纶太郎抵达大坪综合医院时将近十一点半,他拜托柜台广播将高田青年找来大厅。西村悠史的侦讯即将到来,高田应该会来这里。

不一会儿高田出现在走廊上,他宛如有人以武器抵在背后的俘虏一般脚步迟缓。他一见到纶太郎,表情就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西村先生恢复意识了吗?”

“嗯。”他听起来像期望相反的结果,“他已经转到一般病房,正在接受神经科医生的诊察。”

“县警的侦讯呢?”

“三点开始。医生虽然帮忙拖延,但也没办法再拖下去了。”

三点。那还有时间。

“昨天拜托的事,你替我转告矢岛小姐了吗?”

高田垂下眼睛、紧咬嘴唇,接着用纶太郎能明白的程度点点头。

“她怎么说?”纶太郎问道。

青年别过脸般转头向后看,代替回答。纶太郎顺着高田的目光看去,他在通往住院大楼的走廊转角发现只露出半边身体的矢岛邦子。墙遮住女子的左半边,看上去就像她将半颗心放在墙的另一边。

高田轻咳一声。声音成了信号,矢岛邦子缓缓走向两人。她的举止中似乎带有前天在加护病房里感受不到的僵硬。某种不属于疲劳的东西,将阴霾洒在她身上。

她对纶太郎郑重一鞠躬,却怎么也挤不出话语。于是纶太郎主动开口:

“我想你应该听高田先生说了……”

“嗯。”邦子总算打破沉默,“刚才只有我们两人在的时候说了。你真的怀疑悠史?”

纶太郎点点头。

邦子望进纶太郎的眼睛。她那仿佛要看透对方内心的目光里,没有敌意与怀疑。纶太郎坦荡荡地将自己摆在她面前,切身感受到矢岛邦子心中的沉重车轮脱离了刹车,静静地开始转动。

“大厅会引人注意。”高田适时插嘴,“我们到不会让人听见的地点吧。”

两人点头。在高田的提议下,他们前往这栋大楼的楼顶。

三人沉默地沿着狭窄的阶梯往上,开启有方窗的门,来到将水泥切割成棋盘状的楼顶。楼顶足足两座网球场宽,四周是涂成水蓝色的铁栅;此外还有长凳与烟灰缸,看来有人将这里当成休憩场所。

矢岛邦子并未转向长凳,她一路走到楼顶边缘,一只手放在铁栅栏杆上。纶太郎跟着走到她身旁,高田停在离两人有点距离的位置。

向下望去,可以看见整片一如往常的街景,世间祥和安宁,这是纶太郎无法相信的想法。通过陆桥的电车声混着医院空调设备的排气声轰隆作响,车辆的喇叭声与儿童患者的尖叫声不绝于耳,炽热的污浊空气盘踞在整座城市里。现在还是九月初,残暑尚未离去。

邦子转向纶太郎说:

“星期六诸多冒犯,实在非常抱歉。”她连用词都改了,“不过,会用那种态度也有我的理由。你的话让我有了某些念头,虽然当时我觉得那实在太疯狂……”

纶太郎接过她的话。

“为了打消这些念头,你决定赶我走。”

“我很抱歉。不过你离开后,我的悬念并未消失。正如你所言,我本来就有这种想法。”

“星期六晚上,你似乎在西村家警告夫人小心我?”

疑问中没有非难,但邦子依旧别过目光点点头说:

“我猜你说不定跟海绘谈过,所以去看看状况。在海绘面前说你坏话,是因为不想让她发现自己在想什么。然而我愈是努力否定,心里就愈是怀疑。尽管我不断告诉自己得为了他保持沉默,但还是放弃了。”

“你口中的‘他’是西村先生,对吧?”

“没错。”这就是最大的障碍,“……你好像跟高桥谈过了?”

“是的。”

“当然,你们也谈到我对悠史的心意了吧?”

