔开的是两个世界。真相来自实证,而不是想象、思考的产物。比如我们要体认世界的真相——空性,就要有体认空性的智慧。科学家提出的不少观点,包括现在的量子力学、弦论,跟唯识、中观对世界的认识很接近。不过这是通过仪器得来的知识,虽然有助于提升我们的认识,但和以生命来现量实证是两回事。

周:从源头上看,哲学也不是纯思辨,更不是学术,而是生活方式,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包含了修行和实证体验的意思,只是没有特别建立一套方法而已。有一种说法,实际上是一种责难,认为佛教也好,基督教也好,修行就是让你的身体处于一种特殊状态,然后这种状态支配了你的认识,支配了你的心理活动。比如说对空性的体验,为什么一定要让身体处于一种特殊状态,比如通过戒定这些步骤进入这种状态,才能有所体验?这种状态中的认识,和你平时在一般状态中的认识,两者不同的原因是不是和身体有关?

济:从佛法角度来说,一个真正证得空性的人,可以同时活在相对和超越相对的两个世界,不是必须在特定状态下才能具备某种认识。我们都是活在肉眼所见的、二元对立的世界,并且执著于此,所以生命充满局限。而圣者的内心已经超越这些界限,既能安住在他所证得的空性状态,又能活在相对的世界。凡夫因为内心有设定、执著和牵挂,所以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是不自在的。或者身体让你不自在,或者家庭让你不自在,或者事业让你不自在,或者人际关系让你不自在。即使这些问题都不存在,我们还会自寻烦恼,自己让自己不自在。而圣者虽然和我们处在同一个世界,面对同样的问题,却能自在无碍,游刃有余。所以,体认空性并不是身体处于某种特殊状态下的幻觉,更不是臆想。智慧是来自心灵的体证和觉醒,而不是身体。

周:应该是这样的。所以修行只是手段,到了圣者的境界,就应该是不依赖于这些手段了。

济:至于其他宗教,不管怎么修,关键是对宇宙人生能否做出合理的解读,在理论上足以让大家认识清楚。

周:其实基督教也有苦修,不过,它的信仰决定了它的修行方式。面对全知全能的上帝,修行的重点必定是祈祷和忏悔,求得上帝的启示。

济:佛法是一种内证。佛法认为,人的问题都是无明迷惑造成的,同时也认为,人具有潜在的觉悟本性,能够完成生命的自我拯救。

周:达到这种内证,是不是一定要通过戒律和禅定?

济:戒律也好,禅定也好,只是开发这些潜能的手段。比如戒律,是帮助我们简单健康地生活。如果一个人生活混乱,内心往往也躁动不安,并发展出种种不良情绪。这就需要通过戒律进行规范,让我们从生活到内心进行简化,避免不必要的干扰。而禅定是培养持续稳定的专注力,弱化并最终摆脱迷惑系统。如果不修禅定,内心会有各种情绪和念头来来去去,使心处于浑浊而非清明的状态,内在的观照力就无法开显出来。所以,戒和定都是帮助我们开发潜能的途径。但潜能是本自具足的,就像矿藏,本来就已经在那里,只是需要通过相应手段才能开启。

周:这样说我觉得就好理解,戒律的目的是物质生活的简化,禅定的目的是心念的简化,这两种简化是通向觉悟的必由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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