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下班过后,我离开店里。今晚风很干燥,某处的花坛飘来娑罗树的香味。仰头一看,满月正皓皓照亮下界。

因为急着来打工,我把乐谱忘在大学了。现在回去拿还来得及吗?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肩膀忽然被人用力往后一扯。

被绑架就是这种感觉吗?我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人已经被拖到后面的小公园去,打倒在石板地上。

头顶上是刚才那两个人的脸。

“刚才受你关照啦。”

“我什么都没做。”

“你是没做什么,可是这世上是有连坐这回事的。你是打工的吧?那么那个店老板就等于是你老爸。老爸犯的错啊,儿子当然得负责。”

三白眼讪笑着说,右脚飞踢出来,脚尖正中我的心窝。

肚子一阵剧痛,瞬间我停止了呼吸,结果接下来五分头踢了我的侧腹部。我痛得在沙石遍布的路上打滚。

“为什么……要找上我……”

“你想说找错人了是吧?可是倒也不是唷。喂。”

五分头把我架起来。

“那种型的老头子啊,比起自己挨揍,自己人受伤更难过。要治那种人啊,比起本人,教训他的亲朋好友更有效果。”

“嘿……我有点刮目相看了。”

“什么?”

“你们看起来一点脑袋也没有,没想到挺有观察力的嘛。”

一个巴掌掴了上来。

“我说的还真不错,你们就像父子,连嘴巴都一样贱。不过啊,这行干久了,观察力不必说,也会有看人的眼光的。”

这次换另一边的脸被掴了。

“人这种生物啊,没一个例外,每一个都怕疼。就算得丢脸出丑,还是会想要逃离暴力。不管再怎么有钱、有多了不起的头衔,都是一样的。只有暴力是世上最强的。”

三白眼再次用膝盖撞我的心窝。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被踢了出来,我弯身跪下,自己的呕吐物把牛仔裤膝盖以下搞得一片恶心,瞬间秽物和消化液的酸臭味刺进鼻腔里。

“我们是买卖暴力的,有人怕才有搞头。所以要是被那样当成傻子耍,往后就别想在这一带混下去了。店里的那些客人也是,不过那个老头子,得让他好好学到教训才行,让他知道要是敢违抗我们,会是什么下场。我们跟你无怨无仇,但因为这样,你就乖乖挨揍吧。”

“我只是个打工的。”

“你只是个打工的,不过那老头看你的眼神倒是担心得很吶。那个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那个家伙的阿基利斯腱就是你。”

“阿基利斯腱?”

“脚跟最脆弱的地方。机会难得,我就指点你一下好了。不管是干架还是谈判,都得从对方最弱的地方攻击起。这是铁则。”

五分头这次抬起了脚跟,我瞬间翻转身体躲开攻击,但这反而火上加油。

他们两人不再说话,开始猛踢不休。宛如大块冰雹般的踢踹重击了我的全身。

脚尖造成的刺痛与脚跟造成的钝痛交互席卷而来。每次被踢,我就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去,但现在已经只能干呕了。

毫不停歇的剧痛让我几乎昏厥过去,我在痛苦之中回想着三白眼的话。

暴力是最强的——被两个男人拳打脚踢,我渐渐感觉这句话就是真实。如果能够逃离这场风暴,要我怎么样屈膝求饶都行。如果钱能够解决,我甚至愿意当场交出我的一切财产。

但是我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持弓的右手,还有按弦的左手。

这是为了实现约定,无论如何都需要的东西。

只有手指,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我用双手抱住肚子似地蜷起身体。我觉得只要这么做,他们就会以为我在保护肚子。

可是三白眼的观察力超乎我的想象。

“咦咦?你是在拚死拚活护住什么呀?”

我的身体被他们的脚尖拨了过来,变成仰躺。

“哦?手是吗?喂,帮我按住。”

“住手……!”

我试图扭动身体抵抗,但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了。

“看你身材这么瘦,结果是运动选手吗?看来你很宝贝你的手……唷?”

五分头像柔道的袈裟固那样用全身压制住我的上半身,三白眼则抓住了我的右手腕。

“我刚才说过了呢,不管是打架还是干嘛,都必须第一个攻击对方的弱点。看来你的弱点是这双手。好了,你希望我把这只手怎么样?折断骨头?还是把筋挑断?”

“住、住手……”

“你还敢用命令的唷?”

“不要……请不要,求求你。”

“哼,开始哀求啦?这手就这么重要吗?”

