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创造自己、忠实于自己(二)

论嫉妒

——三木清的《人生论笔记》

我年轻时读过三木清的《人生论笔记》(出版社同前),其中有一段论嫉妒的卓越文字。我曾将它部分地摘录过,现在还鲜明地记得。

"假如有使我怀疑人性善的东西,那就是在人的心中存着嫉妒。正是这个嫉妒,如培根①所说,具有恶魔般的属性。因为嫉妒总是要在暗地里狡猾地损害着善的事物。"

①培根(1561-1626),英国倡导"经验论"的哲学家。

我的恩师户田城圣先生曾说过:"与释尊敌对的提婆达多的本心,是男人的嫉妒心理。"在佛经中,被称为"恶逆"的提婆达多,是斛饭王之子,是释尊的堂兄弟。他对释尊成为教团的中心人物,受到人们极大的尊敬,非常感到不快。

本来就是野心家的他,出于高傲和嫉妒心理,极力想自己去做教团的领袖,想要陷害释尊。但是他敌不过释尊。他妒火中烧,拉拢大国"摩揭陀"的太子阿阇世。释尊看穿了他的阴险用心,有一天狠狠地责备了他。他怀恨在心,诸事皆和释尊作对,向释尊投掷大石企图进行暗害。通过这种行为可以说这是一个男人傲慢发作到了极点就会变为嫉妒,成为野心的俘虏,终于走上破灭的业果。

三木清在上述书中写道:"任何情念如果表现为天真烂漫,总是具有某种美。而嫉妒中是不会含有天真烂漫的。爱与嫉妒,在许多点颇有些相似之处,但首先在下述这点上是完全不同的。也就是说,爱,可能是清纯的,而嫉妒则始终是阴险的,这点,即使是孩子们的嫉妒,也不例外。"他还说:

"产生嫉妒,是针对比自己地位高的人、或比自己幸福的人。

(中略)而且嫉妒,一般地说,并不是想把自己提高到被嫉妒者的地位上来,而是相反,总想把别人拉低到自己的同一水平上来。"

三木清的论断,极其明快地揭露了"嫉妒"这一情念的本质。

人的感情会有各式各样的表现。而且,当它确实"表露为天真烂漫时,总是具有某种美"的。但是嫉妒不同,它不是向"企图提高自己"的方向发展,而是向贬低他人的方向,向"企图将别人拉低到自己的水平上来"的方向发展。这点,正是"嫉妒"这种感情难以调理的地方。

比如,假设有个人出于固执自己的立场,羡慕后辈的成长,干出阻碍后辈活动的事。这就不能不说是为嫉妒所支配的卑鄙感情。

"怨恨"或"妒忌",这种人的"嫉妒"心理,如果用佛法将生命分为十种范畴的"十界论"来说明的话,应该说,它是属于心术不正的"修罗界"的范畴。

根据天台大师①的《摩诃止观》,所谓这种"修罗心"是这样一种心理,即:每一瞬间总想要胜过他人,如果做不到这点,就把他人拉下来,轻视他人以便抬高自己。并说,这很像鹰隼飞向高处来俯瞰下方一样。而且外表上装扮成"仁"、"义"、"礼"、"智"、"信"这类道德家的样子,其实,在内心里正燃烧着阿修罗的火焰。日莲大圣人②在他的著作里曾说过:"在人世中,争强斗胜,即使看来似乎像是贤人圣人的人们,也都是猜忌、嫉妒的,更何况平常人?"这可以说是道破了在"末世"中"妒忌"、"怨恨"该多么流行,该多么残害、破坏人的心灵。卑鄙的、混浊的心,不愿意承认别人的正确与美好。这是一种总想吹嘘自己正确、自己比别人强的心理。同时也是一种不喜欢看到别人幸福,相反,喜欢看到别人不幸的心理。

