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婴孩时代的模糊记忆中,有些东西则十分清晰,尽管它们仿佛一个个图象一样在我脑海中排列,尚无法连成有名称的某个物体,但它们常常列队而来,就像我也许应该有的古老家族中的亲戚们,我不知道该对他们如何称呼,却让我感到陌生而又亲切。

这些,就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我出生的县城街景——清晨的街景:一条狭窄的坑坑洼洼的街道泥泞不堪,路面上印着大货车轮胎倾轧过后留下的粗重的辙痕。街道两旁有一些穿着色彩土旧的衣裤、有着赤红色脸庞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或站或坐,黑压压的飞虫不即不离地围绕在他们的四周,形成一个黑色的圆圈。男人和女人大都神情落寞,几乎是机械地用手挥赶着飞虫或是摆弄着面前筐子里的水果;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些暗灰色的脏兮兮的密密麻麻如火柴盒般的高矮不一的老房子,这些老房子大多是平房,但也有三四层高的楼房。楼房人家的门窗紧闭着,但平房所有的窗子和房门却都大开着,它们成群结队繁杂地连在一起,没有门楼,只在各自的门楣上用红白蓝黑颜料写着不同的店名。诸如修车铺、杂货铺、农具店、常家小吃、李家米粉……门口不断有人进出,想是县城的市民,他们穿戴得体,手里大都拎着提包,面皮白净,脸上有着一份莫名的傲气。

一个女人站在街角——她是我出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女人身材窈窕,衣着鲜亮,敞开的领口处可见雪白的乳房在半遮半隐中探头探脑。她的头发烫成了蜂窝的样式,染成了金黄色,泛着火一样的光泽。她的眉毛画得细长而又轻盈,像一根鸟的羽毛挥洒着灵性。她站在那儿,白得透明且挺直的两腿富有柔性地交叉着,悠然自得地朝着我微笑,她那明亮的眼睛像放电一样四射着勾人魂魄的魔力,眼圈是湖蓝色的,如果说她的眼睛就像两池湖水,那么眼圈便是湖畔的小岛了。最让我难忘的是她的嘴唇,那厚嘟嘟的猩红色的性感而又丰润的嘴唇,会使任何一个男人在她的亲吻下失去操守。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也像遇到了知音般用极其暧昧的眼神同我交流。

我母亲——自从外公手心死里逃生的那一刻,我开始在心里称呼李小影为母亲。很快发现了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妒忌中挟持着某种贞节烈女的观念,她粗暴地用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和母亲坐在一辆紫红色的出租车的后排座上。我躺在母亲的怀里,在另一个座位上,放着母亲匆匆收拾起的一个黑色旅行袋。

很奇怪,母亲并没有告诉我要去哪儿,我也没法开口问她,可我心里明白,我们这叫逃亡,永远离开那座活人的坟墓,正奔向一个幸福美好的地方。

大街上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惊奇而又新鲜,我多希望出租车能在某个路段停留片刻,让我细细地观看,并将这份记忆永留心底。但母亲却无从知道我的心意,她只是一个劲地催促司机快开,再快点。我明白她是担心我外公追上来,于是,我沉默着顺应着母亲的意图。

出租车飞快地驶离县城。路面变成了土黄色,扬起的尘土不时将出租车前面的挡风玻璃弥漫成一片黄色的烟雾。但透过车窗,我还是能看到有一方澄蓝的天空跟随着我们移动,而路两旁泛着绿色的树木则像是受了惊吓般一排排倒退着。有一只小鸟从我面前掠过,我追逐着它的影子,但这一切只是一瞬即逝,小鸟早没了踪影,这让我失望至极。

在那一路上,我还看见过田野里一片片待收的秋庄稼。当然,在我的记忆中,玉米秆只是一根根直立着,梢头像纸箭一样刺向天空;拖着长蔓的红薯地里有农人卷着裤腿挥舞着镢头在收获果实,给我留下的也只是动画般的一个个小人儿手里不知舞得什么兵器。

将记忆连成一片,并为所有的事物注上名称涂抹上色彩,则是成人之后我再次返回出生地的结晶。

出租车驶向盘山公路之后,我便什么都不曾记的了。那可怕的颠簸,将我和母亲像气球一样在车厢里抛起跌落,跌落抛起地弹来弹去。

就在我们自顾不遐之时,出租车突然停下了。

“怎么不往前开了?”母亲边害怕地朝车窗外看着边问。

“前面道路塌方了,正在抢修。”司机闷声回答。

“天哪,可千万别……”母亲使劲搂紧我,只把话说了半截,但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

我无法安慰母亲,只是像她一样惶恐地朝车窗外看着。我看到一座大山像要压过来似的直冲着我们。

我闭上了眼睛。后来,我便睡着了。

黄昏时,出租车在大山半腰停了下来。

“到地方了。下车吧!”司机说。

母亲一手抱着我一手拎着旅行袋走下出租车,小心翼翼地站在盘山公路的弯道处。在她细瘦的小脚前方不到半米的地方,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山涧,白蒙蒙的水气从下面冒上来,给山涧罩上一层轻薄的纱幔,它让我想起人世外的某个仙景。我们能听见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却看不到它的真面目。

“大叔,这是哪儿?”母亲胆怯地问。

“山水镇。”

“山水镇?可这儿连座房屋也没有?”母亲垂下她圆圆的杏眼,不无忧虑地看着正蹲在地上抽烟的那个她喊作大叔的司机。

“你往下看嘛!”司机不耐烦地用手朝山下指着。

果然,雾霭中有一座座屋顶时隐时现。

“那秀梅岭在哪儿?”母亲又问。

“不远的山坳里。车上不去,你自己往上爬吧!”

