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心灵瑰丽的青春

关于际遇

——罗曼·罗兰与托尔斯泰

人生真是多姿多彩的"际遇"的连续。既有好的际遇,也许有令人悔恨的际遇。可能是朋友也好,可能是学问之师也好,或者也许是某项研究课题也好,这种表面看起来似乎无足轻重的际遇,常常会决定一个人的一生。而且形成人生根柢的、有意义的际遇,大多是在青春时期获得的。

提到《约翰·克利斯多夫》的作者罗曼·罗兰,也是我所喜欢的文豪。决定他一生的,也是他年轻时和文豪托尔斯泰的"相遇"。罗兰当时二十一岁。他为某种怀疑所困惑,向全世界具有极高声望的托尔斯泰写了一封长信。但是,托尔斯泰是被当时欧洲的知识分子当作神一般尊敬的大文豪,所以罗兰当然没有指望托尔斯泰会给他回信。这只不过是在十九世纪末法国充满了颓废和危机的时代状况下,罗曼·罗兰为艺术与人生的矛盾深感苦恼,恰如为寻求心灵的救济一般,将他心中所郁积的想法,尽情地在这里倾泻一下罢了。

但是,想不到托尔斯泰对这个无名的、又素昧平生的青年,居然郑重地写了一封长达三十八页的回信。也许是托尔斯泰从罗曼·罗兰来信的字里行间感觉出这个青年将来大有作为的缘故吧。

充满了感激之情的罗曼·罗兰,他后来的思想和评价艺术作品的观点,虽与托尔斯泰不尽一致,但他总是把托尔斯泰作为一生的师长、父辈来加以敬慕。而且,据说当他逐渐知名于世以后,当有人来向他探索良心的问题时,他也总是仿效托尔斯泰,不管这人是谁,总是以自己的真心实意给来信的人作复。由于一个人向一个未知的青年发出了真心和诚意,结果帮助这个青年人建立了牢固不移的人格——"人生的精髓"。

甚至也有人这样指出:"并不是由于托尔斯泰思想的影响产生了罗曼·罗兰,而应当看作由于托尔斯泰精神的触发,使得在他身上潜在性的东西得到了显在化。"(《罗曼·罗兰研究》,蚈E原德夫著,第三文明社版)

这个插话,足以说明作为心灵与心灵的"相遇"和"触发"会产生多么美妙果实的例证,深深残留在我的心底。而且我觉得许多心灵与心灵的相遇,表面上看去似乎纯属偶然,而其实正是他们自身反复探求真实的炽热的心的结实,它的轨迹,从某种意义说,甚至呈现出必然的形态。

好的"际遇",总是作为美好的记忆,给享有这种际遇的人们的心里添上丰饶的色彩。反之,一次又一次坏的"际遇",也会使人生笼罩上一层灰暗的悔恨的烟雾。

可以说,对人生具有重要意义的,应该是有没有这种"际遇",使自身中沉睡着的东西得到触发、受到磨练而显现出来。这要比是否具有才能或能力这类天赋,还要重要得多。

在人生最多感的青春时期,某种美好的"际遇",肯定会在他那清纯心灵的画布上涂上无比绚烂的色彩。

我常想:只有那些不断有美好"际遇"的人,才是能获得最高的人生之光的幸福者。

超越今天

——《三太郎日记》所感

所谓青春,从某种意义说来,也许就是"一往无前"的别名。如果失去了追求更高更深的热情,如果失去了那种真挚的奋不顾身、一往无前的热情,那么也就立刻失去了青春的闪光。

在我年轻时,被认为是青年必读书之中,包括有阿部次郎①的《三太郎日记》。这本书作为具有优秀资质的一个青年内心生活坦率的告白之书,赢得了广大的读者。下边是其中的一节:

①阿部次郎(1883-1969),哲学家,曾任东北大学教授。

"面对生活的焦点、寄希望于未来的人,经常在现实当中感到否定现实的力量。既活在现在的最佳状况当中,又对现实的最佳状况感到疑惑。感到在存在着的现实之中的高超与低下的对立。从而推动他的生活的力量,从某种意义说,总是要求超前。"

生命不停地在变化。它或者是引向人的堕落,或者与向上的要求相连。道路只有这两条。认为没有变化,那是由于感觉不出是在后退的自身的停滞所致。区分这两种道路的,全在于是否能始终保持"超越自己"的决心。

人是和凭本能生存的动物不同的,总是希望以某种事物为目标,多少有所前进和向上。而且能做到这点的,也只有人。更何况,构成人生框架的青年时期,最好是不顾一切勇猛前进。如果允许我使用极端说法的话,那么这一时期最好是埋头于某一事,连春去秋来这类季节的变化都无心去注意,把全部身心都投进去,前进再前进才行。像这样燃烧着热情的每时每刻,肯定都会作为生涯、生命的锻炼,被刻印下来,成为以后的人生之旅的步伐的支柱。

丧失目的与向上心的人生是非常暗淡的,也是寂寞的。进而会不了解为什么目的而活着。不去创造必须由自己创造的人生价值,就会发出人为何生在人世的疑惑,充满了悔恨的疑问号,如果最终是这样的人生,那真是遗憾之极。

今天的我和明天的我之间,如果没有某种"超越",也就不会有所进步。正像沉淀不流的水必然腐臭、必然从中生出蛆来一样,所谓青春也会变得徒有其名,失去生命的"紧张感"。我最希望的是,能排除这种惰性,变成日复一日地"超越今天"的、挑战的岁月。

