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刘凯独自驱车去大仓监狱看艾思琳。在对她执行死刑之前,刘凯想和她谈谈。

大仓监狱位于白云市市的郊外,路途并不遥远,如果不堵车的话,也就一个多小时。刘凯对这里可以说是熟门熟路了。多少年来,他常常为了某个案件中的疑点,奔波于刑侦大队与监狱之间。

通向监狱的路车辆稀少,人迹杳无,在乌云低垂的阴雨天驾车行驶在这条路上,让人感到沉闷单调,而此时刘凯的心情尤其沉重。虽然监狱也有着使人重生的作用,然而,又有多少人进入高墙后,便一去不返。比如艾思琳……

让人心悸的系列杀人案的凶手终于落入法网。然而,刘凯却丝毫也轻松不起来。他崇尚那种思维慎密、逻辑清晰的侦破风格,从不允许自己草率从事。可在艾思琳一案中,需要破解的谜团实在太多了,他不明白是什么让美女变成了野兽,又是什么让野兽变得如此残忍!

在审讯中,艾思琳对自己犯下的数起罪行供认不讳,却对某些细节讳莫如深。刘凯心里最大的疑问是,艾思琳究竟是谁。他查遍了所有资料,都无法弄清她的真实身份。想知道她到底是谁,除非她自己开口。

他必须赶在艾思琳走向刑场之前弄清一切。

汽车驶过一座掩在树林中的小村庄后,刘凯便放慢了车速。监狱的入口在大路岔道两华里左右的深处,路上看不见任何有关“监狱”字样的标识。上了岔道,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扇暗灰色金属大门,高大、厚重、威严,门内站着挎长枪的警卫。在警卫的四周,是一座布满了电网的高墙。

刘凯走进接见室时,艾思琳已坐在木桌前等着。她穿着肥大臃肿的深蓝色囚服,戴着手铐的双手平放在桌面上,腰像虾米一样弓着,上身前倾,头稍稍仰起,那双曾神采飞扬的眼睛如今没有了神采,瞪得大大的,久久地望着铁窗外发呆。

听到刘凯的脚步声,艾思琳才缓缓地收回目光,扭过头来。在目光与刘凯相遇的一刹那间,她立刻挺直了腰,继而,浮肿而肮脏的脸上露出强装的带着嘲弄的笑容。

看着眼前这个逷遢得不堪入目的女人,刘凯不由想起死山上那个曾让他和马森震惊不已的鬼魅狐仙般的艾思琳……

刘凯知道她不服输。从死山下来之后,她就不再驯服,潜藏在她身上的狂傲探头探脑地钻出来,一直试图同警方较量,努力想证明她是多么聪明,而警察是多么愚蠢。这嘲弄中,既有她想努力掩饰的自卑自怜的一面,也有她想占上风的一面。她不想让刘凯看出她是多么狼狈沮丧。

“艾思琳,你还好吗?”刘凯走到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艾思琳伸长了脖梗儿,做出好斗公鸡般的姿态:“我很好。警官,你呢?”

“我嘛,不太好。”刘凯索性实话实说。

艾思琳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随即狡诘地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的原因,也早就猜到你会来看我。你发现我的名字是假的,身份证也是假的,可又无法查到我的真实身份,对吗?”

“是的,我想让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刘凯早已做好了“示弱”的准备。当正常的审讯无法撬开艾思琳的嘴巴时,他决定换个方式,与这位“强者”斗智斗勇。

有那么一会儿,艾思琳似乎被刘凯的坦率打动了。艾思琳咬着嘴唇想了想,说:“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们,是你们不想听。你们关心的是我作案的过程,却不想去追踪我的心路历程。”

“请原谅,艾思琳,我向你道歉。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倾听你的全部心路历程。”

一抹得意的神色从艾思琳的眉梢掠过。刘凯暗自思忖,“示弱”的方式看来奏效了。

“这是个很漫长的故事,警官。只是,我仍无法确定你是否真的想听。”艾思琳这么说,明显是想从刘凯那儿感受到更多的迫不及待,以此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刘凯当然明白,他故意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朝前探了探身子,严肃认真地说:“艾思琳,我当然想听。我早就发现你的文学造诣很深,如果你肯走创作这条路,我想,当今文坛那些无论用大脑写作还是用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在你面前都得败下阵来。”刘凯暗暗观察着艾思琳的表情,顿了顿,又说,“讲吧,艾思琳,我相信你的故事一定很精彩。”

艾思琳轻轻咳嗽了一声。听着刘凯这番几近肉麻的恭维话,她就像一个自负的小女孩那样抿了抿嘴唇,高傲地说:“谢谢,警官,你对我的评价十分准确。我一向认为自己是真正的天才作家。虽然我并没有出版过一部作品,但天才终归是天才。对吗?”她望着刘凯,想再次获得他的肯定。

刘凯不失时机地点点头。

艾思琳满意地笑了,接着说了下去:“在讲之前,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信不信由你。警官,我——艾思琳,是一个从未出生的人,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像所有喜欢卖弄的人一样,她做了这样一个故弄玄虚的开场白。

“我不明白。”刘凯摇摇头,他说的是真话,“我很笨,听不懂。”他再次向这位“强者”示弱。

刘凯的臣服让艾思琳非常开心,她耐心地换了另一种表达方式:“警官,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出生证明,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没有真实的名字,也没有在任何机构有过关于个人身份资料的登记,你会吃惊吗?”