①天台大师(538-597),我国隋代"天台宗"的高僧,法名智顗。②日莲大圣人(1222-1292),日本镰仓时期的高僧,"日莲宗"的开祖。

社会上也的确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始终坚持欲念和保身,他们不但憎恨"善",污秽自己的灵魂,而且还一味把拉别人到低水平上来作为他生存的意义。

我们既然生活在"浊世",有时谁也不可能不与这种人打交道。但是,最好能养成锐敏的眼力,以便清醒地看穿这种缺乏品性的人,看穿他们低劣的灵魂的本质。

人与人的亲密无间的纽带

——鲁迅和他的朋友

人的宿命是作为"个"生存在有限的时空里的。而人与人相遇,于是产生深切的交流。伟大的灵魂与灵魂,有时会通过他们的深厚交往,相互沟通、相互连结,产生超越生死的人与人的亲密无间的纽带。

这正是为青春添加光彩的、清纯的生命的旋律。是对无比美好的人生的赞歌。

失掉人与人紧密纽带的人生,无疑是黑暗的。一个伫立在无边空旷的黑暗之中、孤独的生命,只能说是处在寂寞之中的一个僵死的灵魂。

所谓人际的纽带,既有家族间的结合,或居住在同一地域的人们的相互联系,即所谓外力所规定的血缘关系与地缘关系;也有自己主动地要求与人结合起来的关系。在多数场合下,这后一种关系,如果不互相尽力去加深它,就会逐渐淡漠,最后消失。但是,正因为如此,在这样情况下创造起来的友谊的强韧而美好的纽带,有时甚至会超越人种和国境,具有极大的广阔性。从这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所谓交友关系是一面镜子,它赤裸裸地映写出人的生活深浅,映写出人的主体性与创造性。

鲁迅在谈及朋友时,他写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同怀视之。"这是赠给同志瞿秋白之辞(《鲁迅全集9》,伊藤正文译,学习研究社版),意思是说只要有一个充分理解自己的真朋友就可以了。在艰难困苦之中,心灵深处的纽带牢固地连在一起,患难相扶,鲁迅这种对待同志的心情是极为感人的。

"同怀视之"的友谊,意味着是同志、是最高尚的朋友。

即使有很多朋友,但如果内心里杂有利害关系,那么到了紧要关头,就会显现出丑陋灵魂,也不在少数。相反,再也没有比共同奔向伟大理想、志同道合的同志更可贵的了。这个连结友情与友爱的纽带有时比亲兄弟之情还会加倍牢固。我想,只有这种宝贵的情谊的纽带,才是为青春和人生添加光彩的最宝贵的"瓖宝"。支持这种友情的,是尊敬和信任的感情,是永不背叛朋友的"真诚"。

瞿秋白与鲁迅,两人都是为了叩开新时代的门扉,在遭受权力迫害之中生活过来的。虽然比谁都更了解对方灵魂的"支柱",相互心许的同志瞿秋白,为了坚守自己的信念,已化为刑场之露,惨遭杀害了。但是,他的坚强的意志和与鲁迅深厚美好的情谊,却超越历史,永远放着不灭的光芒。深切的朋友情谊,当它一旦为追求某种崇高理想,和那种共同开拓苦难逆境的勇气连结在一起,就会具有金刚一般的坚强性。

而且,只有当陷入艰苦环境时,才会看出真朋友。在顺境时那好说,只有当朋友痛苦的时候能以赤心对待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

人总是在情况恶劣时躲开,在情况顺利时靠近,这是常情。但是,越是处境困难,越不顾利害,保护朋友到底——

这才是真正情谊的纽带。作为人,坚持这样的生活道路,该有多好啊。

假如将为坚持信念而生活的行动轨迹作为人生纹样的经线,那么和心灵相许的人的友情纽带,就可以说是织成种种美丽图形的纬线。一个人的人生之所以会形成那样的丰富多采,会度过那样的色彩绚烂的人生,完全是这两种经纬线交织在一起的结果。从这种意义说,我真诚希望自己也能结成"美好的心灵的纽带"的啊。