母亲张了张嘴还想问点什么,但司机大叔并不理会她。清晨在县城时,他从母亲手里拿到二百元钱,答应把我们送到目的地。至此,算是完成了任务,再不想多管份外的事。于是,他坐到驾驶座上,“哐”地关上车门,一溜烟把车开跑了。

走到了我们这一步,是没有退路的。母亲还算是聪明之人,她没有哭泣没有抱怨,就那么紧紧地抱着我,一步一挪地朝着秀梅岭挺进。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母亲成功策划这一逃亡行动的许多细节。

母亲是在外公对我谋杀未遂转而要把我卖掉时才下决心带我出走的。感谢上苍让她在宾馆做服务员时多长了一个心眼偷偷存了一点钱。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费竟让她斗胆包天毅然逃出了家门。在狗急跳墙的关键时刻,她居然记起我外婆在世时曾讲过离县城数百里路的深山秀梅岭有一个远亲,甚至还记起远亲的名字叫梅花香。仍是在宾馆做服务员时学到的生活经验,她在准备出走之前,偷偷给秀梅岭的远亲发了一封电报。

其实,母亲在出走之前,是做了一些准备的。比如,她利用外公出门打工的机会,戴着一顶在小县城曾经时髦过一阵的用藤草编织的能遮住她半个面孔的大草帽去一家地处偏僻的工商银行取出了所有的存款,顺路又去一家新建的商店为我买了漂亮的婴儿装、奶粉和足够两天吃的面包和水。

很庆幸,不知是人们也像我外公一样将她遗忘成另一个世界的人,还是“证据”的出生让她的容貌发生了质的改变,竟然没人认出她来。我母亲只是收拾自己的衣物时比较匆忙。她一直不敢去外公的房间打开衣柜取出自己的所有家当,生怕被外公发现破绽。那时节,心灰意冷的外公正一边在百货店打工一边丧心病狂地寻着卖掉我的人家。他早出晚归,就像一个老鳏夫一样独来独往。母亲在外公出门后,便活跃起来。她把外公带回来的烂菜、剩饭重新加工,烹饪得口味绝佳,精心地喂养我,以期我健康成长。在那一个个漫长的白日里,母亲再也舍不得把时间浪费在沉睡上,她有足够时间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好。但她还是害怕操之过急会全盘皆输。因此,一直耐心等待着一个恰当的机会的到来。

世界上的事你细想时要多复杂有多复杂,来不及去想它只能一条路走到底时却会变得如此简单。

我们就这样坐着一辆出租车来到了秀梅岭我外婆的表姐家。

经过半个小时艰难的跋涉,远远地,躺在母亲背上的我就看到了一座奇奇怪怪的悬挂在半山坡的茅草房。

一位七十多岁、面容慈祥的老女人,穿着一件过膝的粗布蓝上衣,晃着一头被风吹得像跳动的蒲公英一样的灰白头发,带着一群母鸡在孤零零的茅草房前迎接我们。仿佛久别的亲人那样,她张开宽大的怀抱,把我和母亲一起揽在了怀里。

她说她收到了我母亲发来的电报,是她在山水镇教书的儿子亲自送上山来的。

“小家伙,这是外婆!”母亲情绪激动地颤抖着嗓音说。

我从没见过这个老女人,从没听说我还有一个外婆,可我发自内心地想清清脆脆地喊一声外婆。这一伟大称谓在我的喉咙里滚来滚去,却就是发不出声音。

我被外婆放进一只竹编的箩筐里,箩筐的四周垫着棉被,柔软而又舒适。她一边轻摇着我,一边和我母亲交谈。

母亲开始叙说我们的遭遇,还不时会用手掩着嘴巴轻声抽泣。

我没有心情去听母亲对外婆讲了些什么,我的身心都被这世外桃源般的场景吸引着。我静静地躺在箩筐里,骨碌骨碌地转动着黑漆漆的眸子观赏着这座破败的庭院。这时我才发现,房屋不是悬挂在山体而是建在山坡的一块狭窄的平地上。屋檐低矮,由碎石块摞起的外墙石块与石块之间露出很大的缝隙,透过这些缝隙,我可以看见屋里竹椅的一条腿。几根长长的竹竿搭在外墙的上方,泛白的茅草覆盖在上面,这就算是一间茅舍了。

屋檐下有几只体态玲珑娇美的小鸟在啁啾,它们黑亮的羽毛被晚霞染成紫红色;北来的大雁成群结队地在茅舍的四周盘旋,边寻找着自己的旧巢边愉快地歌唱。

小小的庭院里摆满了盆盆罐罐。几片泛黄的不知名的落叶在风中漫卷,墙角有一簇簇我叫不出名字的小黄花在悄悄地开放。

我知道这里很贫穷,比我外公家还要贫穷,但我还是喜欢这个地方。

外婆给我和母亲做了美味的山珍。

当浓浓的饮烟从茅舍的屋顶、墙缝、门口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时,我贪婪地吸吮着它,我觉得它的味道就像我前世闻过多次一样,那么久违、熟悉、亲切,有一股家的温暖朝我扑过来,我的眼角在莫名中变得潮乎乎的,眼泪突如其来如江水般在我的脸上流淌。这是喜悦的泪水感恩的泪水。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屋里正在灶前忙碌的外婆的身影,我依然无法将思想变成语言,我只能无限感激地望着她。