刘凯从艾思琳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恶作剧的迹象。沉吟了片刻之后,他说:“是的,我很吃惊。”虽然他想说的是“我并不吃惊”,但他强忍着没有说出口,他不想在艾思琳面前表现自己的“聪明”,他希望把这种“敌强我弱”的状态维持下去。

艾思琳先是傲慢地一笑,紧接着,脸色陡然变得如霜似雪样的冰冷。

“警官,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人听,可就是找不到值得倾诉的对象。此前,我误以为陆雪是合格的听众,可这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根本就不相信我讲的是真实的经历。谢谢你给了我倾诉的机会,不致将我的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带进坟墓。”

刘凯不动声色地默默望着她,任她讲了下去——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因为,自母亲孕育我的那一刻起,这个小小的胎儿就被赋予了另一种非人的印记——我不是作为人,而是作为“证据”出生的。这在那个南方的小县城引起了一场轰动。所以,我降临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哭,是受了无数双心怀鬼胎的眼睛和记者的闪光灯的惊吓而发出的呼救。

这是多么滑稽可笑的事情!

我出生在六月一个电闪雷鸣的午后。县城的妇产科医院条件本来非常简陋,但由于我特殊的身份,由于我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就已经被当地数家媒体曝光了多次,于是,县医院为我的出生准备了最豪华的产房。他们深知,这间产房一定登上报刊,弄得好,对医院是巨大的宣传。遗憾的是,当年那个小县城还没有电视,否则,那间产房的芳容也许会在经过无数次拷贝后变成永久的文物。

没有谁的生产会像我母亲那样场面宏大,万人注目。那完全是一场生育公开课,几乎整个县城都为之沸腾了,小小的产房里里外外被围得水泄不通。但我的母亲并没有表现出她在这辉煌而又隆重的仪式下应有的文雅和庄重,相反,当时只有十六岁零四个月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疯似地哭号着,挣扎着,被汗水粘湿的头发蓬乱地遮住她的半边脸,肮脏、蜡黄的脸又因为剧痛而扭曲着,使她看上去丑陋不堪。直到一位男医生粗暴地将我从她的两腿间拉出来,她才收敛起难看的嘴脸,头一歪,昏死过去。

作为“证据”的我,就这样在李小影的大哭小叫中,在各家小报的关注中,在缺少聊资的人们的翘首以待中,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一刻,记者们也不知是不是感到于心不忍,纷纷把对准我母亲的镜头移开去。我外公见状,扯去他这段时间以来在媒体面前伪装出来的慈父的温情面纱,像一条疯狗般朝着产床上已经半死不活的我母亲一阵疯咬。

这当然怨不得他,为了保全这个“证据”,他处心积虑了十个月,如今,真相就要大白了,如此多的镜头聚焦于我母亲,她本当体面地出现在镜头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展现她的楚楚可怜、娇弱动人、清白无辜,从而引起社会舆论的同情,在“证据”之战未打响之前就占领先机。对于我外公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民来说,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了,我的母亲再不好好抓住,也许就会前功尽弃。火烧眉毛之际,我外公能不狗急跳墙吗?

但我外公的“狂吠”并没唤醒我的母亲,这个女人早已忘记了她孕育“证据”的使命,只是虚弱地昏迷着,飘忽在阴阳之间。

稍顷,记者们才从我外公的狂吠和我母亲的昏迷中清醒过来。他们开始将杆杆长枪似的镜头对准了我这个刚刚出生的“证据”。尽管我像我的母亲一样困倦,但为了自尊,我还是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恐惧地望着那些长枪,发出了孱弱的求救信号。

我感到了莫大的耻辱!我多么希望能得到一块遮羞布,将我这尚未开垦的处女地裹起来。

没人理睬我。人们关注的是一个证据。就像排练戏剧一样,记者们让我外公把全裸的“证据”托在手里,面对镜头,说着他的感想。

第一个开口的,是一位情绪激动得有些歇斯底理的女记者,她将短炮抵着我外公的下巴,有些语无伦次地问道:“李先生,你现在终于拿到了证据,面对这个证据,此时此刻,你有何感想?”