勇者

——威廉·退尔的壮烈之死

当人陷入危难关头,会如何行动呢?勇敢的人,胆小的人,卑怯的人,慈爱的人,真是千差万别,各人有各人的面孔,演出各自喜怒哀乐的人生剧。

近年来,我曾回忆起一位可歌可泣的勇者的行为。

我想的是一九八二年一月在美国华盛顿发生的一起空难事件。

一架刚刚起飞的旅客机,撞到一座桥上,坠入结冰的波特麦克河里。为了救出落入河里的乘客,直升机赶来,将救命索降到河上。

乘客中一位中年绅士,虽然他抓到了救命索,但他让给了一个女乘客,第二次他又让给了空中小姐,在这以后他终于精疲力竭,沉进水中——这一震撼心灵的光景,展现在酷寒的河上。

这一事迹,作为勇者的行动,不只是美国,而且在全世界都引起极大的感动。我想,正像这个绅士那样,一个男人不管遇上什么情况,都决不应忘掉"骑士精神"的。

文豪歌德,在魏玛时期的诗中,曾这样歌唱过:

一个人在接受一切人生考验中,克服最大困难,征服自己时,我们主动把这人展示给世人,并能够这样宣称:"这才真是此人的骨气!"

(《歌德全集第1卷》,片山敏彦译,人文书院版)

再也没有比人毫不退缩地迎接对自己的考验,克服困难的环境更高贵、更美的了。我的心情是,如果我能亲眼看到这种人,我将高呼:"这才是具有真正做人精神的人!才是最伟大的人!"

凛然面对困难,毅然超越困难,这种人性的光辉和真价——在这点上,我对瑞士的英雄威廉·退尔,也深为感动。退尔是十四世纪初的瑞士农民,他的事迹,由于德国的剧作家、诗人席勒的有名戏剧而为世所知。退尔还是个传说式的人物,传说是一名神箭手。

据传他反抗当时统治瑞士的代理奥地利哈普斯堡家族的代理总督极其残暴的行径,因而遭到了逮捕,他逃脱了,并用箭射死了那个代理总督,解放了瑞士,最后赢得了独立。其中,残暴的代理总督给他出难题,命令他用箭去射掉放在他爱子头上的苹果,结果被退尔一箭射掉的故事,由于席勒写进了他的戏剧里而举世闻名。还有退尔去死的场面,虽不如这件事有名,但却更为打动人的心灵。

十九世纪,瑞士人阿德利安·封·阿尔库斯曾写过一首题为《退尔之死》的诗。这首诗是这样写的(《威廉·退尔传说》,宫下启三著,日本放送出版协会版):

人群跪在河岸,面向苍穹,把心和手朝向前方,颤声喊道:

"没有勇者出来,从咆哮的河水中——

救出这个男孩吗?"

但,人们颤抖着,只有胆怯,母亲绝望地仰视着苍穹,河上传来男孩微弱的叫声,声音逐渐减弱,最后消失了!

八十高龄的英雄退尔站起来了,听到危急的呼喊,怎能坐视?

绝大的勇气,他投身激流,大胆挥动双臂,在狂涛中前进。

(中略)

他紧抓住男孩,干得出色!

但他感到,手臂最后的力量已经用尽,含笑的一瞥,投向故乡的土地,河水静静地带走了退尔的尸体。

退尔就这样死去!同盟者死去了!

在他的胸中,心脏曾经绝大地跳动过,为了摒弃一切虚伪,为了一切美,为了一切伟大的事物,曾经跳动过!