山乡的秋夜就这样从容不迫地走进我的梦中。我依偎在大山的羽翼下,高远的天空中如织的繁星像天灯一样为我照亮山的轮廓。清凉如水的秋风抚慰着我细如丝黑如墨的秀发。四野里此起彼伏的秋虫的歌吟伴着我渐渐地走进梦乡。

我梦见了鲜花,五颜六色的鲜花在山坡上开成一片无边的花的海洋。那红的、绿的、白的、紫的色彩迷乱了我的眼睛。我在奔跑、跳跃,在花丛中穿行着,追逐一只绿色翅膀上长着黄色斑点的粉蝶。霍地,我停了下来,开始呆望着自己的双腿。这是我的腿吗?我居然能走路了,这是真的吗?我是躺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人教我走路,我对有关一个孩子到了特定的年龄就应该天经地义地开始走路的常识一无所知。除了思想随着四季的更迭愈加成熟外,我的语言功能和身体机能始终是缺失的。它们一直沉睡在母亲房间的角落里,就像一扇丢了钥匙的大门无人为我开启。可在梦中奇迹出现了——我蹲下身子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双腿,我仔细地端详着它们,就像母亲看着初生婴儿一般内心充满惊讶和喜悦。我看见我的两条小腿细而白嫩,却像树干一样挺拔结实;我的两只小小的赤脚红扑扑的,仿佛画家笔下的两只弯弯的小红船,随时准备启航,我想去哪里它们就会驶向那里。跟我捉迷藏的粉蝶又飞回来了,它在我的前面飞啊、飞啊,一忽儿上一忽儿下,一忽儿落在花瓣上,一会儿又翩翩起舞。我瞪大眼睛追逐着那在阳光下透着银光的美丽翅翼,不知不觉间自己竟也忘情地飞了起来,随着粉蝶一起徜徉在花的海洋中……

一缕清新而又透明的阳光柔柔地亲吻着我娇嫩的面颊。我醒了。

我看见外婆坐在摇篮旁,她那张菊花一般绽开的脸上挥洒着温暖如春的笑意,昏浊的老眼里流露出天使般的慈祥。

她看上去比昨天晚上留在我记忆中的外婆还要衰老,稀疏的头发枯干得像一撮冬天的茅草一样颤巍巍地飘动着,灰黑色的脸庞上积聚的皱纹犹如大山那数不清的河沟涧溪横横竖竖地交叉在一起。让我无比惊讶无比新奇的是外婆的那双大手,手背上裸露着一条条青筋,手掌结满一层坚硬无比可与蚌类的贝壳媲美的厚厚的硬痂,手指就像一根根韧性十足的木棍,彰显着岁月的魔力和意志。我想,正是外婆的这双奇特的大手掩盖了她的风烛残年,让我和母亲从惶惶不安的汪洋漂泊中像是找到了僻静

的港湾一般心神气定。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不是依偎在外婆的怀抱,而是停靠在她坚实无比的手掌中,这让我们感到安全稳妥。

清晨的大山宁静而又肃穆。树枝和草叶上顶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秋霜,炊烟和着秋庄稼的芬芳在空气中荡漾。

外婆那缺牙少齿的嘴巴一张一合着,她那被咳嗽折磨得有些粗哑的嗓音听上去古老而又亲切。

“孩子,你知道吗,这座山叫秀梅岭。外婆生在这岭上长在这岭上,一生一世从没离开过秀梅岭一步。”

我咧嘴笑着。我真羡慕外婆能把自己的思想用语言表达出来。别看她松弛的嘴巴和残存的牙齿都已衰败得让人目不忍睹,而我的牙齿齐整得就像两排闪闪发光的白珍珠,嘴巴也小巧精致得妙不可言,可我不会讲话。按常理到了我这个年龄的孩子是该咿呀学语的时候,至少应该会喊爸爸和妈妈。我却是个例外。没人跟我讲话,在我有限生命的相当长时日里,我都是一堆垃圾,因此,我唯一的交流对像就是我自己。语言的缺失让我有太多的时间思考,使我小小的年纪便像思想家一样成熟。但有时候我仍然会感到自卑感到焦虑。尤其在初次见面的外婆跟前,我多想将我对她的感激之情掏心挖肺地倾吐出来,多想用世上最美妙的词汇吞金吐玉般地跟她交谈。

我想讲话!这欲望是如此强烈地撞击着我心房,让我急不可耐。

我拿眼朝四周望着,去搜寻母亲的影子。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母亲——一个让我陌生而又诧异不已的母亲。她抱着一簇野菊花从高高的岭上连蹦带跳地走过来。她银铃似的笑声在山野里经久不息地回荡,悦耳的歌声让小鸟儿们惊羡得愣头愣脑地望着她发呆。是的,这通体都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女孩将沉睡的大山唤醒了,用她的笑声和歌声打破了大山多年的沉寂。