“是的……”

“哦?嗳,我也不是个冷血到底的人,那我给你几个选项好了。”

“选项……”

“仔细一看,你也长得挺可爱的嘛。是要让你那张俊脸被打到再也无法见人,还是要废了一条手臂?你选一边吧。”。

我虽然踌躇,但没有迷惘。

“……脸。”

“好。喂,把他抓好。”

结果三白眼出乎意料,把我的右手腕摆到花圃的砖块上。

“这、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谁跟你说好啦?如果这样能重伤你,应该也可以重创那个老头。”

“不、不要!”

“听到这种女人似的尖叫,就更让人乐在其中呢。好啦,痛的要来啰。”

五分头捣住了我的嘴巴,我再也无法动弹半点。

三白眼的脚慢慢地抬了起来。

就在我反射性地闭紧眼皮,准备承受那即将到来的痛楚时——

“哈啰,打扰一下。”

突兀到了极点的声音让我睁开眼皮一看,正面出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脸孔。

“你、你、你做什么!”

“虽然我有名有姓,但实在不想告诉你这种人。”

“晶!”

真不晓得是在开什么玩笑,岬老师的背后居然还有初音的人影。老师抓住三白眼高抬的脚,用力一扭,他的身体便猛然失去平衡,倒在地上。五分头呢?我转头一看,他也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老板从背后架住了。

我从束缚中被解放,被初音从身后抱住。最先浮现脑中的,竟是女生的身体好柔软这种古怪的感慨。

三白眼倏地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但岬老师比他快了一步,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肘。

“混账东西,给我放开!”

“那你先放下那危险的东西。”

这景象太不可思议了。应该习惯打架的三白眼使尽浑身解数想要甩开,却无法挣脱纤瘦的岬老师的束缚。明明看起来岬老师只是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腕。

“可恶!你是来帮那家伙的吗!居、居然四打二,太卑鄙了!”

“一个失去战斗力,另一个负责看护,实质上是二对二。先二对一的是你们吧?”

“是啊,这样还不够卑鄙哩,新的援军马上就要到啰。”

老板用一只手戳着五分头,我总算想起老板本来就个头魁梧,而且总是在搬运重量级的食材,因此有着过人的臂力。

“所以如果你们现在就滚,还可以保你们平安无事。要是还对他恋恋不舍,警察先生会在包厢里面慢慢听你们说。这次轮到你们选了。”

“搞、搞屁啊!可恶,给我放开!”

岬老师把手中的三白眼的右手用力扭到他身后。

“痛痛痛痛痛死啦!”

随着惨叫,刀子掉到地上。

“看上去没有出血,不过这种情况,伤害罪也完全成立。根据刑法第二〇八条,法定刑责为二年以下的拘役或三十万以下的罚款、拘留或罚金。”

三白眼吓到了似地注视岬老师: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刚才没说吗?我不想对你们自我介绍,不过我有许多警察朋友,虽然不是我愿意结交的。”岬老师放松束缚,三白眼垂着手后退。

“……你们别以为这样就能没事了!”

“嗯,我不认为这样就结束了。既然你们都做到这种地步了,工商会也不会再继续沉默下去吧。虽然我不喜欢拜托警察,可是不必我说,这里的居民一定也会采取行动。每一间店老板都是讨厌暴力、不敢抵抗的和平人士,但如果危害到员工和客人,就会认真起来对付你们。守护了店家几十年的生意人,认真起来可不能小看啊。工商会里头,老字号的店家也认识很多跟你们同行的大哥嘛。”

啊啊——我想到了。工商会里面也有掌管大相扑名古屋会场的业者,而这些业者当然也跟全日本最大的广域黑帮互有往来。

两名小混混一定也想到一样的事了。他们嘴里难听地骂着,但也只能夹着尾巴消失到暗巷里头。

“晶!”

可能是两个男人消失而放下心来,初音想起来似地从背后紧紧抱住我。

“幸好你没事!”

“谢、谢谢妳。可是初音妳怎么会……?”

“晶,你把拉赫曼尼诺夫的乐谱忘在教室了对吧?我发现后想要拿来给你,你的手机却一直打不通。”

“啊,对不起,我把电源关了。”

“我想你应该正从打工地点回去学校,所以追了上来,结果看到你从另一边走来,却被那两个人抓走了……”

“那岬老师怎么会来?”