不但这首格调高迈、韵律优美的诗使我难忘,而且在我的胸中也深深留下了这一难忘的场面。

人的心是难以捉摸的。在面对生死的关键时刻,财富、名声均毫无作用。而人,到了此时此刻,既可能发挥出无限勇敢,也可能显露出丑恶,显露出卑鄙。一个真正的绅士,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决不为地位、体面所动。这完全取决于他面对紧要关头是否胆怯和贪生,是否能洁身自处。卑怯的人,即使他活着,也会"虽生犹死"成为可怜虫。在生死关头,最能表现出剥掉一切,显露出他个人自身的真"我"。

退尔挺身去救助男孩的行为,可以说和佛法中讲的"菩萨"的生活态度一脉相通。退尔八十高龄,犹奋勇去救男孩的这种气概、这一行为给我们的生活态度,带来了一缕清纯的光辉。

尤其是,现在是越来越老龄化的时代,我希望年纪大的人也不应变得软弱无力,不应变成绝望的人生。最好能像退尔那样,保持着做一番更大事业的气概,来实现"所愿满足"的人生。一旦立下信念和信义之道、立下做人的王道,就应当在一生中以气概凛然的态度径直前进,这样的人生才是无限美好的。

忠实于自己

——小林秀雄的"强韧精神"

据说当前社会是"饱食时代",是"余暇时代",又是"泄气的时代"、"欺凌的时代",同时又是"自私与不负责任的时代"。可以说现实情况是:一切方面都弥漫着放纵的时代风气。

人的生活态度每个人都有所不同,我认为这样也未尝不可。只不过,一想到度过这漫长的人生,再也没有比无所作为的一生,更为空虚无聊的了。

《涅槃经》中说:"人命之不停息,过于山水。今日虽存而明日难保。"

这就是说,所谓人的寿命比山上的水滔滔顺流

而下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转瞬间就会逝去。今天虽然平安无事,而明天的安稳,谁也难保。在《摩耶经》的一节中讲:人生的旅程是"步步近死地"。一天一天、一步一步和死接近,这就是人生的真相。

同时《法华经》中也有一句有名的经文:"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畏怖。"所谓"三界",如果简单地说,就是凡夫所住的这个现实世界,在那里就像失火时燃烧着的房舍一样,烦恼狠狠地在燃烧,充满了各种苦。正像这节经文所说,人生的确是离不开烦恼。子女的事,家庭的事,工作的事,细想起来,可以说,这一切都充满了烦恼。

那么,这种被无常而又痛苦的烦恼所束缚、所玷污的人生,怎样才能使人转换到不变的"常乐我净"的幸福方向去呢?也就是说,怎样才能解脱对人生、对生命的悲观主义,遵循正确的法则和人生观、以强固的乐观主义来生活下去呢?

这种由"暗"向"明"的转换,才是人生的最大事,我之立足于悠久的生命观,走上信奉佛法的理由也正在这里。从无常的世界向常住世界的转换——可以说这正是有史以来,人类所追求的最大课题。

我曾经会见过文艺家小林秀雄①先生。小林先生对天台宗的佛法十分感兴趣,听说还读过《摩诃止观》。

①小林秀雄(1902-),现代有名的文艺评论家。

小林先生的论著《莫扎特》(《小林秀雄全集第六卷》,新潮社版)中,曾写有如下的一段:

"对于强韧的精神来说,即使恶劣的环境,仍然是实在的环境,这里边既不缺什么也不短什么","生命的力量当中具有一种将外的偶然看成是内的必然的能力。这种思想是宗教式的。但是,它并不是空想性的"。

和环境搏斗,去战胜它的人的能力,将外的偶然看作内的必然的精神力量——在这种实际感受并加以发挥的、内在于自己生命之中的无限力量,真实的人之路,就存在于其中。

使其成为可能,毕竟就在于贯彻自身的真挚的一念。

以《罪与罚》而知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始终忠实于自己的。当时,俄国正受到法国的二月革命、德国三月革命洪流的冲击,对此,尼古拉一世对国内进行了残暴的镇压。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革命思想产生共鸣,被官宪逮捕。他度过了长达八个月的监狱生活之后,被判死刑,但在即将执行枪决的一瞬间,得到减刑,然后,四年的西伯利亚流放,又服了五年的兵役,这将近十年的期间,他遭受了失去自由的酷苛命运的播弄。虽然如此,但他并未向命运屈服,而且一直坚强地活下去,将那一时期的体验,尖锐地深刻地体现在自己的全部作品当中。这样,他自豪地说:"我整个一生,在任何的点上,不管什么事情都越过了界限。"