充溢着灵魂的青春

——诗人撒弥耳·乌尔曼

青春不是指人生某一时期,指的是心态,强壮的意志,巨大的创造力,火一样的热情,斥退怯懦的勇猛心,抛弃安稳的冒险心,青春就是这样的心态。

年龄的增长不使人老,失掉理想,老就到来。

岁月增加皮肤的皱纹,失掉热情时精神就会枯萎。

苦闷、疑惑、不安、恐怖、失望,只有这些才像岁月积累一样催人衰老,使泼辣的心灵也会变为尘芥。

(中略)

人和信念在一起就会变得年轻,和疑惑在一起就会衰老。

人和自信在一起就会变得年轻,和恐怖在一起就会衰老。

希望存在则会无限年轻,和失望在一起则会老朽。

(后略)

据说这是占领日本的联合军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爱诵的有名的诗《青春》的一节。这首诗经过种种传唱,最近,在社会上经过有人详细介绍,才知道这是根据一个叫做撒弥尔·乌鲁曼的诗改写而成的,从而引起人们对这首诗的极大兴趣。可见这首诗具有激动人心的情趣和格调(请参照《以"青春"为题的诗》,宇野收、作山宗久共著,产业能率大学出版部版。根据该书,上述诗的日译者一说是松永安左卫门,一说是冈田义夫)。

这首诗虽然歌唱了许多方面,但总的说,它是在说明青春的本质是生命的跃动。青春的特点,即便它是未完成的,其中也具有伟大的生命的燃烧。对未知世界的挑战,泼辣的革新能量、正义感、激情等等,这些贯穿青春的特色,其色调是绚烂无比的。

另一方面,所谓青春,也可以说它纵然是向往着未来的,但又是为自身的矛盾而苦恼的烦闷时代。内心总在不断变化,时而希望这样,时而又希望那样。要么是被心的激流冲垮,沉没下去;要么是在激流中挣扎着不断前进。这就是青春的搏斗。

德国的作家、同时又是医生的汉斯·加罗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虽受着纳粹德国的压迫,但他在法西斯猖獗的黑暗年代中,竭力忍隐着,诚实地活了下来。

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充溢着灵魂的青春,决不会是那样轻易地就死灭的。"(《指导与信从》,芳贺檀译)

自由自在地、或从兴趣出发来讴歌青春也未尝不可。不过,那种向往正确的人生,为人们,为社会,去流汗,去做出贡献——应该认为,这样的青春的灵魂,才能使一生发出光辉。可以说这是"金子般的灵魂"。具有这样灵魂的人,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境遇之中,也会使人发出光辉。反之,在青春时代,一个只有一副"死灵魂"的人,又怎么能活在伟大的人生当中呢?我自认为我在青春时代,乃至现在,总算是拼死命地燃烧起青春灵魂之火,度过了充溢着灵魂的青春。所以我并无任何追悔。

当然,青年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不必强求划一。只不过,不管沿着什么样的道路,是否使青春时代真正忠于自己,是否使它得到彻底燃烧,还是在半途中,在未曾有过彻底燃烧之前就结束了呢?——这里存在着巨大的分歧。

户田先生经常教导我们青年说:

"伟大的事业,重要的是,要有耗掉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精力去做的决心。到了四十几岁以后,即使再想去做,也不可能有所成就了。"

"青年,希望过大,倒是好事。在人生中得以实现自己的想法,不过是几分之一,如果从一开始希望很小,那就会一事无成。如果那样的话,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二十几岁,三十几岁这种青春的时光,抱着什么样的"远大理想"去战斗呢?正是在这个问题上,才是为了将这个似长而实短的人的一生,用最大的"满足"和"充实"装饰起来的"成败的关键"啊。

青春一去不再复返,如果人生是到了四十几岁、五十几岁,才体会到凄凉的"悔恨",那就太不幸了。如果人生只是在不完全燃烧的、唠唠叨叨中度过,那就太可怜了。所以,充满健康活力、充分能做番事业的青春时代,才正是应该彻底燃烧起生命之火的时代。这样做也正是为了自己。

青年们!在高迈伟大的理想中活下去吧,作为一团火来前进吧!——这是户田先生的教导。理想的峰巅越高,就越会得到无限的充实,就会迸发出激情,就会成长起来。始终有志于远大理想,使青春之火充分燃烧起来,使之一无余剩——这才是构筑不留悔恨的人生的最重要之点啊。

研磨胸中的珠玉

——赫尔曼·海塞发出的呼吁

德国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赫尔曼·海塞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勇敢地发表了一篇论文《啊,朋友,停止你的论调吧》,从正面反对这次战争。这一时期,正是交战国双方的文化人,互相进行仇恨性的争论,每个国家都在举国一致支持战争的时刻。

由于这个缘故,海塞遭到报刊的谴责,被斥为"卖国贼",作品也受到群众的排斥。

不久德国惨败,青年们陷入绝望的深渊,失去了生活的意趣。这时,海塞又奋勇写了题为《查拉图什特拉的再生——

对德意志青年进一言》的文章,向青年发出呼吁(《海塞全集5》,高桥健二译,新潮社版)。

"要学会自己的生活方式、学会认识自己的命运!"

他呼吁青年们决不能为绝望、虚无、孤独所压垮,决不应企图逃避现实的苦恼。更不应该只是悲叹自己的命运,应该认清它、正面对待它、包摄一切地前进。我想这是海塞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呼喊。正是他,和掀起战争的狂热战斗过,同时也和自己宿命的风暴战斗过。

海塞还说过这样的话:"只有深深懂得什么是苦恼,才算得上是活得有一多半的意义,不,才算得上是活得有全部的意义。"他还说:"苦恼会产生力量,会产生健康的精神。……

苦恼会使人变得强韧,得到锻炼。想逃避一切苦恼的人,是儿童!我当然热爱儿童,但我怎么能爱那种一生中都以儿童自居的人呢?"然后他呼吁说:

"你必须是你自己,这样,世界就会变得丰饶而美好!"

