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你真的只要两套吗?我的花笺在鱼头镇也不愁销路,更何况偌大的襄阳呢?”

襄阳一间古朴雅致的书坊里,沈珠曦正试图说服书坊掌柜多收几套她的花笺。

奈何她费尽口舌,掌柜的态度依然坚决。

他摆了摆手,毫不犹豫道:“李娘子,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在人们连大米都要吃不起了,能舍得花大钱买花笺的,只有城里那几位公子小姐,便是他们,如今手头也不大阔绰了,就是这两套,我估『摸』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卖出去呢。”

沈珠曦无法,只好带着她的另外三套花笺离开了书坊。

伴随今秋歉收,普通人的日子越发艰难了,就连市集上的买家和卖家也比之以往少了大半。城门附近,也出现了不少面黄肌瘦,又『操』着外地口音的人。

李鹜跟着襄州知府做事,就算要饿到头上来,也是襄州最后挨饿的那一批。至少目前,沈珠曦除了感受到物价飞涨以外,还没有受到其他影响。

许多普通人家都揭不开锅了,李鹜还时常带回烤鸡烤鸭烤『乳』猪和各种襄州知府府上带回的精致点心。

沈珠曦光是看那铺张浪费的点心,就知道范为丝毫不将民生疾苦放在眼里。

她没有资格谴责范为。

在边疆发不出军饷的时候,宫中依然歌舞升平,日食万钱。

沈珠曦走在行人稀稀疏疏,商铺门庭冷落的东升路上,怀着忧虑不安的心情,打量这条不复繁华喧闹的襄阳主街。

普通人家已经把每日餐数减为了一日一餐,可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真正艰难的冬季还没到来,若是到了寒冬,米价又该如何飙升?

“这位娘子,买点石榴吧……行行好,买点石榴,让我买一捧米回家吧……”

一个虚弱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沈珠曦不由停下脚步。

一名身上打着重重补丁的老『妇』人坐在两筐石榴前,一脸哀求地看着她。老『妇』人满脸深深沟壑,脸上黄一块灰一块,头发也『乱』蓬蓬的,一双搭在担子上的手又干又瘦,皱皱巴巴,像只老鸡爪子。

竹筐里的石榴红白相接,大小不一,放在宫中,是沈珠曦看都不会看一眼的货『色』。

可现在的她却走了过去,望着竹筐里的石榴道:“老人家,你的石榴怎么卖?”

“一两银子,全给你,还可以帮你挑回你家!”

沈珠曦哪里吃得下这么多石榴,可她看着老『妇』人爆发出强烈期待的双眼,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更何况,一两银子,真的太便宜了。

“那你帮我挑回家吧,多谢你了。”沈珠曦从荷包里拿出一块大约二两的碎银递出。“多的算是你帮我挑回家的辛苦费。”

“小娘子,多谢你……多谢你……你的心太好了……”老『妇』人激动万分,捧着银子的手颤抖着,眼里也涌出热泪。“我的孙子好几日没有吃过东西啦,今日终于能……多谢你,多谢你……”

眼见老『妇』人甚至要跪下叩头,沈珠曦连忙拉住她的手臂。

她感受到的不仅是补丁的厚度,还有一个贫苦老百姓一生的厚度。她根本受不起老『妇』人的感谢,因为她原本也是吸食民脂民膏的一份子——

老『妇』人磕的这个头,她羞愧难当,她根本不配。

“老人家,你快起来吧,你再这样,我就不敢买你的石榴了。”沈珠曦道。

“好好好,我这就把石榴挑娘子家去。娘子在前边为我引路吧。”

“老人家,你挑得动吗?要不要我找个人来帮忙?”

老『妇』人『露』出憨厚朴实的笑容,脸上因劳苦而生出的沟壑焕发出另一种光彩。

“多谢娘子,但是不用了,我几岁起就帮着家里做农活,力气大着呢。以前年轻时,别说一担子石榴了,就是一担子泥沙,我也照扛不误咧。”

沈珠曦不禁『露』出笑容。她看着老『妇』人利索扛起竹担,还忍不住在担子上肩的时候,帮忙扶了一下。

老『妇』人担着石榴,跟着沈珠曦的脚步往前走去。

“小娘子心真好,如今像你这么心善的人不多了。”老『妇』人感慨道,“今年不但庄稼歉收,我这石榴也长得不好,让娘子花一两银子,其实不值。等明年收成好的时候,我再挑个大又红的给娘子送来。”

“没关系,我这人也不挑嘴,吃不出什么区别的。”沈珠曦安慰道。

到底年纪大了,再加上可能没吃什么东西,老『妇』人走了一半,步履渐渐沉重,额头的虚汗也越来越多。

“老人家,我走累了,我们在这路边歇一会吧。我去买个饼子来吃。”

老『妇』人擦了把额头的汗,笑道:“小娘子不必在意我,我就在这里等你。”

沈珠曦转身走向街道对面一家小小的点心铺。

铺子前空无一人,唯一的店家无精打采地坐在摊子前打瞌睡,前胸和两只手臂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粉。

“来两个馒头。”沈珠曦道。

“一百文。”店家睨了她一眼。

……又贵了。

谁能想到,就在几个月前,白面馒头才两文钱一个?