纶太郎点头。

“……我无法继续留在病房看着他的睡脸。”邦子抬起脸说道,“就在我迷惘时,高田告诉我你的事。听完后,我终于决心坦白。”

“如果这对西村先生不利,你不必勉强告诉我。”纶太郎对女子的同情不由自主地化为言语,“我也不会强迫你背叛他。”

“不,我是基于自身意志将这些话说出来。”她斩钉截铁地道,“而且,我也没打算背叛他,甚至可说为了给他机会才坦白。”

说归说,要让接下来的话语出口依旧让邦子费了很大的力气。她握住栏杆的力道强得让手背浮出骨头的形状,眼角更因紧紧咬住嘴唇而渗出泪水。

“今早,我和五十岚民雄先生通过电话。”纶太郎决定推她一把,“十四年前那场车祸的事,我也从他口中听说了。”

“这样吗?”邦子的唇间缓缓洩出叹息,“如你所料,他手记里的一切全是谎言——因为悠史根本不爱赖子。”

“你说什么?”

“……他或许憎恨着那孩子。”

话音宛如满载祈祷的钟声般响起,一切祈求就这么无力地迷失在黑暗的虚空之中。纶太郎无言以对。不止是他,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落入了沉默之中。

然而,矢岛邦子已经决心坦白一切,不再踌躇。当沉默凝聚成一点时,她便溃堤似地开了口:

“事情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十四年前那场车祸害的——但在那之前,如果不先从悠史与海绘的事开始讲,你大概不会懂。他们是在高中认识的,当时他们和我都是学生会的成员。海绘喜欢悠史,向我坦白她的心意。我以好友的身份,使尽浑身解数撮合他们……”

“当年的事,高桥先生告诉我详情了。”

“这样啊。”她的目光在空中游移,“三十年了。从那时起,两人就强烈地互相吸引,无法想像没有对方的人生,他们的感情好得让旁人称羡不已,而且似乎早在那时就约好相伴一生。”

邦子轻叹一口气,微微摇头,仿佛要让自己的心意暂时远离。

“后来两人分别进了不同大学,但关系已经无比坚定。他们几乎天天信件往来,每周日一同出游,次次碰面都有新发现,无论见面几万回都不够,当时海绘常跟我说这些。悠史决心留在大学迈向研究之路,也因为有她的鼓励。悠史确定留学英国时,最高兴的就是海绘。”

“但他们对于结婚似乎十分慎重。”纶太郎说道,“高桥先生也感到不可思议,还怀疑西村先生或许跟太太的娘家有芥蒂。”

邦子摇头。

“这是误会。海绘的双亲很中意悠史,应该没什么芥蒂。他们现在的家,就是两人同居后以嫁妆名义向海绘娘家借钱盖的,当时悠史也只有感谢,看不出有什么芥蒂或隔阂。”

“那为什么不在留学英国之前举行婚礼?”

“悠史的原则。他似乎认为‘以学者身份取得让人认同的成果前,算不上独当一面。’他很重视婚姻这个阶段,想必不愿对婚礼妥协;他当时应该也下定决心,要透过伦致生活成为配得上海绘的男人。

“何况他们的感情可没脆弱到会因为分开两年而崩溃,隔着海更让他们天天写信互通音讯。不用说邮资开销想必很大,我直到今天依旧很好奇,他们当年到底有没有时间处理写信以外的事。

“话虽如此,海绘当时依旧十分寂寞,但她绝对不示弱。她一边在娘家教附近的小孩英语,一边痴痴等悠史归国。两年似乎很长,却又很短。悠史回国后约半年,两人就幸福地步上红毯了。”

“从相识到结婚花了十年多呢。”

“急躁的爱算不上真爱。”邦子平静地说,“要持续培育爱情这么久非常困难,这证明两人对彼此诚实。”

“他们的婚姻生活呢?”

“头几年可说一帆风顺。从婚礼前后那段时间起,悠史的工作在学界得到很高的评价,现在任教的大学更因此聘他前去开课。海绘则是理想的太太,一年后赖子也出生了,整个家庭幸福洋溢。当时悠史也将赖子当成心肝宝贝疼爱。两年半后海绘怀了第二胎,因为悠史无论如何都希望有个儿子。一家人幸福美满,当时看起来仿佛会持续到永远。”

“我在西村家的客房,看见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拍照的人是我。”邦子的声音里藏了与先前迥异的阴暗,“那是海绘出车祸前一个月拍的照片。”

“……据五十岚先生所言,那场车祸的原因似乎是年幼的赖子小姐?海绘女士为了拯救跳上车道的女儿才被车撞。”