我青年时期很喜欢这句话。所谓青春时期,从某种意义说是苦恼的时期,也许苦恼就是青春的另一种称呼。你可能对异性产生憧憬,可能为与父母的关系而烦恼。走上社会,也可能为复杂的人际关系、社会的冷酷、不平等等矛盾而感到愤懑。越是纯洁,越是认真,就越会加深这种感觉。

但是,重要的不是环境,一切问题均在你自身的内部。当遇上某种邪恶时,是和恶妥协、堕落下去呢?还是相反,把这种烦闷作为巨大的成长和幸福的跳跃台呢?不管怎样,一个人必须具备将一切环境当作磨练自己、锻炼自己走向人的完成之路的场所才行。只有当一个人敢于面对"苦恼"和"命运",敢于向自身搏斗、进行挑战的时候,"胸中的珠玉"才会得到研磨,自身的人生才会开辟出坚实的道路。

平凡与非凡之间

——勤奋的人新井白石和北村西望

新井白石①是江户时期著名的学者和政治家,他青年时期的刻苦自励是非常有名的。他九岁时,在冬夜里曾经用冷水浇头,驱散睡魔,进行学问的研究,这个故事脍炙人口。以后,他在《折柴记》(仁羽五郎校订,岩波文库版)中说过如下意思的一段话:

①新井白石(1657-1725),江户中期的儒者、政治家。

"我之所以能如此刻苦自励,……是因为我总想着要耐得人所难耐,他人只做一次的事,我做十次,他人做十次,我做百次。"

这该是多么超越"才能"的有无,向自身进行挑战的啊。

真使人感到一种近似"执著的念头"的气魄。

此外,我曾一度会见过活了一百零二岁高龄的雕刻家北村西望先生。这是他在制作长崎的"祈祷和平像"时的事。一天夜里,他在塑像的脚下看到了一只蜗牛,可是第二天早晨一看,想不到这只蜗牛竟然爬到了足有九米高的塑像的顶端。

北村先生深为这只小动物孜孜不懈的精神所感动,他想:

一点一滴的前进该多么了不起,人也应如此,于是他作了一首俳句:

"不屈不挠步伐真可畏这小小的蜗牛!"

北村西望先生于一九八二年十二月满百岁时,就这首俳句,写过如下一段话:

"我非常喜爱这句。我不知不觉间已满百岁,这话仿佛在象征我自己走过来的脚步。百岁,说起来好像很简单,可自己的前半生,真不知是经历多少个刻苦自励的岁月啊……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只剩下令人怀念的往事了。"(《北村西望百寿谱》,新三多摩新闻社版)

这首咏蜗牛的俳句,决不是出于一时的感动之作,而是体现了北村西望先生在回顾一生道路时,充满了自身满足感的感慨和他的人生观的啊。

的确,他的人生道路,从某种意义说,也可以说是和蜗牛步伐相仿的。北村先生本人就说过:"年轻时,我有幸结识了朝仓文夫①、建顗大梦②两个朋友。我勉强追随二人之后,这使我不得不刻苦自励"(《我的履历书》,日本经济新闻社版)。在他这淡淡述怀中,不由得使人感到他那一步一步抗拒不断袭来的挫折和磨难的巨大而厚重的精神力量。

①朝仓文夫(1883-1964),有名的雕塑家。②建顗大梦(1980-1942),有名的雕塑家。

从上,这两段故事,教导我们不断刻苦自励是多么的重要。

任何时候,只要一点一点地前进就会达到目的地。当然,这也是尽人皆知的,如果一旦停步,那就绝对不会再有所前进。只要动就会多少有所前进。

一个人,不管在任何领域,只要精通于某件事,而且做出了某种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就都是在同一条道路上前进。

所谓"道路"就是永远不放弃刻苦自励的"努力之路"。如果缺少这点,就不会有作为灵魂结晶的人生的成就。

不间断的"努力"决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胜利等待着肯于"努力"的人。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努力"是从不说谎的、是无比正直的。

不管具有何等天才的人,都是比别人加倍努力的人。从某种意义说,所谓才能不过是耐得住长期努力的一种力量,最后使你获得胜利的荣冠。所谓失败,意味着屈服于困难、自己抛弃了自己。

所谓努力,也许是很平凡的。但是,能够将平凡的事孜孜不倦地坚持下去,那无疑又是非凡的。所以不要忘记,那些能在人生中获得真正胜利的人,并不是被赋予什么特殊才能的人;而是能够脚踏实地、沿着平凡而又非凡的道路始终走下去的人。可以说,能够在既平凡又非凡的路程中决不左顾右盼、终于走到底的人,才是最聪明的人哩。

严冬的考验

——周公的名言

人既是自然的一员,那么自然中严厉的法则也必然会适用于人生。

中国的思想家韩非,援用了周公如下的话:"冬日冰冻如不固,则春夏草木虽长而不茂。"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严寒的冬天,如果缺少牢牢使大地冰封的严寒,那么春夏之交草木的长势就不会茂盛。

人生也是如此。不经过千辛万苦,就不能取得人生的胜利,不能达到人的完成。只有在年轻时饱经种种考验和苦难,才能获得胜利的荣冠,为整个人生添上光彩。青春时代是人生中"锻炼的季节",也可以说是应该由自己主动去寻找严冬的时期。

卢梭在他的《爱弥儿》(今野一雄译,岩波文库版)中写过如下的一段话:

"痛苦这件事,是他首先必须学的事,因为只有懂得了它,对将来才是最必要的。"(今野一雄译,岩波文库版)

不问古今,不问东方或西方,也不问历史上的人物,还是现实中的人,所谓能做出了不起事业的人物,一无例外的都是较之他人更加严格锻炼自己的人。不管是政治家、事业家,还是艺术家,道理都是一样的。同时,即便是朴实无华也好,能够深邃体会人生的人都是各自经受过各种锻炼的。只有彻底锻炼自身的人,才会得到相应的欣快与满足。