我外公咳了一声,才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得你们难以想象。不错,她是一个证据,可她还是一个生命,是那个混蛋的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件事,怎么对待这个孩子,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认下这个外孙女……”说到这里,我外公装模作样地挤下了两滴虚伪的眼泪。

这时,另一个壮得像笨熊似的男记者拿着短炮钻到我外公面前,追问着:“如果通过血液鉴定,确定陈新潮就是这孩子的父亲,你还准备把他告上法庭吗?”

我外公就像刚刚吸了大麻的瘾君子,一下子来了精神:“我当然要告他!去年我女儿还不足十六岁,他这是强奸少女,他必须拿出巨额赔偿,否则,就得蹲监狱……”

又一个长相甜美的女记者凑了上来,一脸悲天悯人的表情,压低声音问我外公:“李先生,你……你不觉得让你女儿生下这个孩子,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吗?你让这孩子以后怎样去面对社会,面对生活?还有,你的女儿连抚养她的能力都没有……”

我外公猛地将我扔到床上,抬起头,火冒三丈地打断了女记者的话:“这正是我想告诉世人的。作为父亲,我让我女儿生下这个孩子,的确很残忍。众所周知,这个孩子是作为证据出生的,她只能是个证据,否则,她的出生不仅毫无价值,而且还是个灾难。可她必须出生,因为她是我打赢这场官司的唯一筹码。除此之外,我已无路可走。我女儿出事这一年多以来,我辞去了售货员的工作,四处奔走,只是想讨个说法,可没人拿我们当回事儿。他们几乎都在重复着相同的话:‘陈新潮不就是跟你女儿睡过觉吗,年轻人你情我愿,睡就睡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什么?你女儿怀了陈新潮的孩子?这很简单,去医院流产嘛。’‘你怎么能证明孩子就是陈新潮的?我们问过陈家人,他们说压根儿就不认识你女儿。’……这些人没有一个站在我们的立场说话,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让女儿生下这个‘证据’,以还我们的清白,让陈新潮赔偿我们的所有损失。”

“可是,李先生,我还是想知道,等这个证据的作用发挥完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呢?”还是那位漂亮的女记者在追问。

“把她送走!反正我没钱养她,我女儿也没这个能力。”

听着我外公掷地有声的话,记者们又将长枪对准缩在床上的我。

闪光灯把我的脸照得一片惨白,那情形真像一只挨了枪子的没毛小老鼠。

这时,我死气沉沉的母亲的眼角淌出一滴混浊的泪来。

全场一片肃静。所有人都被我外公的“豪言壮语”惊得瞠目结舌。

“可怜的孩子!”许久,我才听到漂亮女记者发出的一声轻微的叹息。这是我从出生到现在听到的最有人性的话。

我之所以会被当作“证据”出生,据说是因为我所谓的父亲的一次淫乱行为。我用“据说”这个字眼,是因为至今没有哪个权威部门给出同样的说法。

我的母亲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李小影。但我外公给她起这样一个名字却另有含义,即女儿是不真实的,来到这个家庭的只是个影子。因为外公希望三十四岁才好容易怀了孕的妻子生的是一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孩。这位念过八九年书、能说会道的老售货员,却跟封建

闭塞的小县城里的那些目不识丁的愚昧老男人没什么两样,结婚生子延续香火是他一生的奋斗目标。

李小影十五岁时,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后,最终死于癌症。为了偿还母亲欠下的巨额医药费,刚读高中不久的李小影只得中途辍学,凭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到县城的一家酒店当服务员。

十五岁的李小影长得像花朵一样甜美,人见人爱。但在我来到人世后第一眼看到的她,却像一只干瘪得几近腐烂的苹果,连发出的味道都是酸臭的。

那个冬天的夜晚,天很黑,夜很沉,县城的大街上灯光昏暗,寒风袭人。酒店的玻璃门突然被推开了,一群“富二代”夹带着一股熏天的酒气拥进来,张口就要进包间请漂亮小妞陪酒。于是,李小影被老板派去了。

成箱的酒下肚之后,“富二代”们开始对李小影动手动脚。没见过世面的李小影躲闪着闹出了声响,这让“富二代”们很恼火。他们关上包间的房门,拿毛巾堵住李小影的嘴,众人嘻嘻哈哈地剥光了她的衣服。

李小影在一阵拼死的挣扎之后,吓昏了过去。

“没劲,真没劲!走,去白牡丹酒吧玩个痛快。那个叫蜜蜜的小妞才够味呢……”几个人扫兴地走出了包间。

有一个人却留了下来。

“我就喜欢她!”那人关好房门,脱光衣服,躺到李小影身边,一把将她搂紧了。

李小影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躺在一个少年的怀里。她刚“啊”了一声,就听到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说:“你敢再喊一声,我就掐死你!”说着,少年就把一双铁爪子按在她的脖子上。

于是,这只小母鸡便展现出她乖巧的天性来,她听话而柔顺地任人摆布着。直到兴致全无了,少年才起身穿好衣服,坐在一旁,瞪着散乱在地毯上的已破碎的“布娃娃”说:“这事你对谁都不能说,你要是说了,我和我的哥们儿会杀你全家!”