“没错。”邦子仿佛沉浸在十四年前那场悲剧的余韵中,叹了口长而沉重的气,“……然而真正的不幸,是从大学回家的悠史正好开车经过现场。他在对向车道目击当时的场景。”

纶太郎回想起五十岚的话——西村悠史于车祸现场出现。邦子接着说道:

“想必他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憎恨赖子。虽然只是我的想像,但看在他眼里就等于是年幼的赖子将海绘拖到车子前面。在他的认知中,害爱妻半身不遂并杀死她肚里八个月大长男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就是赖子……”

激昂的声音攀升到这里突然中断。然后邦子以稍微压抑住情感的口吻继续说:

“往后的十四年,他心里从未原谅过赖子。他表面上或许是好父亲,但那顶多只是在太太面前装出来的样子。他在内心最深处彻底排斥着赖子的存在。正因为他对海绘用情至深,无处可去的怒火便全指向赖子。”

“你认为赖子小姐察觉了父亲真正的感情吗?”纶太郎问道,“根据森村小姐所言,她似乎非常仰慕父亲。”

“她应该知道才对。”这是直入人心的悲痛吶喊,“像她那么敏锐的女孩,不可能没发现。我认为就是因为知道父亲排斥自己,才使得她更渴求父爱。不过,悠史的心早已全献给海绘。像这种时候,一般来说都会对母亲产生对抗意识吧?但她甚至没办法这样。车祸时的记忆,想必还盘踞在她的潜意识里。对母亲的愧疚封住了赖子的退路,逐渐将她逼到尽头。”

这就是松田卓也口中“摸不清的罪恶感”的真面目。卓也明明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打开她的心扉……

“随着年岁渐长,她跟母亲愈来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大概下意识想代替母亲,就像要以自己填补海绘身体不自由的部分一样。我想,这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对母亲的罪恶感,与渴望父爱的心起了相乘作用。

“不过赖子愈像母亲,父亲就愈憎恨女儿。我好几次兜圈子忠告他改改对赖子的态度,全是白费力气。他对海绘的爱太深,顽强的心灵壁垒难以动摇。”

邦子再度咬住嘴唇。她应该是把自己长年来无法表达的心意,投射到了遭父亲排斥的女儿身上。

“去年秋天,赖子的精神状况变得更不稳定。常能见到她拿出旧相簿,盯着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出神,仿佛要将自己与母亲化为一体。实际上从那时起,比之前更神似母亲。我每次看见她都隐约觉得不安,但到头来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说到去年秋天,正是赖子从五十岚口中问出十四年前车祸真相的时候。她的行动显示,原先躲在潜意识底下的罪恶感明确地浮上意识表面。她为了偿还过去的罪孽,想以自己重现母亲失去的肉体。

“赖子太可怜了。”邦子轻声说道,“如果没有车祸,没有遭到父亲排斥,她应该不会做出那么轻率的举动。”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力气放尽般垂下头,眼角也渗出泪水。纶太郎什么也没说,静静看着她的侧脸。

“你明白了吧?”一会儿后,邦子总算抬起头说,“这全是真实,没有半分虚假。如此深爱太太,也因此无法原谅赖子的人,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写在那份手记中的心情全是谎言。他不可能为了赖子牺牲自己,更不可能抛下海绘。那一切全是鬼扯。”而纶太郎并未漏听之后从她口中逸出的轻声呢喃。

“……可怜的悠史。”

远处又有一班电车驶过陆桥。

“西村先生可能为了夫人之外的某人舍弃性命吗?”纶太郎问道。

“不可能。”

“那么,若为了贯彻对海绘女士的爱,西村先生是否做出多卑劣的行为都在所不惜?”

“没错。”

“即使是……”纶太郎说道,“杀人?”

邦子点点头。

这一刻,纶太郎总算觉得自己能够明白西村悠史这个人。矢岛邦子的绝望拓展了他的视野,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荒凉废墟,他甚至因此作呕。这是对于爱与恨和人类原罪的敬畏。

“侦讯三点开始,对吧。”纶太郎准备离去时说道,“那时我会前往病房,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向本人确认。”

“请等一下。”原本一直沉默静听的高田青年挡在纶太郎面前,“拜托您,法月先生。请您别再追究这件案子了。”

纶太郎发现,高田眼底藏着跟自己所见风景同样颜色的阴影。

他摇摇头,走过高田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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