在现代社会,到处蔓延着放纵的"快乐"。我并不主张禁欲主义,不过,我是为一味追求快乐的年轻人太多了而深感忧虑。

在本该树立人生最重要基础的时期,既不努力,又不学习,明明如此,却又希求什么尽快成为伟大的人物,希求富裕的生活、希求能有个华丽的人生。这种低调的生活态度,该是多么空虚,多么无聊啊。假如人生只在青春时期就告结束,也许这种想法未尝不可,或者,混在这种低调的时代风潮中,也许能勉勉强强地活下去吧。但是,人很快就要进入中年、老年。能够在青年时期历经苦难、锻炼自己成长的人,很快他的力量就会开花结实。这是根据我的经验可以断言的。

从长远看,只依靠小聪明,对人生,对社会,是不能取胜的。——这恐怕是每一个人的人生的共同结论吧。特别是青春时期所经历的苦难和泼辣的行动,这一切都会逐渐成为漫长人生的基石。

只有不为任何艰难困苦所屈,勇敢地生活过来,这才是青春的勋章。因为如果不通过一生中获得的桂冠,是不会获得真正的人生价值的。

现实的人生是严峻的。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在那里,是无法预测的。而且,不管是谁,在死去的时候只能是自己一个人,谁也不能给他以帮助。问题是能否以内心的"满足"与"安乐"、毫无悔恨地写完人生这最后的篇章呢?决不应忘记青春时代是人生当中迈出的极重大的一步啊。

信用才是青年的财富

——爱德蒙·邓蒂斯①的处世哲学

①爱德蒙·邓蒂斯——法国小说家大仲马的作品《基度山伯爵》中的主人公。

我的恩师户田先生经常教导我们说:"青年要树立信用,信用是青年的最大财富。"同时他还指出它的要谛是:"必须遵守诺言。"

我年轻时,在先生的指导下,选取各种书籍作为材料,举行过读书会。这不是马马虎虎从事的读书会,而是每一部书都必须力彻纸背、读懂它的思想。先生严格要求说:"是你去读书,不要让书来读你。"因此这是一种如临大敌式的、充满了热情的集体活动。

昭和二十九(一九五四)年三月,我们选用了《基度山伯爵》作为读书材料。"邓蒂斯在社交界取得成功的理由是什么?"——对这个质问,有的人回答说"是财力",有的人则认为"是运用他的智慧和雄辩取得的胜利"。还有人说"是他一心要复仇的念头,他考虑了如何才能使他的复仇更有效,充分观察了他的对手,而且也研究了社交界的性质"等等。当时,先生说的一句话,使我至今难忘。

先生着力地解释了青年人应如何处理社交的方法。他说:

"青年朋友们不需要采取邓蒂斯的生活方式。我讨厌二十几岁的青年,就考虑和研究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如果这样,就失去了青年的纯真性。青年的财富是信用,而且获得信用的根本途径在于遵守诺言。自己做不到的事,就明白地加以回绝,反之,一旦承诺下来,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绝对遵守。"

对于人来说,再没有比信用更重要的了。而且信用这种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立起来的。它积累起来很难,失掉却极容易。费了十年功夫积累起来的信用,在关键时刻,也会由于一件小小的言行而整个失掉。同时,利用小聪明搞成的表面镀金,到了紧要关头就会剥落。只有在苦难之中坚守自己的信念,认真地、诚实地坚守生活的人,才会最终获得一切人的信用。即使在无声无息的、无任何人监视的工作中,仍然重视这份工作,一步一步以极大的耐心始终坚持工作才是最重要的。决不可忘记,学识也好,才智也好,只有在信用的土壤中才能成为真正的力量。

慨叹环境恶劣,是十分容易的。但是,真正应该做的是,将恶劣环境作为"锻炼的风暴",通过坚毅的实践和努力,在各自不同的环境与立场上取得周围的信任。这个财产,肯定会比财富、比一时的成就、比任何事物,都更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人生的无价之宝。

师弟之道和人生的王道

——拉涅和阿兰的崇高情谊

勿论是古今或东方西方,能有所成就的人几乎可以肯定说都有个伟大的"师"。不管明显也罢,或不明显也罢,牢固的"师弟情谊的纽带",总是飞跃、成长和发展的动力。可以说,正是"师生情谊的纽带"才是促使有价值的人生得以完成的源泉和原动力。

我自己,将户田先生作为我的人生之师,树立了信仰。坚持贯彻我的使命。十九岁时我和老师的邂逅——直到今天,我的人生轨迹,大都是从那时就决定了的。我之作为佛法者走上这条道路,也完全源于和户田城圣这样一个人格的遇合。实际上,我是认识了户田先生,才懂得佛法伟大的。由于我和户田先生始终维系着"师生情谊的纽带",才有今天的我。即使现在,越是时间流逝,越使我深切地体会到师恩的高厚。

法国的哲学家阿兰(一八六八——一九五一),作为代表本世纪前半期"理性"的人,与柏格森齐名。他的主要作品之一的《幸福论》,也是我年轻时期爱不释手的一部名著,至今思之,还使我念念不能忘怀。

他是个受笛卡儿一派影响的、具有坚强信念的人道主义者,也被称为"当代的苏格拉底"。但他并不是大学教授。他作为高校的一名教师度过了一生。同时,他又不断进行文笔活动,在地方报纸上,将他每天的思索成果写成短文,题为"语录"加以刊出。这大概是因为作为教育家磨练了自己的才能以后,总需要有个在教育以外的领域作为锻炼自己场所的缘故吧。比如,作为一个宗教信仰者,在努力完成人的成长的同时,在很多情况下,总需要开辟出一条通往有力的教育家之路,作为"磨练"自己的重要手段。