母亲一步步朝我走来。山风将她那长长的秀发吹到脑后,犹如一缕黑色的瀑布与她背后黛色山峦融为一体。她那身天蓝色风衣襟亦被山风撩起,衣角成三角形朝两侧张开着,使她看上去就像展翅的大鸟一样充满神奇的魅力。她在飞翔着,自由自在地飞翔着,张开了她那曾经被折断留下伤痕累累的双翼。她那饱满的额头上闪着亮晶晶的汗珠,像我一样美的黑眼睛里释放着快乐的光芒。多少年之后,我坐在一家电影院里,突然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觉得那一刻的母亲就像电影中的一个画面,细长而结实的双腿在镜头前优美而又富有活力地移动着,移动着,永远定格在一个孩子记忆的深处,给我带来无穷的遐想。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生动的母亲。我曾幼稚地祝愿那一刻在母亲的生命中永驻。可惜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法复制的。

我这才发现我的母亲竟然还是个孩子。一个漂亮而浪漫的大女孩。仅一夜的工夫,大山便熨平了她心头的创伤,抚去了她眉宇间积聚已久的忧愁和苦闷。让在我心中已是衰老不堪的母亲焕发出美丽的容颜。

“妈——妈——”我张了张嘴。我多想让整个秀梅岭都能听到我喊“妈妈”的声音。

“小影,宝宝她还不会说话吗?”古老的外婆真的像仙人一般能看穿我的心思。

母亲摇摇头。一抹阴云在她的脸上扩散着,很快便将所有的欢笑和快乐淹没了。

我呆望着她。为了你的快乐和欢笑,妈妈,我多想开口讲话啊!

母亲听不到我的声音。我那禁不住张开的嘴巴让她更加伤心。

“放心吧,孩子,宝宝和我在一起,很快就能学会说话。”外婆安慰母亲说。

我朝外婆笑着,算是立下了攻守同盟的军令状。

母亲让外婆给我起个名字,于是“水水”两个字就像丝绸般从外婆的嘴里滑出来。我喜欢这个名字,它让我想起透明、纯净和柔软,想起自由、欢快和浪漫。

从此我不再是“证据”,我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水水。

秋意愈来愈浓,我们初来时尚存绿色的山野变得一片金黄。

正午的阳光依然强烈,明晃晃地照着山川万物,秀梅岭像是在燃烧一般,升腾着一股淡淡的薄雾。

外婆和母亲弯腰在一块不足四平米的土地里收获玉米。山岭上到处都是巴掌大的庄稼地。外婆说这是死去的外公给她留下的家业。

死去的外公是个勤劳无比的男人。他在山坡上建起了自家的新房,并在石缝中开垦了数也数不清的一小块一小块的荒地。

外公和外婆靠着这些垦荒的土地,养活了两个儿女。他们的女儿长大后,凭着不俗的学业走出了大山,走出国门,消失在异国他乡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中。她说她恨这个七峰八峦一面坡的深山僻壤,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她说到做到,即使慈父的离世也没让她回过头再看秀梅岭一眼。他们的儿子对姐姐的做法深为不齿。他像姐姐一样走出大山在大都市读完了大学,但却拒绝了都市的诱惑,回到山水镇做了一名中学教师。如今,他和他的妻儿住在山水镇中学的教工宿舍里。他是外婆的骄傲,也是外婆的至爱。让人想不明白的是外婆死也不肯搬下山去同儿孙住在一起。无论儿孙如何劝说,外婆只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这里是我的家。我和我老头子在这里过了一辈子,我哪儿也不去。”

后来有一天,外婆神神秘秘地悄悄告诉我,外公就住在秀梅岭的向阳坡上,白天阎王爷看得紧,他不能出门;到了晚上,阎王爷睡了他就会偷偷跑回家看她。如果她搬到山下,外公晚上回来找不到她,会伤心地哭鼻子。

外婆和外公的故事曾让我兴奋不已。有好几个晚上,我躺在外婆身边久久不能入睡,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从阎王爷的眼皮底下偷跑回来看外婆的外公。我甚至在梦中见过从未谋面的外公,他是个身材高大壮实的有着黑红脸膛的男人。他浑身上下充满着力量,那双长长的手臂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我举过头顶。

这是我和外婆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后,外婆对我说的一席私房话。她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不能让其他家庭成员知道。这些带有浪漫色彩和神秘主义的“故事”,外婆是羞于跟她的儿孙们提起的,包括我母亲听了也会觉得荒诞而又可笑。只有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我童年时,外婆不至一次带我去过向阳坡的外公家走亲戚。

外公的家被外婆装饰得很美丽,长满青藤的坟冢上摆满了外婆亲手编织的花环,色彩斑斓的花环上一朵朵野花密密匝匝地排列着,生机勃勃而又妩媚动人,那模样就像一张张俊秀的讨人喜爱的女孩的脸。外婆也证实了我的想法,她说这一朵朵野花都是外公的女儿,外公这一辈子最心爱的就是他们的女儿。如今,女儿远在天涯海角,外公再也看不到她了。外婆就不间断地为外公编织花环,让花环和外公作伴。

坐在外公家洁净庭院里的外婆和外公有拉不完的家常,诸如家里一只春天时养的小母鸡下蛋了、院墙外的黄瓜长得像茭瓜一般大、茄子不知为什么生了瓢虫等。当然,我和母亲的到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外婆与外公谈论的主要话题。外婆告诉外公我是个多么懂事而又可爱的孩子,外婆还让我坐得离外公的坟冢近一些,好让老眼昏花的外公看清我的脸……