就这样,不为任何环境所屈,总是忠实于自己,扩充自己,取得了人生的凯歌。从这里边我不禁感到人的伟大足迹。

我经常想:假如这些古今中外被称为伟大的人物懂得了真实的佛法,他们又将会怎样说呢?

佛法中有所谓"梅樱桃李"的原理。

比如梅花吧,它领先于春光到来之初,开出气品高洁的花,然后是樱花开放的季节。樱花也使自己开得极其美丽。桃花、李花也是如此。同样,人也应当使自己的生命开出美好的花朵。不,生命本身内部就足有开出绚烂花朵的力量。

赋与这种力量的,又是什么呢?这就是对自身的"使命"与"责任"的深刻自觉。一方面基于根源的"法则",始终坚持走实现非自己莫属的使命和责任的生活道路。这样的人,就会和梅花或樱花总是要开出灿烂花朵、放出芳香一样,不断扩充自己的生命。这样,这个人就会获得发挥最大限的人生而感到骄傲、满足和充实。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这个人世上都是带着某种使命而生的极其宝贵的人。而这种使命,并不体现在和外部的相对立的世界中,而是在和自己搏斗、战胜自己、贯彻自己的信念之中加以实现的。人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生命现象的表露,是自己生命的映射,决不是为外界而活着。我的恩师户田先生经常教导说:"要为自己的生命而活下去",这句话,具有深邃的内涵和千钧的分量,指出了人生终极目的的所在。

生命力和幸福

——亚里士多德的幸福观

"人生的目的是什么?"——也许再也没有对这一命题的解答更多分歧的了。而且也许再也没有比这一问题更难做出明快的回答和难以做出根本性的回答的了。不过,从根本上说,可以说它的目的在于幸福。

在佛法中,信仰的目的是"一生成佛",这和意味着永不毁灭的"幸福"是一脉相通的。对于这点,我的老师户田先生认为:幸福也有"相对的幸福"和"绝对的幸福",并说:

"人生的目的就是确立绝对的幸福。"也就是确立不为情况或环境所左右的、坚定不移而且丰饶的境界。我在前些日子,以担负着下一代使命的高中生为对象,给他们写了一册小说《亚历山大的决断》,在其中提到了亚历山大大王的老师亚里士多德,他的幸福观是很有意思的,我觉得很有些地方与户田先生的教诲有一脉相通之处。

众所周知,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最优秀的学生,是精通逻辑学、政治学、诗学等各种学问的伟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讲义、由其子尼古玛古斯编纂起来的《尼古玛古斯伦理学》,被认为是世界上伦理学学科中第一部系统的著作。其中关于"幸福的实象"一节,含有许多发人深思的丰富内容。

亚里士多德在本书中一方面指出:学问或行为的目的是最高善,即"人的善"(包括其他各种目的在内的终极的善),而这不外是幸福的实现;同时又详细论述了人的aretē(卓越性、美德)和"正义"的问题。

现在根据《尼古玛古斯伦理学》(高田三郎译,岩波文库版),用我个人的体会加以表现的话,那么亚里士多德在书中表达了如下的意见,他说:

——所谓幸福,可以这样认为,它是长期性的,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也不会轻易改变。但是,虽是同一个人也会有走运的时候和不走运的时候,而世上则把它有时认为是幸福的,有时认为是不幸的。这未免太奇怪了。如果我根据走运不走运来判断同一个人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话,那么显然是要把幸福的人当成"一种变色龙,一种无法捉摸的东西"。