总之,从阿兰的课堂里,的确培养了作家安德列·莫洛亚、普雷沃、妇女思想家希蒙·维尤这些俊逸之才。作为高校的教师他也是远远出人头地的。

就是阿兰这个人,在他八十二岁的一生中也有他所景仰的人。他说:"有一个我唯一遇到的伟大人物"(《回忆拉涅》,中村弘译,筑摩书房版)这就是他高校时期的恩师拉涅。

拉涅(一八五一——一八九四)既是教师又是个卓越的哲学家。他本来满可以作为一名大学教授博得很高名声的。

但是他并不想走这条博取名声之路,他把他的全部生命专心致志地奉献给"触发"和"培育"年轻的灵魂。他投入全部心血,把所有的岁月,都耗在培养不断走向成长的高校学生身上。他终于没有留下一部完整的著作。但是,他最大的"灵魂著作",却稳稳地放进毕业学生们的"心灵的书架"上了。

阿兰回忆说:

"我的谦虚的老师,除了这种隐藏的荣誉之外,决不指望其他任何东西。"(同前书)

的确,各种勋章或一时的名声,比起久远的"心灵财富"来,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意思呢!他的学生阿兰,肯定也是在他那年轻的生命中,深刻印上恩师的不慕荣利的生活道路的。阿兰本人,一直到六十五岁退休为止,四十余年始终做着高校的哲学教师。大学的权威职位,并未能打动他的心。

他一生中始终对高校教育抱着热情和自豪感。

户田先生也曾对我们讲过:"为了能引率别人,就得舍掉名誉的欲望和金钱的欲望。越能舍弃这些欲望的人,越是强者。对于这种人,从好的意思说,是谁也奈何他不得的。"

将"名声"或"财富"放在第一位的人,真正说起来,是没有做领导者的资格的。对教育家说来,也是如此。学生们敏锐的"心灵",很快就能看穿教师的自我主义。在从事触发灵魂这种细腻的工作中,浮在表面上的名声,总是很快就会变成过眼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彻底抛弃世俗欲望的清纯高洁的热情,才会深入纯洁无垢的孩子们的心灵深处,在他们内心深处敲响感铭与共感的钟声。

阿兰与他的老师拉涅的遇合是在十八岁时,他从拉涅那里学到了在现实社会中的"活的"哲学。这种哲学才是"新的精神"的觉醒,是"新世界"的发现。对阿兰说

来,这段时期正可以称为"青春黎明"的觉醒时期。他回顾这一时期说:"哲学家每天清晨经历着双重醒来。"

这就是说,一个人每天清晨睡醒,这本身就意味着每天要接触新的世界。再加上从哲学的角度学习新的"观察事物的方法",因此可以说具有双重意义的"醒来"。无疑,阿兰是在老师拉涅的指导下,经历着无数次新鲜的感触的。

阿兰很喜欢"人生,是由清晨起开始形成的"这句话。可以说,他是个"清晨的哲学家"。据说他在教学生时,也经常重复这句话,他显然是十分热爱朝阳初升的"清晨"的那种印象的。

至于拉涅,他把整个身心献给了高校的教育事业,四十二岁时,他逝世了。如前所述,他未能来得及写出什么著作。

阿兰怀念他的老师说:

"我的老师生前当然应当在现代的最深邃的哲学家当中占有一席地位。凡是敬爱老师的人,从老师那里学到全部思想的人,都必须努力使老师死后能占有这种地位。"(同前书)

这样,阿兰这些弟子们言必果行,投入了全部精力,整理并出版了拉涅的讲义原稿。这真是可贵的师生之爱。学生敬爱老师的这种执著的念头,使我深深为之感动。阿兰的整个一生,反反复复宣扬了拉涅。因此,在今天,拉涅的名声和阿兰一起,在历史的花园中散发着馥郁的芳香。

同时,著名的作家莫洛亚又是阿兰的学生,也就是说,是拉涅的再传弟子。而莫洛亚也怀着敬爱老师之情,写下了阿兰的传记。其开首是这样写的:

"阿兰平时是伟大的,而当他叙说其师拉涅的时候,则比平时的伟大还要伟大。"(《阿兰》,佐贯健译,篠竹书房版)

人生会有无数的"遇合",会有无数的"人与人的情谊"。

但我总觉得:在其中,"师弟的遇合"、"师弟的情谊",才是最崇高的人生的"精华"。

命运之星

——逆境时期的光源氏

《源氏物语》据说是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小说。书中的主人公光源氏的大名,广义的说,他不管走向哪里,也不管他做什么,似乎都象征着他是个"光辉的存在"。

《源氏物语》中的"须磨""明石"两卷,描述了光源氏处于最逆境的时期。

他的父帝——桐壶帝死后,源氏失去了他灵光的后盾,周围蠢动的嫉妒和阴谋,步步向他紧逼而来。这样,他终于在政治上失势,被迫离开都城,过起流离的生活。

这是源氏二十六岁至二十八岁时发生的事。两年多的流放,可以说是和青春时期最严重的苦难相搏斗的日日夜夜。

光源氏的人生,在失势之前,是极其一帆风顺的。作为天皇之子,他虽然被降为巨籍,赐姓源氏,但他资俊貌美,无与伦比。他走过一条备极荣华的道路。

就是这个源氏迎来了最大的考验。为什么唯独自己必须经受这样大的痛苦呢?——

他当时的心情,很可能面对人生的冷酷现实,这样自问自答。所谓人世难道是这样残酷的吗?他不知有多少次深深体会了悲哀和无常的滋味。

任何人都会有逆境之时。人生,不会总是顺境的。假如真有任何时候都一帆风顺的人生,那就不会有人的成长。不懂得艰辛,就只能使人骄慢。未尝受过痛苦滋味的人,不会懂得伟大人生的深度。这是我经过观察许多人之后得出的结论。