我从没怀疑过外婆神话般传奇故事中蕴含的真实性。我相信在爱人之间有一种超乎自然的力量存在。即使生死相隔,至爱仍会变成幽灵守护在我们身边,就像外公和外婆那样。至今回忆起这些童年往事,我仍然对此深信不疑,并会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魔力。因为,秀梅岭是一座神奇的大山,只要你贴近它,便会有奇迹发生。

我的母亲仅在大山的怀抱睡了一夜就恢复了青春少女的朝气蓬勃和纯真美丽。我来到秀梅岭后超乎寻常的女大十八变也曾让外婆和母亲惊喜得合不拢嘴。

是的,我是个语言功能和身体机能发育完全滞后的孩子。当母亲和外婆挥汗如雨地在田野里收获玉米时,我只能躺在田头的摇篮里百无聊赖地仰望着天空一缕缕棉絮般悠悠的白云市。

就在这时,一只花蝴蝶开始在我的摇篮四周飞来飞去地引诱我,逃逗我。它就像我在县城里见到的那个女人一样漂亮得令人神魂颠倒。我用眼睛追逐着它,朝它张开两手表示欢迎,嘴里喃喃自语着许多情话。但它像是故意装着听不懂看不懂我正在对它示以爱意,仍自顾自地玩着一些小女人的把戏和伎俩,在我摇篮边上停留片刻,不等我细看却又蓦地飞走了。而当我微眯双眼决定不再理睬它时,它却又姗姗地飞回来了,姿态优美地在我面前蹁跹起舞、俯冲滑翔。当有人向你抛出诱饵又总是放在你够不到的地方时,你会怎样呢?由爱生恨,事物的逻辑往往会朝着这一轨道偏离。尽管这很危险,悲剧的发生却是不可避免的。此时,我对这只花蝴蝶的情愫就是如此,正在慢慢由喜欢变成怨怼。

起先,我只是生气地又无能为力地瞪着它。后来,仿佛有一双手在怂恿我推动我,我就那么轻而易举地从摇篮里跳了起来。花蝴蝶见状惊呆了,它用那双狭小的眼睛与我对视着,愣怔了片刻之后,像是终于明白发生了多么不寻常的事情,它抖动着翅膀狼狈地踏上了逃窜的路程。但我不想就此放过它,我凭什么要无端地被它捉弄?

一股无名火在我的胸膛里熊熊燃烧着,一瞬间,就像发射火箭一般我的双腿有力地蹬开脚下的摇篮竟然腾空而起。转而我便惊讶地发现自己已像一根汉白玉的立柱一样直挺挺地站在地上。我并没就此罢休,几乎是在几秒钟内我便做出了一个残酷却是胆大无比的决定。我真的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向了边飞边频频回头惶恐地朝我张望的花蝴蝶。我的双腿像插上了翅膀般呼呼生风,我在山坡上奔跑着,就像我梦中见到的自己那样几乎飞了起来。花蝴蝶已近在咫尺,我猛地朝它扑过去,狠狠地将它摁在我的手掌之下。它艰难地扇动着翅膀,企图逃出我的掌心。为了它对一个身体机能发育欠缺的孩子犯下的罪行,我不想饶恕它。我用手指捏着它的脊背将它翻转过来能够用眼睛瞧见我。我看着它仍在挣扎的哆嗦个不停的双翅突然冷笑不止。我莫名地想起了把我当作证据的外公。

于是,我的手指一用力,毫不怜惜地结束了它的生命……

我杀死了一只花蝴蝶,是在我还是个婴孩的时候。

外婆和母亲一路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水水,跑了过来。两个女人只是懵懂地看着赤脚站在草丛中的我,却忽略了我手中的死者。

母亲几乎是尖叫着把我搂在怀里,大喊着:“姨妈,她会走路了,她一个人走了这么远,这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议了……”

母亲激动地哭着像个老太婆那样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外婆蹒跚着走过来,俯下身像老鸡啄米般地亲吻着我的面颊。

我被浓浓的爱意包裹着。

我偷偷地将仍攥在手里的死者放开,看着它曾是美丽的身体软绵绵地朝着草丛里坠落。想到它将在草丛中化为尘埃,我突然感到很内疚。外婆说杀死一条生命是万劫不复的罪孽。我躲在母亲的怀里,在心里默默地请求死者的原谅。

那天晚上我难过得没有吃任何东西。外婆和母亲把这归结为我因自己会走路导致得兴奋过度。我无法表达内心的懊悔。即使我能够用语言讲出这一切,也不打算将心灵深处的阴影描述出来。

不久后的一天,舅舅和舅妈带着他们的儿子来看外婆。

天底下幸福的家庭的确都是很相似的。人到中年的舅舅文质彬彬,风韵犹存的舅妈温良贤慧。那个外婆让我喊他小哥哥的男孩,是个十三岁的初中生,他知书达礼且腼腆文静。但他对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好感,仿佛前世我们就已相识且结下了生死兰谱。

我坐在外婆破旧的摇椅上,用带有玫瑰色彩的目光与小哥哥做着心有灵犀的交流。小哥哥搬过一个小凳子坐在我身旁,饶有兴趣地握住我的一只手,就像握着我的命脉一般让我心跳加快两腮绯红。