走运与不走运,的确是相对的。而真正的幸福,按道理说则只能是绝对的。佛法教导的真正"幸福",也决不是根据走运与不走运而可以任意变动的、那种低层次的东西。纵然遇上这样那样的苦难,仍能在自己的内部建立起悠然不为所动的超越境界,才是真正的幸福。也就是说,在各自的生命中建立起一种称得起"大丈夫的境界"的强韧的"我",就会去追求根本的幸福,确立起幸福。所以,我想,决不可为表面的幸与不幸所迷惑,万万不可看不到绝对的幸福的"实象"。

亚里士多德还接着说:——应该说,这种根据走运与不走运来改变看事物的方法本身,原本就是错误的。决不应该根据走运不走运来决定我们的幸与不幸。在人的生活当中,之所以将"运"视为必要,只是附加的看法。对此,对幸福具有决定性力量,只能是按照aretē(卓越性、美德)而进行的活动。反过来说,决定是否不幸,也只能是根据这一准则。

亚里士多德在走运、不走运或表面的幸、不幸这类"附加的"现象的深层,向我们提示出aretē(卓越性、美德)这一根本性的中心命题。

而且,他认为"所谓幸福就是按照终极的卓越性的心灵的某种活动",并解释说:"然而,我们所理解的卓越性不是身体的卓越性而是心灵的卓越性,关于幸福,我们也是把它作为心灵的活动来理解的。"既然幸福是绝对性的幸福,当然会有支撑它的东西,于是亚里士多德主张它应当是心灵的卓越性,这难道不是可以说他在追求佛法中所说的"佛界"的境地吗?

这样,在《尼古玛古斯伦理学》这本书中,详细论述了aretē(卓越性、美德)的内容,阐释了"伦理的卓越性和理智的卓越性",同时还论及了与佛法中的中道的一部分相通的"中庸"。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卓越性(即美德)里边蕴涵着勇敢、节制、真实、亲爱等多种的内容。

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正义,它认为只有正义才是最重要的美德、最完美无缺的美德。其理由是,因为正义不只局限在自己的行为上,而且它也能波及到别人身上。也就是说,他指出:给集体或同胞带来幸福或创造出带来幸福条件的行为,就是正义;因为虽在自己身上能发挥出美德,但在对待他人的事情上不能按美德行事的人是很多的。

就这样,亚里士多德把作用于旁人的"正义"作为"完美的美德",举了出来并在这点上认为人是"社会性的(有组织的)动物"。我认为在这点上显示了他的哲学的精髓。

"社会的动物"——当然社会不会是只有一个人的社会,人与人的结合和协同行动才是社会。对社会,还有对群体的"最高善"的行为,当然成为最高"美德"的表露——这一主张,可以说是和大乘佛教中实践方轨的"自行"与"化他"的逻辑,是一脉相通的。

如果从修行的观点来说,所谓"自行"是指自己为了接受法的利益进行的修行。而"化他"是指为了使他人受到利益来传教佛法,也可称为"利他"。

人,从与生存有关的、属于本能的欲望,到实现自我的欲望,这中间有种种不同层次的欲望。这种能量,在成为追求自身幸福的力量的同时,又会变为束缚自己生命的"我执"。——为了摆脱这个"人"的生命的宿命式相互矛盾的枷锁,使生命获得无限解放,究竟应该抓住什么呢?其关键的一点,就是"利他"的实践。大乘佛教的睿智给我们指出了这点。

我的恩师,关于"生命力与幸福"的问题,经常做过如下的教导:

"能够感到幸福,过着幸福人生的源泉,是我们的生命力。

这种生命力和外界的关系的力量比,称为价值,这种价值就是幸福的内容。……如果,生命力只是解决家庭事件的一种生命力,那固然不会在家庭中遭到阻碍;但对于解决街道上或全市的事件,则会立刻受到阻碍。"