沈珠曦从荷包里掏出一百文递给他。

店家收下铜钱,这才慢腾腾起身,捡了两个白面馒头包在荷叶里递给她。

沈珠曦拿了馒头,随手掐了一块放进嘴里后,转身走回老『妇』人处,装作嫌弃的样子,把馒头塞给老『妇』人。

“老人家,这馒头你帮我吃了吧,我刚吃了一口,噎得我吞不下。”

“这怎么能行?”老『妇』人连忙将馒头还回来,“小娘子现在吃不下,可以带回家明日吃,也可以带给家人吃,给我太浪费啦……”

“我带回去才浪费呢,我家里人也不爱吃馒头。”沈珠曦推开老『妇』人的手。

“那……多谢小娘子了,我带回家吃。”老『妇』人小心翼翼地收下了馒头。

沈珠曦笑道:“老人家不必客气,我——”

“装什么阔呢!有些人,家里那几个臭钱,连条狗都养不起。”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沈珠曦的话。

她抬头一看,一个穿李紫『色』妆花缎直襟夹衫,银朱『色』罗纨襦裙的年轻女子朝她投来轻蔑一眼,握着白面馒头的右手一松,馒头滚到她脚下一条黄『色』的狮子狗面前。

狮子狗上前嗅了嗅,兴趣缺缺地移开了嘴。不远处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眼疾手快地『射』出,抢走馒头后迅速逃之夭夭。

“……哼,连狗都不吃的东西,拿去假好心,真是虚伪。”女子抱起她的狮子狗,指桑骂槐道。

沈珠曦自己倒不生气,她根本不认识这人,被她骂,和走在路上忽然被野狗吼叫有什么区别?

若对方只含沙『射』影她一人,她大抵会当听不见,转身走了——她在宫中听多了闲言碎语,不差这一个。

但是,她身旁老『妇』人的眼眶却红了。老『妇』人神『色』难堪,浑浊的双眼四处闪躲,提着荷叶包的那手藏到了身后,另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则在布裙上惴惴不安地擦着。

沈珠曦看不下去,开口道:“我们和你无冤无仇,做什么也与你无干。你何苦出言讽刺?”

“我点名道姓说你了吗?”女子嘲讽道,“馒头是我买的,我乐意喂狗,与你何干?”

零星的过路行人放缓了脚步,两边的商铺店主也纷纷竖耳。

沈珠曦敛了神『色』,冷声道:“你的馒头,自然与我无干。希望你和你的家人亲戚这辈子都不要吃馒头,否则,你还是想想你今日说的话。馒头,是连你家狗都不吃的东西——”

便是连皇帝都不免有心血来『潮』想吃馒头的时候,更何况普通老百姓?

女子听她这么说,神情变得恼怒:“你——”

沈珠曦视她如无物,对老『妇』人柔声道:“老人家,我歇够了,我们走吧。”

“好……走。”老『妇』人回过神来,连忙扛起担子。

女子瞪着沈珠曦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狐狸精!”

一人再待下去也是无趣,女子抱着狗气冲冲地走了。

街头不远处,站在襄阳客栈门口的李鹜和李鹊目睹了全过程,李鹊吊儿郎当,李鹜面无波澜。

李鹊笑道:“大哥,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出面呢。”

“女人之间的事,男人掺和什么。”李鹜道。

李鹊抱起双臂,悠然看着天空默默飘过的一片白云,在心里默数,一,二,三——

“知道那是谁家的人吗?”李鹜问。

“知道,米行张老板家最后一个还未出阁的小女儿。”李鹊笑眯眯道,“前几日,她的未婚夫喝醉后说了胡话。”

“说了什么?”

“上辈子修了大功德,这辈子才能娶到李娘子那般才貌双全的大美人;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才和大字不识的张家泼『妇』指腹为婚。”

李鹜的嘴角扬起:“……这话倒没错。”

“这话被几个有心人传开,张家四姑娘自然也听见了,醋坛子打翻了不就这结果?”

“走吧。”李鹜走下客栈石阶,“回家请你吃石榴。”

李鹜二人回到四合院,老『妇』人已经卸下石榴走了,沈珠曦正指使着下人把两筐石榴抬进厨房。

“沈珠曦,你又捡了什么东西回来?”李鹜走近。

“我买的石榴,你喜欢石榴吗?”沈珠曦道,“这么多石榴,光吃也吃不完,我想向九娘讨个酿酒的方子,把石榴做成果酒放起来。”

“不错,动脑子了。”李鹜往廊柱上一靠,“你的花笺卖掉了吗?”

沈珠曦道:“只卖了两套,掌柜说现在年生不好,这种贵价的信笺并不好卖。”

“卖了两套,所以你不高兴?”李鹜状若随意道。

沈珠曦抬起头来:“我什么时候不高兴了?”

“现在,”李鹜说,“你怎么不傻乎乎地笑了?是不是路上发生了什么?”

“没有。”沈珠曦重新低下头去挑拣石榴,“我本来就不会傻乎乎地笑。”

李鹜看着她,没说话。

过了半晌,她忽然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李鹜,”她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

“我能在城中施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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