李小影浑身抖得像一片风中的一片叶子。

等少年走出包间之后,她便穿上被撕烂了的衣服去见老板。老板正在跟人打电话,只拿眼角瞥了她一下,什么也没问,用手指指沙发上早已备好的一套整洁的衣裤,让她换上。接完电话后,这个对员工极其苛刻的家伙又破例地准她休一天病假。

李小影对所受的屈辱没有半点声张,不仅没有向父亲哭诉,甚至连只言片语都不曾流露。她从来就不是父亲的宠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小影像往常一样上下班。她几乎不跟我外公说话,这个家就像坟墓一样阴森而又冷漠,两个活死人犹如幽灵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我外公无意中发现一直如麻杆般的女儿的肚子突然胖了起来。外公的眼前不由一阵发黑。他不打算跟女儿费什么口舌,他压根儿就没有对女儿说话的欲望。

这天傍晚,从商店回来,我外公一脚踢开了李小影的房门,将这个因怀孕不适而躺在床上的“小母鸡”一手提了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是谁?”我外公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在兜售商品时他常常口若悬河,在家人面前却是言语短缺,惜字如金。

李小影害怕地看着父亲,嘴巴却像是被焊住了,紧紧地抿着。

“说!是谁?”我外公从厨房里找来一把菜刀,朝李小影挥动着。

胆小的李小影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于是,她屈服了:“一个男孩。”她说。

“名字!”

“陈新潮。”

“陈新潮?你胡说!他是我徒弟的儿子,前些年我徒弟辞职当了矿山老板……”我外公愣怔了片刻,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仿佛冬天里的火苗、夏天里的花朵,使这张阴沉的脸上顷刻间温柔灿烂起来。他扔下手里的刀子,一把将女儿扶起,变得和颜悦色:“你能肯定他是陈新潮吗?”

李小影并没有因为父亲突然的温情而受宠若惊,而是瑟瑟发抖地闭上了眼睛。

我外公没有再问,抬腿走出门去。

李小影淡漠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复又爬到床上躺下了。她猜想父亲是去找陈新潮算账了。她心里很清楚,陈新潮是不会认账的,说不定会真的杀了父亲再杀了她。可她并不为此担忧。死就死吧,反正父亲都知道了,让谁杀了都一样……她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就睡着了。

我外公是半夜时分回来的,当然,是活着回来的,进门后还大喊大叫。从他因气愤而词不达意的诅咒中,李小影弄清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他是找陈新潮要钱去了。

我外公并不在乎女儿被谁强奸了,他在乎的是钱,他想从陈新潮那里敲到一大笔私了的赔偿金。这恶少家里有的是钱,给个零头,他就可以把讨债鬼妻子欠下的巨额债务还清,从此扔掉套在脖子上的沉重枷锁。弄得好,他还可以重新组织家庭。

我外公在走出家门时,几乎是青春焕发、踌躇满志、洋洋自得的,就像中了头彩一样昏昏然、飘飘然。他在约定的茶馆里与陈新潮见面时,遣词造句颇费了一翻心思。他首先叙了一段根本不存在的与陈新潮的父亲之间的师徒情谊。接着,他很客气地说陈新潮对女儿所做的,是青少年青春萌动期的一场理智无法控制的冲动。他无意指责陈新潮的不理智,更不会对陈新潮兴师问罪,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嘛!如果不是李小影怀了陈新潮的孩子,他连说都不想说这件事。也就是说,他之所以找陈新潮谈谈,完全是因为那个尚在孕育中的孩子,他想知道陈新潮是想留下孩子还是将他打掉。这事只有孩子的父亲才能说了算。

遗憾的是,恶少并不领情,他压根儿就不承认有那么一回事。陈新潮把脖子扭成三道麻花辫,斜眼瞅着我外公,就像看一个老怪物,用世上最肮脏最恶毒的字眼辱骂着他和他的女儿,末了,还把一杯热茶泼到了我外公的脸上,高声骂着:“老家伙,你去死吧!”说罢,扬长而去。

我外公被激怒了。这小子简直无法无天了!我外公本来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能拿个零头,就带小影去医院把孩子做掉。可这无赖根本就不承认这壶酒钱!

第二天,我外公便去县法院递交了一纸诉状,状告陈新潮强奸自己的女儿。谁知几天之后,诉状被法院驳回,理由是:证据不足。

我外公这才回过头来找一直被遗忘在一边的李小影要证据。可事情都过去几个月了,她到哪儿去找证据?