在许多场合下,不管建成了什么样的家庭内部的幸福,但一遇上社会的惊涛骇浪,幸福就会立即崩溃。而且现实的社会生活,表面上看去虽似幸福,但从高层次来看,也许一种无法忍受的不幸在等待着你。如果获得了超越这一切的、为了具有阔大的境界及强韧的生命力所必须的原动力,那就有了构筑绝对幸福的基础。在自己的胸中建立一个能泰然超越一切事象的、形成为生命力的"中核"的实践。只有这种实践,才是将苦难变成飞跃和成长的动力的关键,它会使航行在人生大海中的船只,把苦难变为一阵强风来推动船帆前进。

所谓幸福。并不是受每天现实所左右、所播弄的东西,也不是与之相隔绝的、超然的境界。我想,幸福只存在于:将人生中一件件偶然的事件,都能愉快地接受下来,作为前进的动力,充分加以玩味;同时,为他人,为社会,能做出有价值的贡献的生活当中。

寻求"精神的确立"

——献身于文化交流的勒内·儒格先生

一九八八年五月,巴黎法兰西学士院热曼娜·安德烈美术馆,在举行"日本不朽的宝物展览"的同时,也举办了我个人的摄影展览。由勒内·儒格先生主持,他亲自担任了选择照片以及指挥如何配备镜框、如何陈列等等工作。对他这种深切的友谊,我充满了衷心的感谢。

不待言,儒格先生是著名的美术史家,又是法兰西学士院的院士。曾历任过法兰西公学的教授和国立博物馆联合会会长等职。而且还发表过《与看得见事物的对话》、《艺术和人》等许多著作,是现代欧洲具有代表性的知识分子之一。比起他的这些辉煌的阅历来,更使我感动的是他那极其重视信义的人格。过去在东京富士美术馆举办的三次法国绘画展览,也是全靠以他为首的法国美术方面有关人士的协助,使一向不许移向国外展出的许多名画得以在日本公开。我作为美术馆的创建者,为了报答儒格先生的情谊,竭尽了我的全力为绘画展览的成功做了一些工作。这次展览幸而获得了许多方面的反响,使我得以在日法文化交流方面多少尽了一点微薄的力量,这是我极大的喜悦。

儒格先生结合一个插话,对我讲了他充满热情,献身于这些文化交流的原动力。在不幸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作为卢浮宫美术馆的绘画部部长,为了保护这些美术品不被德军掠夺,曾逃到卢瓦河流域去。而且同时又隶属于抵抗运动的参谋室,为祖国法兰西的自由而战。一天,他的朋友安

德烈·马尔罗也隶属到这个部门来了。两人都是穿着抵抗运动成员制服再次聚到一起来的。

在不断从事斗争的日子里,两人经常进行充满激情的交谈。据儒格先生说,他永远忘不了有一次和马尔罗的谈话。

那是一个皎月当空的夜晚。

儒格和马尔罗两人开着车子在夜间奔驰。突然马尔罗把车停了下来,说道:"让咱们散散步吧。"儒格感到十分担心,要知道这是在法西斯占领之下啊,说不定什么时候敌人就会出现在面前。

马尔罗在月光如水的道路上悠然地走着,儒格紧随在后边。

突然,马尔罗脸上现出充满了深思的表情,说道:

"文明这东西,总是在海洋流域发达起来的。因为那里会产生信息。你想想,古代文明不是发源于爱琴海然后是地中海吗?然后波及到大西洋。想想今后的未来吧,我想一定会出现太平洋文明。"

马尔罗在遍洒月色的道路上,谈论着宏大的文明论!儒格先生不由得瞠目相对。

他说他对于这番话的内容深感吃惊。可是同时在人们正全力以赴地争取能多活下去一天的战争年代里,他对马尔罗展望辽远的人类未来的宏大设想,又深为钦佩。

对于真正的文化人所讲的这段含义深远的逸话,我也深为感动。与法西斯强大政权进行着殊死搏斗,同志之间的真诚无私的情谊,而且在极其危险的处境中,居然从容不迫地谈论着宏大的未来的展望,这该是多么阔大和强烈的气魄!