但是,如果一个人在逆境、苦难之中,一味意气消沉的话,那么作为人,就未免太浅薄了。如果一有事就为之惶惶不可终日,那么作为人,不能不说是毫无任何内容。光源氏的形象不同于一般意志柔弱的弱男子。他的精神世界里有着将逆境作为动力的某种东西。他通过在"须磨""明石"所经历的苦恼,完成了精神的成长和锻炼。

不久,源氏迎来了无罪还京的日子。在逆境之中,他虽然也曾一度悲叹过,但精神终于没有颓败。他忍隐着,新的进路终于打通了。

"尔之命运之星,存于尔之胸中"这句话深深留在我的内心深处。当前的境遇好坏也罢,过去好坏也罢,开拓未来的命运之星,肯定只存在于自身的胸中。暴风雨袭来也好,惊涛骇浪逼近也好,只要自身总是煌煌发光就够了。向苦难挑战的人,能够在艰辛中锻炼自己,使自己成长起来。要紧的是,不管为多么激烈的波涛所拨弄,也不要丢掉对未来的希望,必须充满信心地前进。

相反,牢骚满腹的人,关闭了自己,就会渐渐地无人理睬,终于陷入到处碰壁的结局。

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既有晴朗的日子,也有烈风劲吹的日子。重要的是,人生最后的胜利,才是永远的胜利、真正的胜利。千万不应忘记:为了获得最后的胜利,不回避青年时期的艰辛,将这种艰辛作为自己成长的跳板,这种态度是万万不可缺少的。

培育人

——教育家的鲁迅

我对鲁迅最感钦佩之点是,鲁迅又是个优秀的教育家。他作为教育家,在青年身上发现了无限的可能性。

他为了建设新中国,对青年寄与很大希望,即使付出种种牺牲,也要全力去培养他们。因此,他不能容许教师利用学生们的纯真热情为自己保身。

"学生们年轻,经验少,经常被冒牌的教师利用做跳板。

再没有比冒牌教师更可恶的了。"——据说,鲁迅经常这样说。

(《鲁迅与内山完造》,小泉让著,讲谈社版)

在逝世的前十天,鲁迅去参观了"木刻展览会"。当时他的身体已经十分衰弱,达到不允许他外出的地步。但是,版画运动这一领域是他一生中倾注心血的事业之一,他渴望看到这些青年艺术家的生气勃勃不断成长的姿影。他不顾病体,还是到会场去了。他对青年寄予的深切期望,终生没有改变过。他坚持教育家的道路直到人生最后的瞬间——下边的一段话,足以传出他的炽烈的精神面貌。

"在我活着的时期中,我愿流出一滴一滴的血来培育人。

我虽然感觉出我的身体已经衰弱,但又是一件乐事"(《鲁迅的生平》,石一歌著,金子二郎、太原信一译,东方书店版)。

他的心情大概是这样的:不管我的身体多么衰弱,即使即将死去,但看到如早晨太阳升起一般的青年人成长的情景,就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使我快乐的了。我对鲁迅的心情完全同感。青年才是开辟新时代的瑰宝。因此,为了开拓青年人活跃的天地,就是为了这个,纵有任何艰难困苦也要前进。一想到青年们那些活跃的情况,一切困苦也都成为快乐的了。

教育许多的人,培养有用的人才,是非常重要的。那种不为下一个时代发现人才、不能培育人的人,不能说是真正的领导者。区分独裁者与领导者的界限,正在于此。

而且,真正培育人,靠的是真诚的力量。如果有培育人才的真心实意,那么在十个人当中只要有三个人培育成才,这三个人也会起到三十个人的作用。这是我从经验中得来的实际感受。反过来说,如果靠玩弄手段,即使十个人当中培育出九个人来,那也不过只起九个人的作用而已。

总之,发现人、培养人,这是从事一切战斗首先应该着手的根本。它是出发点,是向着无限未来茁壮成长、不断引向胜利的基础。

后继者必备的条件

——山崎丰子①的《暖帘》

①山崎丰子(1924-),当代女小说家。

昭和三十二年(一九五七)五月十三日(星期一)——

这一天是阴天。根据我的日记,这天,我应恩师之邀,携同妻子到"艺术剧场"去观看由《暖帘》改写的戏。我在日记中写道:"《暖帘》……这是一出历史剧,写具有大阪人特色的、贩卖海带的店伙的一生。对于矢志不渝地维护家业的、严肃的剧中情节,惹得我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我记得这个剧是根据山崎丰子的原作,由菊田一夫改编并导演的。一直演了四个小时。它生动地描写了坚守作为商人的人生道路,是一出感人深至的戏。

小说《暖帘》(新潮文库版),是写大阪的一家贩卖海带的老字号店铺,——"浪花号"的商人吾平从十五岁起到六十岁止的人生旅程。

吾平出生于淡路岛,由店东从街头把他收养起来,当了小徒弟,虽然受到早就在店的掌柜们的欺侮和虐待,但他一直诚朴勤恳,最后由店东分给他一处支店。这以后他也连续遭受关西地方的洪水以及战争等天灾人祸,他克服了接踵而来的苦难,终于把他的店铺很好地复兴起来。

初看去,这也许是个平凡的故事,但对吾平本人来说,却算得上是一出波澜起伏的人生剧。

他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最珍惜的又是什么呢?——大阪遭受空袭,位于船场地方的吾平的店也被烧光了。那时,他摘下暖帘①把它卷起来,从熊熊的烈火中拼命地逃出。在此之前,"浪花号"的本店遭受火灾时,也是他,首先把暖帘救出来的。