“是我连络的。因为他们看起来很可怕,我觉得需要帮手。”

“你们运气真好。今天我为了课堂授课的主题,正在搜集数据,所以在大学留到这么晚。然后我接到柘植同学的紧急连络,急忙赶来。我听到对方有两人,柘植同学又认识你打工地点的老板,所以我请他也一起过来帮忙了。”

“哎呀,我听到这事,脑门都快充血了,出门的时候手里还握着菜刀,被老师阻止我说那是凶器,会触法。”

如果没有被制止,老板想要拿菜刀做什么?

“谢谢大家救了我……可是老师真的好强,我都看呆了。老师是练过少林寺的武功吗?”

“没有,我从小格斗的对象就一直是钢琴。”

“可是老师刚才不是易如反掌地制止了那个小混混吗?”

“噢,那只是制住了要害而已。”

“要害?”

“嗯。人类的身体有几个地方不管再怎么锻炼,也无法强化,只要制住那些地方,就能控制肌肉的活动,不管再怎么强壮的人,也会动弹不得。刚才的情况,是上臂三角肌下面的凹处。弹钢琴也是一连串的肌肉运动,所以我长年思考要怎么样才能强化打键、减轻疲劳,结果也能应用在这些地方了,只是这样而已。”

我真心想要去听听岬老师上的课了。

“可是刚才的选择太令我感动了。比起脸,你更选择了保护双手,真不愧是以小提琴家为目标的人。”

“……我们约好了。所以这双手,打死我都必须保护好。”

“约好?”

“我……跟母亲说好一定会成为小提琴家。”

老板张口像要询问什么,但岬老师委婉地伸手制止了。老师从眼睛深处看着我,那是一双非常平静而理性的眼睛。我们年纪只差了四岁,这个人的眼睛却怎么能如此毫无迷惘呢?

我就像中了无言的催眠,开始述说过去。自己是私生子、与母亲的两人三脚、母亲过世、还有参加甄选会最根本的理由……。

“虽然没有向我提过,但我母亲对小提琴也有着眷恋。若不是怀了我,或许她会继续拉小提琴,走上不同的人生。或许不是在那样的乡下胼手胝足,而是有着沐浴在华丽聚光灯下的人生。”

没错,我自小就一直对母亲有着一股歉疚,所以我也不怎么跟同龄的孩子玩在一起,而是日复一日地拉着琴弓。我觉得只有音乐是维系母子之情的纽带。

“我为母亲送终的时候,母亲对我说,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听到这话,我更想看到她开心的样子……”

初音垂下眼神,用力握住我的手。或许初音现在理解了我之前说的亲情会变成脚缭的真意。

听起来像借口,但我没有认真投入求职活动,也是因为有这个约定。一想到与母亲的约定,我怎么样都难以去选择音乐以外的职业。

“没想到辛辛苦苦进了音大,周围却全是天才,想要加入交响乐团,根本是遥不可及的梦。况且没有实力也没有名气的小提琴家,根本不可能靠着音乐过活。喏,岬老师,难道就不能只想着拉小提琴生活吗?我和其他团员梦想的事,是那么不可原谅的奢望吗?”

说出口

之后,我强烈地后悔了。我果然是个浅薄的人。初音垂下头去,彷佛自己遭到了责备,但我刚才的话听起来完全就是丧家犬的远吠。

结果原本默默聆听的岬老师慢慢地开口了:

“不只是音乐,想到需要某些天赋才能的职业时,一般人都会有一种偏见。不是人选择职业,而是职业选择人的情况,由于可能性太低,怎么样都会萌生疑念。这个人真的是那万中选一吗?会不会本人和周围的人都严重地误会了?”

我和初音都点点头,老板垂下头去。

“然后相反地,当自己碰巧有着出色的才华时,无论自己成功与否,怎么样都会把自己投影在孩子身上,心想这孩子有可能也继承了自己的才华——不,或许自己的孩子会是更上一层楼的天才。音乐、绘画、学问、运动,全是如此。”

我们两人也对这话深深地点头。

“可是不管父母干涉再多,本人的人生还是只属于本人的,因此迟早都会开始背离父母的愿望与执念,然后自问自己真正想走的路是什么,并发展成与周围的磨擦。我只知道音乐这个领域,不过这或多或少是每个家庭都会碰上的问题。”

“岬老师也是吗?”