外婆见状咂着瘪瘪的嘴唇说:“俗话说得好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瞧这俩孩子好得跟亲兄妹一般。”

大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我禁不住从摇椅上跳起来,拉着小哥哥的手跑向屋外的山峦。

我们在野地里时而奔跑时而停下来采野菊花。小哥哥亲切地喊我“小妹妹”。这让我既感动又自卑。我多想喊他一声“小哥哥”啊。有好几次我偷偷地张大嘴巴却就是无法满足自己的心愿。好在小哥哥对我的所思所想全都料如指掌配合默契。我甚至什么都不用表示他就心领神会。

我和小哥哥在一起最美好最让我难忘的时光是我们坐在乌青的大山石上,小哥哥把我抱在怀里用手抚弄着我的发辫,一声声地教我喊他“小哥哥”:“来,水水,看我的嘴,这样张开,叫小——哥——哥!”那一刻我觉得他就像我的恋人

一样让我爱心飞扬。一个人不能向自己挚爱的人表达感情总是遗憾的。傍晚小哥哥将要随父母下山时,我终于抓住他的手用积蓄了平生的力量和勇气唱出了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最响亮的音符——小哥哥!

这一强音带给所有的人的不是惊喜而是奇怪。我母亲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不祥的神情。惟有小哥哥觉得这是水到渠成的必然。他心照不宣地朝我微笑着,然后弯下腰亲了我的额头。

在舅舅一家看来,教会孩子读书识字是比教会孩子吃饭穿衣更重要的事。我母亲对此却不以为然。她认为一个黑孩子即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毫无前途可言。母亲的话让舅舅很生气,他一反常态地将母亲教训了一顿,并在接下来的探访时为我带来了小学课本和各种儿童读物。

暑假里小哥哥成了外婆家的常住客人,也成了我的第一位启蒙老师。那些日子整个大山都成了我的课堂。小哥哥模仿着他的父母在课堂上讲课的姿势,折一根树枝作教鞭,右手挥舞着,一会儿指向野花一会儿指向溪水一会儿又指向天空中飞翔的小鸟,他就是用这些生动活泼的实物教会了我汉语拼音和简单的算术。

我的学业突飞猛进。当有一天我在舅舅舅妈面前大声地背诵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时,舅舅禁不出脱口而出说水水是个天才,她用几个月的时间掌握了其他孩子三年才能学会的东西。

舅舅的夸奖让母亲也喜上眉梢。

暑假将要开学时,小哥哥缠着他的父母要把我带到山下读书。舅舅和舅妈即刻就答应了。就在我高兴得两眼放光心花怒放时,母亲却成了我的拦路虎。她不说什么只是哭丧着脸慢慢地不停地摇头。

“阿姨,为什么不行?”小哥哥缠着我母亲问。

“她不能到山下去!因为山下没有她的位置。报名入学必须有包括户口在内的各种证明,可水水她是黑人……”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

舅舅仍想说服母亲:“孩子读书是当务之急。我可以请校长帮忙,允许她在没有各类证明的情况下进入三年级学习。”

“不!不行!”母亲急切地说,“我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存在——一个黑孩子,这太丢脸了。再说,这对她也没好处。早晚她的身份会暴露,你想想一旦有人知道她就是当年的那个‘证据’,将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可你总不能把她藏在秀梅岭一辈子呀!”舅舅显得很激动,“小影,孩子是无辜的,你既然生下了她,就要为她负责。”

“可你知道我并不想生下她!生下她不是我的错!”母亲尖声嚷着,情绪明显开始失控。

没有人理会我的情绪。舅舅对我母亲的做法耿耿于怀。他第一次冲着她发火了,他说她自私的决定会毁了我的一生。但我母亲仍坚持认为眼前的生活才是我最需要的,“证据”只有藏在深山才能不受侵犯,才能长成真正的人。

舅妈见舅舅和我母亲争论不休,一把将惴惴不安的我揽在怀里,她的眼里含着泪水,一遍又一遍地说:“可怜的孩子,你以后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舅舅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我紧咬嘴唇深深地低下头去。

这是我童年记忆中一个极不和谐的音符。但这丝毫没有损伤我对知识的渴求。我喜欢学习就像喜欢秀梅岭一样,没有什么东西能剥夺我的这一权利。更何况我从小哥哥那里已找到了汲取知识的钥匙。

真正让我感到悲伤的是小哥哥的离去。同他的每一次分手让我感受的都是恋人间的分别,是一种失魂落魄的痛。

没人知道一个早熟的小女孩的心事,包括小哥哥对此也毫无察觉。当我利用树木作屏障偷偷追随小哥哥一行消失在山下时,我的心也被掏空了。我颓然坐在山坡上,呆望着黑黝黝的大山,心中的落寞和凄凉真是难以言表。