①暖帘——日本旧式店铺门前挂的布帘,上边染有店名。

从这种意义,我在日记中写道:"暖帘是商家的生命。正因为如此,必须豁出性命去保护它。"我从这点上看出了大阪商人那种强韧的心态——将暖帘看成是商人自豪感的象征,从而深深为之感动。

吾平本人也是对"浪花号"的暖帘抱着绝对的自豪感和自信心来做买卖的。他不管遇上什么样的困难,也决不肯陷进经商的"邪道"。他走着作为商人的正确道路,克服了许许多多的危机。这可以说是绝不可玷污暖帘的思想在支配着他。

而且,在这部小说中也描写了儿子孝平接续父亲吾平之后的情况。在剧中,父亲训诲儿子一节描写得很好。记得扮演父亲的森繁久弥先生,将这种催人泪下的、近似严师对待弟子的父子关系,也演得十分出色。这位父亲直到临死,决不说自己的儿子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商人。但在背后却深为儿子能成为自己的后继者而由衷高兴。

我的恩师当时身体已十分衰弱,因此,他自己已不能去观剧,所以提议让我们夫妇去看。我当时看了这个剧的内容,深深感到先生的良苦用心。这点使我至今记忆犹新。

自然,对于暖帘的看法,父亲和儿子是各不相同的。在小说中,很好地守住这个店铺的儿子,是这样想的:

"不错,暖帘是商人灵魂的据点。正像武士以家门、血统作为他们的据点一样,是决定商人思想的基础。但是,这不是一切。过去那种只要挂出老字号的暖帘,就可以万事大吉、老老实实做买卖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现代,暖帘的价值,全在于利用它的人手腕如何。如果只是一厢情愿地依靠顾客们对暖帘逐渐复活起来的怀旧之情,那就会照样没落下去。只有那种人,他从暖帘的信用和力量出发,能够忍受别人所不能忍受的困苦,能够做出别人做不出来的妙着,才算是能真正利用了暖帘。"

这意思就是说,为了继承、发展暖帘,不应当躺在暖帘上。只有利用暖帘的人,他的才能、他所经历的苦难、他的不懈努力,才是决定最后胜负的关键。

我觉得在这个故事中含有很丰富的内容。它给人们以启示:不管是企业也好,团体也好,应该如何加以继承和发展。

那些准备继承前人的人,必须具有不断积蓄力量的意志。在顺境中万不可躺在已建成的事业上。为了更加成长,要敢于把自己置于严酷的环境中,与自身搏斗,使之向前发展,经受比前人更加重大的劳苦。总之,对这种人,无疑他必须具备这样的聪明才智和强韧的精神力量才行。逆境才是人的完成的严父,只有敢于置身于人的能力最大限界的位置上来,才能发挥出浑身的力量。最好能保持青年的精神,勇于承受后继者的艰辛劳苦,与之挑战。

"能"①的大成者世阿弥元清②说过:"家,并非单纯的家,有真正继承家业的人,才成为家;人并非单纯的人,懂得艺道真髓的人,才成为人。"(《世阿弥艺术论集》,田中裕校注,新潮社版)

①能——一种传统的古老剧种。②世阿弥无清(1363-1443),"能"的名演员、剧作者、古典剧的理论家。

不管是多么伟大的人物,只有既知己又得人,才能发挥力量。不管是什么样的名门之"家",只有得到优秀的继承人,家的传统和财产才会发挥作用。后继者不得其人,必然导致一切均误,如后继者得其人,则会成为万事胜利的基础。

立誓经受考验之路

——须利耶苏摩、鸠摩罗什、僧肇

越过漫长的丝绸之路,前来中国宣扬佛法的译经僧当中,其翘楚则是鸠摩罗什。日莲大圣人说:"唯独鸠摩罗什是位在教主释尊的经文中不搀杂个人私见的人。"他不只在翻译技术上,留下了优秀的译经典范,而且立足于大乘佛教正统派龙树的哲学,将

佛教的精髓毫无谬误地传往中国,也是他的伟大功绩。正是有了鸠摩罗什的优秀译文,才使法华经、般若经、维摩经等经典得以流传中国全土。这就是为什么称赞他的功绩是"光前绝后"的缘故。发祥于印度的佛教,不久传到中亚,传到中国,然后传到日本来,超越了国界,也超越了民族界限。在这背后,不只是鸠摩罗什,许许多多无名的求法僧都在挺身与困苦搏斗。佛教之所以能超越三千年的时空,成为世界宗教,我认为这是源出于人的不可遏止的求道激情和对布道的坚强信念。

罗什的一生,的确是名副其实地充满了波澜万丈、艰苦卓绝的一生。但他有他的生活原点。那就是他少年时期在学佛学时他的师傅须利耶苏摩交给了他一册梵文的法华经,并对他说的一句话。"佛日没于西,其余耀将及于东,此典于东方有缘,汝其慎弘传之。"——这意思就是说这部经典是与东北之地有很深因缘的经文,你应当小心在意地去广加传布。

鸠摩罗什生于四世纪中叶,界于月氏(印度)与汉土(中国)之间的西域北道佛教文化中心地的龟兹国。他的父亲鸠摩罗炎出身于天竺国的名门世家,他的母亲是龟兹国国王之妹——耆婆。据说罗什七岁时出家后很快通晓了传到龟兹国的一切佛法。九岁时,为了进一步专修佛道,由他母亲带领来到被认为是他父亲鸠摩罗炎出生之地的克什密尔的罽宾国留学。在那里,罗什以他的俊逸的才能钻研了佛法。十岁前后,他以沙弥的身份,留下了一段插话,说他当着国王的面驳斥了外道。