就在我外公一筹莫展之时,一个远房亲戚想出了一个主意:要证据,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据。我外公茅塞顿开。事到如今,我外公决定孤注一掷,让女儿把孩子生下来。

我外公为了打赢这场官司,简直利令智昏。他把自己和女儿的工作都辞去了,还把李小影送到乡下亲戚家去养胎。他认为只要赢得这场官司,他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有钱人。到那时,几百块工作的破工作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他早就听够了愚蠢的同事们的所谓规劝,那些人异口同声地说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兴师动众弄得大家都没有脸面,应该马上带女儿去医院做流产,让陈新潮赔偿的事以后再慢慢商谈。有一个女同事还流着眼泪让他为女儿的将来想一想。他不想听,不要听!他决心要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哪怕拼上血本、倾家荡产。他坚信自己能赢,几个月之后,“证据”出世,他将带着它走上法庭,像利剑一样刺向对方,一举拿到大笔的赔偿金。

在我母亲怀胎十月期间,我外公并未消极地等待。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他深知舆论的作用。每日靠着几个馒头一包咸菜裹腹的他,白天奔走在县里的报纸、电台,四处找关系托熟人;夜晚坐在灯下奋笔疾书,满怀悲愤地写着诉状和控告信。

可是在这样一个小县城,从未有哪个父母不知廉耻地把这类丑闻宣扬出去。因此,一开始,我外公的举动只是让县城媒体所不齿。我在母腹中七个月时,我外公的一个在城里工作的远亲帮上了大忙,由远亲穿针引线,一家名为《人间》的杂志社派来两名编辑采访了他。半个月后,“李小影事件”以纪实文学的形式上了该杂志的头题。

这是还未出生的我第一次被媒体关注,也是我今天讲的这个故事唯一的最完整的版本和依据。尽管其内容的真实性在我看来十分可疑。

这种伤风败俗的新闻、离奇的故事引得山里山外的小报记者纷至沓来。于是,尚在母腹中的我霎时成了当地的新闻人物。在我出生前的最后一个月,几乎每天都作为热点出现在媒体的头条,甚至有位小报编辑还别出心裁地为我的出生设置了“倒记时”。虽然我只是一个符号,一团血肉,却强烈地吸引着读者的眼球。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我是个有碍道德人伦的、不该出生的人。人们争相阅读有关我的消息,翘首以待我的出世。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我这个证据在李小影的肚子里也健康茁壮地成长起来。李小影临产的前几天,我外公将她接回县城。

这场轰轰烈烈的舆论大战一直延续到李小影带着我这个“证据”离开医院。

闪光灯一直伴随我走进外公家——那座活人的坟墓。

曲尽人散。我外公蹲在厨房里闷声吃着馒头咸菜,我母亲李小影躺在闷热的房间里,像死人一样没有知觉,任由臭汗在脸上、头上流淌。我则像一张废报纸一样被丢在房间的角落里,饿得嗷嗷直叫。

李小影懒得理我,她甚至不想多看我一眼。

我外公听见我的哭声,就像听到不吉利的猫头鹰在歌唱,他放下手里的馒头、咸菜,火冒三丈地冲进房间。

“你死了吗?你没听见她在嚎丧!”我外公冲李小影大声吼着。

李小影躺在那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我外公朝她挥着拳头:“你要是让她死了,哼哼……”

李小影困乏地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我外公:“她饿了。”

“你为什么不给她喂奶?”

“我没奶水。”李小影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混蛋!混蛋!混蛋!连奶水都没有,你让我拿什么给她买奶粉,嗯?”我外公气急败坏地骂着。

“在医院里,有人捐过钱。”李小影两眼瞪着窗外,不紧不慢地说。

“那钱是用来打官司的。”

“那是记者捐给孩子买奶粉的。”

半个小时后,我外公手里拿着一袋劣质奶粉扔到李小影脸上:“你给她喂奶!她要是死了,我们就全完了。”

由于“证据”的存在,外公家的大门不时被持有“长枪短炮”的记者敲响。外公将他们挡在门外谈话,他们死乞百赖地请求外公允许拍下“证据”目前的生活现状。

我外公拒绝了,只说等法庭上见。外公担心有陈新潮派来的人鱼目混珠地钻进屋里来加害我。为了我的安全,外公变得小心谨慎且又敏感。用外公自己的话说,“我拼上老脸皮保全了证据,决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便前功尽弃了”。

外公出门时,总将钥匙插进锁眼转三圈。他其实是把我和李小影囚禁在了家里。外公内外交困,他不仅要防犯坏人入侵,还要提防沉默的李小影做出什么“非凡之举”。

作为证据,我活了下来。但我的存在让外公厌恶,让母亲痛苦。外公从不走近我,他只关心我是否还活着,李小影则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每每把奶瓶塞到我嘴里时,她总是微眯着眼睛,扭过头去。