我也曾两次见过马尔罗先生,互相谈论过人类的前途。但是对于他们这两位先生置身于战争的最前哨,还要谈论宏大的文明论,我每一想起都不能不怀着深深的感慨来回想他们。

战争这种不幸,也未能使这两个青年在内心里失去理想。不,正是在这种环境下他们仍在坚持他们的初衷,才使这两人得以成为欧洲伟大的知识阶层的代表。

他们和那种苍白的知识分子完全不同。也和那些缺少行动的知识分子,或将行动作为招牌、待价而沽的文化人完全不同,在他们身上有着强韧理性和浑厚人格的闪光。

儒格先生在向我讲述这段回忆的同时,还不断称赞四十年前马尔罗先生的先见之明。然后他向我说:

"正是这个太平洋文明恐怕不久将会发展成为世界性的规模。而且处于这种东方西方两种文明对峙位置上的,则是欧洲和日本。尤其是巴黎,它是始于希腊终于罗马的西方文明的沉积地,而从佛教的传播来看,日本则是东方文明的归结。……假如,这样的日本和法国的联结能够加强的话,那么,东方和西方的文明的结合肯定会得到加强,肯定会对地球的未来做出重大的贡献,超越人种、国界,对促进合为一体的地球的诞生,将会成为推动的力量。为了这个目的,进行艺术、文化的交流,同时,确立每个人的内面世界与精神世界,是极端重要的。"

实现"合为一体的地球"——不应该忘记,马尔罗先生致力于艺术、文化交流的精神原动力,正是根据这种信念与理想。我也是站在确立精神世界这一点上,怀着使文化与和平能牢固树立起来而行动的一分子。

关于确立这样的精神世界,儒格先生在记录和我对谈的《黑暗在寻求天晓》(讲谈社版)一书中,曾说过如下的意思:

在为物质文明所笼罩的当今世界,"个人对人生的责任"这一概念早已消失。当今的世界是,人只是孤立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只追求自身欢乐的满足。人们受眼前情况的支配,再也不问"为什么目的"和他们存在的意义,丧失了生命的原动力。

这也就是说,儒格在忧虑着:从现代文明中已逐渐失去的那种无限提高人、使之向上的"精神的推进力量"。

诚然,在受着享乐与欲望冲击的现代,人"为什么目的"而降生在人世?同时,从所从事的政治、经济、科学种种活动,其目的何在?——这种最根源的发问,早已变得越来越无人理睬了。相反,现实情况是,最重要的精神力量,正在消磨下去,人的生命力的衰弱、人变得日益被动化,现代的人们正面临着这样一些困难的问题。人类面临的危机,决不单只是来自外部世界。必须凝视来自物质文明的现代人的虚弱已极的精神的叹息,必须重新唤醒时刻不停地跃动着的清冽生命的喜悦。

儒格先生以这样的时代特征为背景,指出了以往以"因果论"为骨子的所谓既成宗教,在现代人眼中看来,显得"已落后于时代",不能捕捉人们的"心"。他衷心寄希望于佛法,认为它可以作为生命的巨大"飞跃"和"甦生"的源泉。

不管好也罢,歹也罢,宗教的力量的确是巨大的。而且,不言而喻,宗教必须是使人的精神不断升华、不断克服苦难,在勇气与希望当中,向未来迈进。

构成太平洋文化时代根基的精神是什么呢?显露出物质文明已走上死胡同的当今时代,朝着探索"精神"的复兴、生命的复兴的方向前进,那种竭尽全力正视、探索了内部生命因果关系的佛法的睿智,可以说,对这种佛法所寄予的期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强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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