他三年留学期满,几乎领悟了小乘经的说一切有部的教义。罗什与其师须利耶苏摩的遇合是在他的归国途中、母子访问沙勒国的时候。耶利耶苏摩作为当时西域的大乘论师,已经是非常有名的人物。罗什求道心切,与这位大论师认真地反复进行了讨论。而且他终于认识到:"余昔时所学小乘,宛如人之不识真金,而以鍮石为妙。"这样,他懂得了大乘经之可贵,心机一转,在苏摩的指导下,努力钻研起大乘教学来。

须利耶苏摩也对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少年罗什,尽心竭力地传授他《中论》、《十二门论》、《百论》这些大乘佛教的精髓。最后终于向罗什嘱咐要把法华经的原典"传向汉土"。

与这位师尊的遇合,而且由于这位尊师的一句话,决定了鸠摩罗什的一生。

青年罗什的名声已广及中国,成为天竺、西域、汉土无双的大乘论师。现在只剩下等待去东方的中国的时机的到来了。但是,还有逆境的风雨在等待着他。前秦的国王苻坚听到罗什的大名,一心想把他接到本国来,于是派遣将军吕光去攻打龟兹国。龟兹的王城被攻陷了。但吕光将军不懂佛教,他把罗什只看成是个年龄不大的平常人。他为了使罗什堕落,离开佛教界,命令罗什破戒、娶妻饮酒。而且当吕光回中国的途中,不幸接到苻坚崩逝的消息,于是吕光在河西凉州宣布独立,建立了后凉国。由于这个缘故,以后十六年间,罗什只好在姑臧这个地方度过雌伏的岁月。

三十几岁的后半到五十几岁,正是人生最能做番事业的时期。眼看所希冀的"长安之都"近在咫尺,而半是幽囚之身的罗什,内心该多么痛苦与焦急呢。

但是,罗什并没有因此而颓唐下去,相反,他身处逆境之中,反而更坚定了必将有朝一日将佛教的正宗传到中国本土的信念,他一声不响,默默地坚持他自己的钻研和精修。

这样,他学会了中国话,甚至能流利地写作汉诗。他这方面的才能对他后来的翻译所起的作用是无法估量的。在这以前,据说到中国去的译经僧,几乎全是高僧,他们虽受到中国王侯贵族社会的欢迎,但很少有人深入中国民众中去,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说只有独自一人混迹在武夫当中、历经过战乱的罗什的翻译,才真正浸透到中国民众的心灵隐微之处,得以传布佛教的真髓。

人生一定要有运命的考验。一切顺利的人生,是不会产生真正的胜利的,也不会取得成功。应该说,怎样去克服逆境,怎样去经受住命运的考验,这才是决定是否会走向大成的人生。

罗什耐过了这个漫长的严酷时代,终于到达了长安之都。

这是希望迎接罗什的后秦帝王——姚兴,打败了后凉军队的结果。姚兴招聘罗什的愿望,是出于他父亲姚苌的遗愿,也是他们父子两代人的悲壮的愿望。弘治三年十二月,已经是一个岁末迫近眼前的严冬日子里,罗什在盛大欢迎中进入首都长安。这距其师须利耶苏摩将法华经原文授给他的时期,四十年的岁月已经流逝了。就好像不断积蓄起来的力量一下子爆发出来一般,他以极端炽烈的气势,立即开始了译经工作。

据说十二月二十六日开始的《坐禅三昧经》的翻译,到了第二年的弘治四年正月就译完了。在他进入长安到他入寂为止的八年间或一说十二年间,他翻译了三百数十卷的经典。即使简单计算,其速度也是一个月内就得翻译两卷或三卷的。而且,他还要面对八百名到两千名大群的年轻精英,使用着与翻译语言所产生的效果完全不同的讲解,来进行这次佛学研究活动。对于这一事实,不能不使人深为惊叹。就这样,他完成了可说是他毕生大作的《法华经》精妙的翻译。少年时期刻印在灵魂深处的师长的嘱咐,经历了四十多年的岁月,终于得到圆满的实现,履行了对其师长的誓言。据说那时罗什是五十七岁。我认为这是人生最终章中一出胜利的大逆转剧。

罗什也有许多高弟。罗什门下精英们的活跃,对于以后中国佛教的兴隆,留下了极大的功绩。其中僧肇,还在十几岁的时候(一说是十九岁时)就不远千里从邻国来拜访正在后凉国陷于窘境的罗什,成了他的第一个弟子。因此可以说罗什与僧肇的师弟情谊,是从逆境时期开始的。很可能罗什居住在姑臧时就和弟子僧肇一起开始了汉译佛典的准备工作。当时,还不可能进入长安,不能不预想可能无所作为而死。对于在这样状况下的罗什来说,很可能向他的弟子留下了要他继承遗志的嘱咐吧。

从那以后,在罗什进入长安到生命终了的八年间,僧肇以他那年轻的生命,一切为了协助其师罗什的伟大事业而燃烧殆尽。这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弟子之道啊。

他患有痨咳(肺病),在其师罗什死后,就仿佛要伴随其师而去的一般,过早地夭逝了。据说他死时只有三十一岁或三十七岁(也可能是四十一岁),虽是个短促的人生,但是,未尝不可以说僧肇的一生,是为罗什三藏而存在的一生。僧肇的著作有《注维摩经》、《般若无知论》、《不真空论》、《物不迁论》、《涅槃无名论》等。其后,将他这些著作总称为"肇论",给予中国佛教史上以巨大的影响。此外,他还为罗什三藏翻译的佛典写序,如《百论序》、《维摩诘经序》等。罗什及其师须利耶苏摩之间许多美好的逸话,也都由这位再传弟子的僧肇记录下来了。

佛法,就这样超越了时代,超越了国界,超越了民族,在这个崇高的"师徒"情谊中,得到了弘扬光大。

同一志趣与使命感的师徒情谊——这种严峻的实践,才是使亘古未有的伟大事业得以完成的核心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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