可我并不自卑,我甚至满怀激情地等待着出庭的那一天,等待着闪光灯下的再次辉煌。我发现退掉乳毛的我开始出落得像公主一样美丽高贵,虽然喝的是劣质奶粉,我却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力争如乌鸦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一般令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让整个法庭为我震撼,为我惊叹,同时为外公赢得官司,挣来大把金钱。想到终有一天我会成为“要人”,躺在角落里的我就忍不住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起来。

那些日子,我的外公就像得了癔症一样,一会儿兴奋得手舞足蹈,一会儿又唉声叹气捶胸顿足。我躺在角落里,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只关心自己哪天才能出庭。我很想知道确切日期,无奈有口难言。

我只能在沉默中耐心等待着。

一个电闪雷鸣的午后,在朋友开的小卖部打工的外公突然一脸晦气地回到家里。

李小影还是躺在床上昏睡着不去理他。

猛地,外公开始咆哮起来,那嗓音大得惊天动地,李小影终于睁开了眼睛,将目光投向他。

“那个孽种跑了。”

李小影麻木的脸上有了一丝表情,一丝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的表情。

我外公不等李小影开口,就瘫坐在地上大声哭诉起来。

听完他的哭诉,我也感到了万念俱灰,那时真的有点不想活了。我喝下去的那些劣质奶粉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地冲撞着,愤怒地声讨我欺骗了它们,开始

对我不依不饶。我被折磨得和我外公一起号哭起来。

陈新潮跑了,跑到一个连警察都找不到的地方。可自我这个证据出生后,我的外公一直在做着发财的美梦,想着有一天通过血液鉴定,证明陈新潮是我的亲生父亲,那小子就赖不掉了,就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交出一笔将我养到十八岁的抚养费,外加一笔不菲的精神赔偿,那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外公的美梦被打碎了。我也从重温辉煌的憧憬中挨了当头一棒。既然陈新潮没了踪影,留着我这个证据还有什么用?我甚至不如一张废报纸,至少废报纸还可以糊墙、挡住破碎的窗子、包食物、做燃料,甚至还能卖了换钱。可我除了张着大嘴不停地吸吮劣质奶粉外,只能给我母亲和外公带来耻辱。

我想死。我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很配合我的想法,我半点儿也不想吃东西,我安静地躺在那儿,一想到那些劣质奶粉,就想呕吐。

陈新潮逃掉之后,媒体大战也偃旗息鼓了。只有我外公还在作垂死挣扎。他跑到公安局要求寻人,人家回复说:“你又不是陈新潮的亲属,根本就没有资格提起申请。”我外公便大言不惭地说:“我是他岳父。”公安局的警员听了他的话后咧开嘴笑个不停:“这老头是疯了,真的疯了!陈新潮还不到十八岁,离法定结婚年龄差着一大截,你怎么就成了他的岳父呢?”

我外公不屈不挠地又托人四处打听陈新潮的下落。但结果仍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有人指点我外公说:“别找了,别找了,你不可能找到他。这年头科学发达技术进步,什么东西都可以造假,就连人也不例外,男的变成女的,女的变成男的,美的变成丑的,丑的变成靓女。你找的是陈新潮,他可能早摇身变成了‘李大海’,怀里揣着一个‘李大海’的假身份证,甚至还造了一摞假学历。”

我外公这才大梦方醒。

在陈新潮有可能变成“李大海”“王大山”的同时,我外公也实实在在地由暴君秦始皇变成了软弱可欺的阿斗。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一家小报编辑部,跪在一个他熟悉的记者面前,哀求他拍下“证据”的生活现状,哪怕登到报纸的末尾,只是提醒读者“证据”还活着。

记者断然拒绝了外公的哀求。他说:“‘证据’已经没有任何新闻价值了,陈新潮的失踪让本可以精彩纷呈的一场好戏没了结尾。这真的很遗憾,对我们来说也是百般无奈。你想一想,一年来我们报纸浪费了多少版面为‘证据’作噱头,现在本该抖包袱了,里面却是空的,你让我们怎么向读者交待?我们新闻媒体简直有欺骗大众之嫌……”

我外公被驳得张口结舌。

陈新潮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财迷心窍的外公仍梦想着他某一天会突然出现在县城的大街上。为此,外公拼上老命在外面打工养着我这个“证据”和他那半死不活的女儿。

这一年里,李小影和我就像犯人一样被反锁在家里。其实,即使我外公敞开大门请我们出去,恐怕李小影也没这个胆量。李小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把“证据”生下来从来就不是她的初衷,抱着“证据”站在大街上让人围观,还不如让她去死。因此,我外公囚禁我们的做法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反而让李小影对我外公的怨恨越来越深。