“我的情况,母亲虽然由衷热爱钢琴,但父亲对音乐毫无兴趣。母亲有段时期曾是钢琴家,但父亲是司法界的人,我也不清楚他们两个是如何结为夫妻的,但我父亲直到最后都无法理解母亲对钢琴的热爱,对于我的出路,两人的意见也是彻底对立。”

“最后”,意思是老师的母亲也过世了吗?我害怕得不敢问。

“最为决定性的是,对母亲而言,钢琴并不只是单纯的兴趣或教养。其实我的母亲是俄国人的外公与日本人的外婆生下来的混血儿,虽然这年头这点都不稀奇了。”

听到这话,有个疑问冰释了。老师的眼睛颜色,带碧蓝的茶褐色——这不像日本人的眼珠颜色,原来是来自于老师四分之一的外国血统。

“但是那个时代,其实郷下对外国人的偏见和歧视非常地根深柢固,这样的孩子想要求职,选择也非常少。说得更露骨一些,无论眼睛是什么颜色、是什么血统,都打开门户欢迎的,至多就只有艺术世界了。所以母亲才会选择了音乐之路。不,她只有这条路可以走。我想也是因为不管在社会或是家庭,女性的权利都受到贬抑,所以她只能用音乐来表现自己。刚好钢琴原本是西洋音乐,所以外国讲师和外国演奏家反而受到重视,但换个看法,这也是一个狭隘的世界。而狭隘世界的居民,怎么样都会变得视野狭隘,这一点活在司法世界的我父亲也是一样的。两人会无法理解彼此,或许也是当然的事。”

对于这番话,我也只能点头。需要特殊技能或才华的领域、重视专门性的世界,一般都是十分封闭的。

“我的母亲只能活在钢琴的世界,可是结婚的同时,她也必须与那个世界分道扬镳。因为这样的背景,她会让生下来的孩子接触钢琴,说起来也是一种宿命。然而这孩子不晓得是出于什么样的阴错阳差,非常喜爱钢琴。”

“总觉得……跟我好像呢。”

“我不是说了吗?每一个家庭都半斤八两。唔,我的情况,幸好是母亲的愿望与我自己的希望相符,却不符合父亲的愿望,所以我和父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了。”

“一个人离开家,老师不会感到不安吗?”

“我到现在都还是会不安啊。”语调微微沉了下来。

“没有人给我任何保证,也不晓得能够弹琴弹到何时,而且自己的才能或许只是一堆误解和过誉堆砌出来的假像。”

“老师是怎么妥协的?”

初音探出身体问。

“要怎么样才能像老师那样摆脱迷惘?请告诉我。”

“这问题也太瞧得起我了。我没资格说什么大话。就像刚才说的,我每天都处在不安当中。不过我对自己倒是有个期许。”

“什么期许?”

“唔,我这种乳臭未干的家伙说这种话其实还太早,不过我认为选择的人有责任。”

“责任?”

“像这样的每一天,其实都是一连串的选择取舍。几点起床?吃什么?怎么度过这段时间?朝什么迈进?这许许多多的选择累积起来,变成了现在。然后大部分的人都很笨拙,选择了什么,就必须抛弃另一样什么。而为了对那些抛弃的东西负起责任,就只能好好地去珍惜所选择的东西。”

“可是万一选错的话呢?”

“是不是选错了,其实也端看本人怎么想吧?再说,虽然我并不是宿命论者,但不管是艺术还是运动,应该活在某个世界的人,不管走的是哪一条路,最终都还是会被那个世界所接纳的。当然,那个人也必须做好准备,当那个世界伸出手时,才能够响应世界的期待。”

那不折不扣就是宿命论嘛——可是该在那里的人迟早都会去到那里,这话不可思议地令我有种豁然开朗之感。我偷看初音的脸,她也一脸肃穆。而岬老师还是一如往常,只是面露柔和的微笑。

“我说阿城啊。”忽然间,老板探头看我。

“我有个提议,如果你想要多点练习时间,打工暂时休息也没关系的。”

“我……被开除了吗?”

“傻瓜啊你!我不是说暂时吗?不过也不晓得你的想法,就对你说了那种话,我实在太不成熟了。不好意思啊。”

“怎么会,老板……”

“凡事都有最关键的时刻。碰上那种时刻,就必须聚精会神,全力冲刺,要不然就赢不了,最重要的是会后悔,后悔那时候怎么没有全心全意去拼、要是再多努力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或许就成功了。这样的后悔啊,会跟着你一辈子的。”

“可是……”

“当然,你还是需要最起码的生活费,到时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打工就行了。然后等到那定期公演结束,再恢复正常上下班。可是我这老头实在很过分对吧?明明都知道你怎么想了,却还是舍不得放掉你。”

我感动到说不出话来,只是向老板低头。

总之我累坏了,被踢的地方也阵阵发疼。

都那样警告过了,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吧——听到老师的话,问了他的手机号码,接着安心感带来了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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