我把小哥哥上山的日子定为“欢乐日”,把他下山的日子定为“追思日”。

在秀梅岭欢乐的生活中,亦有一份沉重的苦涩,那就是艰难的生计。无论母亲和外婆如何辛苦劳作,都难以从巴掌大的土地里讨来三人赖以糊口的粮食。

这年春节过后,母亲不得不走下秀梅岭,怀里揣着舅舅接济的路费背井离乡去遥远的广州打工。

自此我开始了与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

白天里外婆忙碌得就像一只在鞭子抽动下不停旋转的陀螺。她颠着一双因衰老和辛劳脚弓已变得弯曲的残脚山上山下地一瘸一拐地走着,她不仅要春种秋收侍弄猪啊、鸡啊的一群张口兽,而且还要缝补浆洗打扫庭院烧火做饭……活计多得简直像天上那一眼望不到边的云,层上加层摞上加摞。但外婆从不抱怨什么,她乐此不疲地做着这永远也做不完的话计,仿佛这一切都是上天赐予她的幸福。我真想帮外婆一把,无奈我还太小,只能像外婆的一条小尾巴那样紧跟在她的身后寸步不离。只有做晚饭时,为了不让烟灰熏黑我粉嫩的小脸,外婆才舍得割掉我这条“小尾巴”。

这样的时刻我难免心情惆怅。我来到通往山下的崎岖山路口,眺望着西天七彩的晚霞,不由会想起小哥哥,想起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想起他那明亮的眼睛和充满温情的话语。

“水水,你在哪儿——吃饭罗!”仿佛我已走得很远很远,外婆那苍老的却是无比亲切的声音在大山间回荡着,霍地将我从淡淡的哀愁中唤醒。

“外婆——我在这儿!”我模仿着外婆的声音故意将嗓音拉得又高又长。我们祖孙俩的一唱一合乐得林中的小鸟纷纷驻足聆听。

我踏着夕阳蹦跳着走进小院。

外婆正站在屋门口等我。就像久别重逢般我撒娇地扑进外婆的怀里,外婆用她那沐浴着霞光的手爱抚地摩挲着我的头,暖暖的涩涩的,我突然哭了起来。

外婆吓慌了:“怎么啦水水?想你妈啦?”

我使劲摇摇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那是一种感动,一种无法描述的感动。

长大后我总是对夜晚深恶痛绝。但和外婆在一起的夜晚却是美妙绝伦的让我终生怀恋。

因为,只有夜晚外婆才实实在在地属于我。我和她躺在这亘古千年的大山上,伴着星空和野地鸟啼和林啸,外婆开始给我讲那些由神仙鬼怪狐狸精和美女蛇为主人公的传奇故事。这些故事或美好或恐怖、凄凉、残忍,但大都贯穿着一个主题即因果报应。外婆说即使你无意中伤害了一只小蚂蚁的生命它也会找上门复仇的;反之,哪怕你很随意地救下一只青蛙的性命,它也会千方百计地报答你的恩情。这让我想起自己曾杀死一只蝴蝶的可恶行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看见蝴蝶飞来就吓得连连躲闪,有时在梦中见到蝴蝶还会喃喃地向它道歉。

随着季节的更替岁月的轮回,外婆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她走起路来开始颤颤巍巍的脚底时常打滑,往常只有冬天才犯的咳嗽病也在春天时骤然加重了。夜里,我听着外婆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声心里也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痛。我用双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睁开眼睛望着屋外黑沉沉的山峦不由感到自己是如此地孤独无助。

我不能没有外婆,即使这天底下的人都离我而去,我也不能没有外婆。但我心里清楚外婆终将会撒手人寰的。

我很害怕,我唯一能做到的便是用力搂紧外婆,不让她在我睡梦中溜走。

熬过一夜之后,青山绿水明媚的阳光让我感受到了外婆生命的存在。她咳着起不了床,但神情淡定目光坚韧。

我在外婆的指导下学会了烧火做饭洗衣。凭着最后的一点气力,外婆还教会我春种秋收伺弄猪羊。

“水水,有一天要是外婆不在了,你要替外婆守着秀梅岭。”躺在床上的外婆用昏花的老眼恋恋地望着窗外如画的山水草木。

“外婆,你要去哪儿?”我惊慌地问。

“出远门啊!”

“要去几天回来?”

“这事只有阎王爷能说了算。”

我懵懂地看着她:“秀梅岭这么大,我一个人怎么能守得住。你可一定要早点回来啊,外婆。”

“要是外婆回不来,水水就一个人守住秀梅岭……她像水水一样,是外婆最疼爱的孩子。”外婆的眼里涌出泪来,她无力地握住我的手,“你要答应我,水水,替我好好守住秀梅岭。”

我哭着点了点头。

一个星期天,舅舅回到山上,费尽口舌想说服外婆去山下就医。可外婆死也不肯。外婆说生死有命。外婆说她从来不相信医生能把在阎王爷那里挂号的人拉回来。外婆还说她让外公一个人在那边等得太久了,也许她应该去那边照料他的生活。

再一个星期天,外婆开始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舅妈请假回到山上侍奉外婆。

舅妈的到来更加重了我内心的恐惧。我分明已看到死神在老屋的门口走来走去黑日白天地游荡。

外婆就像一只走乏了的老座钟那样停止了活动。她像一段枯木那样缩在大床的一角,不停地咳着,舅妈将止咳的木瓜片放到她的手上,她却吃力地抬起胳膊将木瓜片塞进我的嘴里。

外婆在死亡线上煎熬着,她生命气息微弱惟有一声声苍咳提醒我她还活着。

那些日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去山涧的溪水里洗舅妈为外婆擦脸擦鼻涕用的手卷。可是这一天,当我用小手在还稍有凉意的溪水中用力搓洗着由白变灰的手卷时,不经意间手卷却被水流冲走了。我追着手卷朝溪水的下游跑了好远就像追着即将远行的外婆的生命。末了我还是没有追上手卷。我坐在溪边禁不住放声恸哭……