李小影一开始就知道我外公在利用她。这世上有不少女孩子在那样的遭遇后都会选择默不作声,宾馆老板边接电话边让她换上干净衣服的态度就是在暗示李小影不要哭哭啼啼,更不要声张,在宾馆里做服务员,碰到这种事是司空见惯的。假如当时我外公悄无声息地带李小影去医院做流产,李小影的生活就会不会有任何改变。她会照常上班,照常结交男朋友,照常谈婚论嫁。而我外公的做法却改变了她的命运,“证据”别有用心的出生就像刻在她脸上的“耻辱”两个字,让她终生难以解脱。

面对媒体时,我外公最喜欢重复的一句话就是“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这个虚伪的骗子明明知道,那个年代,那样的小县城里,在金钱与权力面前,根本是没有法律可言的,金钱轻而易举就能将白的变成黑的,恶的变成善的。普通老百姓的女儿遭到有钱“富二代”的强奸之后,明智之举是打掉牙齿往肚里咽,除此之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外公自作聪明的做法,最终只会是让李小影变成一个人人唾弃的娼妓、荡妇。

至于“证据”的前景就更悲惨了。打一生下来,她就是一个没有出生证明也上不了户口的黑人,不能享受公民的合法权利,甚至不能去读书。作为单身母亲的李小影又能拿这个黑孩子怎么办呢?永远把她关在家里吗?所有这一切,李小影在“证据”出生之前都想过多遍。她并不是无知少女,当她知道自己怀孕后,首先想到的就是也是去医院做人流。只是她太懦弱又天生腼腆,没有胆量独自面对医生的质询和带有斥责的目光,她希望自己能像其他遭此不幸的女孩一样有母亲陪着,这样就会省去很多麻烦,即使父亲能把她送进手术室门口也行。但这些对她来说只能是妄想。她的父亲不仅不陪她去做人流,竟然荒唐地要她把孩子生下来。我外公的做法让李小影十分绝望。看着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她索性自暴自弃放任自流了。如今对眼前的状况,她更是无能为力,只能躺在床上日积月累地蓄存着怨恨。我外公对她和“证据”的漠视,无疑让这种怨恨像惊涛骇浪般淹没了她心底曾经对父亲有过的那一点点依恋。

家庭成员之间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的漠视其实是很冷酷的,后来我才知道它的名称叫“冷暴力”。自我这个证据失去作用之后,我和李小影就在我外公的冷暴力下备受折磨。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对我们视而不见,仿佛我们是一堆毫无用处的垃圾。可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我和李小影却每时每刻都期待着他闯进我们的房间,即使对我们横加指责骂声连天也行,这至少可以证明他还能记起我们,证明我们在他心里还是两个活物。这样的期待让我们每每听到大门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时就激动不已,那样的时刻,李小影竟能莫名地从沉睡中苏醒,将她那双像被胶水糊住了似的眼睛努力瞪大,并抬起千斤重的头颅侧起耳朵聆听着。受了李小影情绪的感染,我也兴奋地忽闪着黑而明亮的双眸,小嘴微微地张开着,嘴角甚至处心积虑地堆起一朵微笑,朝着房间的门口开放。无论我亲爱的外公闯进来时带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还是和风细雨阳光灿烂,我都会送给他最美的含笑的花蕾。

可是,大门被“砰”的关上了,紧接着是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另一个房间。李小影的脖子像是被人猛地砍了一刀,支撑着千斤头颅的那根主筋脉被斩断了似的,无力地垂到枕头上,她犹如死人一样继续沉睡。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被人漠视更加可怕的刑罚了。冷暴力给受惩者的心灵留下的创伤,远比棍棒下的皮肉之苦要深刻永久得多。

我和李小影这两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我的外公遗忘在另一个房间里。这种故意的带着挑衅性的遗忘开启了我婴孩时代的仇恨之门。我对我外公心生的已不仅仅是怨恨,而是杀意。如果我是个强壮而血性十足的男人,我相信我会用脚踢开他的房门,把他从床上提起来,毫不怜惜地扔到楼下……

熬过冬夏,又一个秋天来临。很不幸,自杀未遂的我还得活下去。可能是因了年幼的缘故,那时的我既敏感又脆弱半点也不勇敢。我到底成了饥饿的俘虏,即使是劣质奶粉也贪得无厌地喝个不停。

屋子里不再闷热,我偎在一块民国元年的破毛巾里,常常因了窗缝里袭来的冷空气而打着寒战。

傍晚时分,很美丽的晚霞从灰蒙蒙的窗玻璃透进来,在我可爱的小脸上跳跃着、嬉戏着,我感到温暖而又惬意,我想象这就是妈妈的手在抚摸我的面颊,我贪心地将藏在破毛巾里的脑袋整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恨不能将阳光的温柔全部珍藏起来。

李小影仍在睡着。她一直在周而复始地睡着,从夜晚睡到黄昏,从夏天睡到秋天,奢侈地浪费着生命。而我却恰恰相反,由于想到自己在世的时日已不多,所以,我很珍惜这有限的每一寸光阴,轻易不愿入睡。我原以为自己会有轰轰烈烈的前程——据以往的经验,一个在母腹中就被媒体关注的孩子,通常会有辉煌的人生。即使像外公对媒体说的那样,做完证据后就把我送到孤儿院,我想我仍然不是凡人庸人甚至不会是普通人。无论我是作为证据还是废物垃圾出生的,即使我身上留有耻辱印记散发着世俗的恶臭,只要能在法庭上亮相,再经过媒体的热炒,长枪短炮射下的光环就会笼罩我的一生,因此,我一直在努力塑造自己,一心想做到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然而,陈新潮的潜逃一下将我推进了黑暗的深渊,我不仅痛失在法庭上一展芳容的机会,而且永远地被剥夺了作为证据的权利。一想到这些我就气愤不已且悲伤欲绝,就在别的孩子人生刚刚开始来日方长之际,我作为证据的生命却要结束了……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角涌出两滴晶莹的泪珠。我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将我出生这一年来所遭受的冷遇所忍受的屈辱还有所吃的那些劣质奶粉带给我的痛疼一古脑哭出来。可就在我还没来得及张开小嘴时,一个瘦长委琐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我不由得将嘴巴闭紧了。

我外公蹑手蹑脚地走进我们的房间。他站在地中央,嘴里喷着酒气,两眼怔怔地看着我。这是我出生以来,他第一次如此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倏地,我从悲哀和绝望中惊醒过来。我预感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因为我从外公看我的眼神中窥到了痴迷癫狂和杀气腾腾。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瞪大眼睛与我外公对视着。我知道杀死一个直视着你的人并不容易,即使对真正的杀手也是如此,即使我还是个口不能语、手无敷鸡之力且手寸铁的婴孩。

外公慢慢地将视线挪开,他朝着李小影的温床瞥了一眼,而后,开始一步步地向我靠拢,并情不自禁地向着角落伸出了他那瘦骨嶙峋的双手。

我知道我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外公要掐死我。他终于明白了“证据”无论对他还是对他的女儿原来都是一个天大的累赘。在这紧要关头,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想活下去,多么地留恋生命。这一刻,有许多话涌向我的喉咙,我想如果我能把这些话讲出来,外公也许会被打动,就此罢手。令人惋惜的是,尽管我思绪万千心潮澎湃有千言万语想对外公说,却只能空张着没有语言功能的小嘴……

那就让我去死吧!随着我外公的魔爪的逼近,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一只冰冷的大手落在我犹如透明的塑料奶管一样纤细的脖子上。完全是出于本能这决非我的本意,一声尖利得足以穿透李小影百年沉沉的噩梦的哭声冲出了我的喉咙。

我外公并没有因此而将他的魔爪挪开。另一只手却伸了过来。

与此同时,我听见李小影夹杂着哭音的质问像滔滔江水一样无法遏止地奔涌而出。

“你想杀死她吗?你凭什么杀死她?她不是你的证据,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

我大胆地睁开眼睛。我看见李小影——我如此美丽的母亲穿着一件破旧的紫色睡袍,脏乱的头发披散到腰际,细长的脖颈上青筋突起。由于愤怒,她的脸色很白很白,圆眼睛里的瞳仁却又亮又黑。她像是从来就没有昏睡过,也许是这百年的沉睡让她骤然清醒,她看上去是如此激动激烈而又果敢坚定。

虽然我处境险恶满腔悲愤,但我还是禁不住咧开小嘴,对李小影施以赞美的微笑——哦,母亲,我的可爱、勇敢的小母亲。我在心里呼喊着,咏叹着。

李小影也将温柔的笑容献给了我。我们俩已无视我外公的存在,仿佛失散多年终于找到了彼此,母女俩在这样一个可怕的时刻相认了,我母亲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我们忘情地哭着,一直哭到晚霞消逝月上柳梢头。

我外公仍在一旁站着,他像一段枯干的老朽木一般站在那儿。我母亲突如其来的变故是他始料不及的,让他愣愣怔怔地不知所措。他原以为百依百顺同他一样厌恶“证据”不希望“证据”存在的女儿会做他的同谋,不料她竟反戈一击,站在了“证据”一边。这让他很害怕,担心我母亲会去告发他杀人未遂。于是,从癫狂中冷静下来的他开始嗫嚅着请求我母亲的原谅。

“你知道我喝醉了,我是一时冲动。当然也是为你好。其实,我并不真的想杀死她,我想刚才我是疯了该进精神病院了……如今想要孩子的家庭有的是,刚才我看见了,她长得有模有样,把她送给那些没孩子的人家,说不定人家还能给点钱……”

我们顾不上理睬他。我们有太多的委屈和悲伤需要宣泄,我们嘶哑着嗓音争先恐后地号啕着,恨不能让全世界都能听到我们这一对不幸母子的悲惨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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