我神差鬼使地来到外公的墓地。坟前的野花早已变得枯萎有些甚至已凋零成粉末,干瘪的枝杆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向我昭示着不幸的预兆。

为了讨好外公我为他采来了一大束野花恭敬地献到他的墓前。我坐在他的脚下,对他娓娓细语,我说亲爱的外公我想您在你的家里已经见过我多次了。虽然我从没和您交谈,但我非常非常爱您。我也知道您也非常非常爱我。我今天来只求您一件事,求您别把我的外婆带走。您知道我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一个证据,我至今还是一个没有户口的黑人,只有和外婆一起呆在这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山上我才能感到活着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因此,我求您把外婆留给我,我愿意一辈子替您照顾外婆,一辈子留守在秀梅岭……

说完这些话后我便将耳朵贴在坟头上倾听着,我渴望能得到外公的恩准。然而,墓地却是静悄悄的。外公不说话,外公不肯答应我的请求。

我哭了,试图用孩子的眼泪打动一个老者。

外公紧闭着双唇对我的眼泪无动于衷。

我绝望地踏上回家的路。

在小院的门口,舅妈红着眼睛告诉我外婆已经离我而去。我这才明白外公不回答的原由是因为他已无能为力。

外婆走了,秀梅岭霍地静了下来,风儿止住了它曾是欢快的脚步,鸟雀们亦停止了歌唱。而我的世界则陷入了一片暗无天日之中。

我摸索着坐到外婆身边,仿佛一道电光闪过。我看见外婆睁开眼睛幸福地冲我笑着——水水,我要去找你外公了!

外婆的脸就像喝醉酒的新娘一样笑成了一朵野菊花。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死亡。

没有了外婆,我该何去何从?我为外婆的去世悲伤,更为自己的命运恐慌。

我还能呆在秀梅岭吗?真的能为外婆守住秀梅岭吗?至少孕育我童年的茅舍不再属于我。舅舅也许会把外婆留下的茅舍卖给某个有钱人当作休闲的“别墅”。母亲说别看茅舍破旧,山下的富人们说不定会出大价钱。因为谁拥有了这座茅舍就等于拥有了整个秀梅岭。为了保护环境,政府不允许在山上乱伐乱建。因此,茅舍也就成了秀梅岭最后的也是永久的“文物”。

从墓地回来,我便开始动手打点我寒酸的行装。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甚至不敢去想自己的去向,我就像害怕去碰一个流血的伤口那样不愿靠近它。记得小哥哥送我的文学读物中有这样一行诗句:

“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任风儿把我吹到南北西东……”

可我毕竟不是蒲公英的种子,风儿是不会把我吹走的。我又多想做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让风把我带到海角天涯。外婆一走,我分明又成了“证据”成了多余的人。

小哥哥因为中考,没有上山来参加外婆的葬礼,这使我失去了一个可以商谈的至友。

李小影去广州后便如石沉大海没了音信。自李小影下山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视她为母亲了。本来,她是打着挣钱养活我的幌子走的,但几年来,她不仅没寄来一分钱,我们甚至连她的片语只言也没得到,我这才明白李小影是把我当做一个累赘扔给外婆的。我甚至能想象出在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广州妙龄少女李小影将活得多么轻松自在,多么如鱼

得水。难怪她走下秀梅岭时会是那么兴奋那么决绝,在我的一路哭喊的追赶中不停下脚步更不曾回过头来。

我不想去茫茫人海的广州投奔李小影,即使舅舅打听到她的下落,我也不愿去给她丢脸。一想到我的出现会使妙龄少女李小影顷刻间变成未婚的母亲,我就觉得面赤耳热无地自容。

但我还是要走,我不能抒李小影的丢弃当作赖在秀梅岭由头。

就在我提着李小影来时用的那个现已破旧的旅行袋准备下山时,按当地风俗在山坳里焚烧外婆衣物的舅舅舅妈从外面走进来。

舅舅和舅妈在院子里进行了一阵短暂的对话,从而让我的命运有了根本性的转折。

“水水,你要去哪儿?”舅舅问。

“下山。”我凄然地回答。

“下山?那这个家不要了?”

我无言以对。

“你外婆生前亲口对我讲要把这个家送给你。”

“什么?把家送给我?这可是整个秀梅岭啊!”由于惊愕,旅行袋从我的手中滑落。的确,这馈赠太丰厚了,丰厚得让我不敢接受。在经过了片刻的呆愣之后,我才嗫嚅着说,“舅舅,即使外婆要把这个家送给我,我也不能接受……听我妈说如果把它卖掉会值很多钱……”

“钱固然重要,可我怎么能卖掉你外婆的遗愿呢?你外婆之所以要把这个家留给你,是希望你能把秀梅岭照看好。这些年,她教会了你许多照看秀梅岭的本领。秀梅岭对你外婆来说就像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最担心的是自己死后,外人上山把秀梅岭糟蹋了。”

“可我还是不能……”

“这是外婆送给你的。你和我都无权剥夺这赠予和受赠。”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弯腰拎起旅行袋,默默地走回屋里。

作为外婆的赠予人,我甚至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对舅舅说。我只是在心里向外婆作着保证:

外婆,我要为你守护好秀梅岭,就像守护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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