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为了进行视唱而进入练习室,却唯独不见雄大的身影。这种时候,向总是逐一监视他行动的女同学追问是最快的。

“雄大的话,我刚才看到他在器乐系的教室跟入间说话。”友希说。

雄大跟入间——?这意外的组合一瞬间令我纳闷,但也不能置之不理。虽然麻烦,但集合成员也是首席的工作,我一个人前往器乐系教室。

才去到走廊,我就知道他们在哪间教室了。因为我听到雄大激动的声音。

“我哪知道是怎么弄的啦?可是绝对有什么机关,才有办法成功。所以方法先不管,更重要的是动机。”

“然后你要指控人家就是小偷?啊?有够白痴的啦,警匪片也没这么脑残好吗?”

教室的场景就像警局的侦讯室,入间悠哉地坐着,而雄大气势汹汹地站着。

“哎呀,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首席先生。你好呀。”

“雄大,你在别班的教室干嘛?”

“还干嘛……”

“首席先生,你来得正好,请把这位连脑浆都是铜管乐器做成的小朋友领回去吧。就算要找碴,也得讲点道理呀。”

“雄大说了什么?”

“他说不管史特拉第瓦里是被怎么偷走的,有动机妨碍演奏会的就只有我。”

“这还用说吗?毕竟首席本来绝对非你莫属,却被半路杀出来的晶给抢走了。你没办法演奏到史特拉第瓦里,也没办法跟校长共演了。如果演奏会因此中止,最高兴的就是你。”

雄大说得口沫横飞,入间以冷漠的眼神仰望他。那是彻底放弃八成会是白费唇舌的解释的眼神,嘴上大大地写着“呆瓜”两个字。

“雄大,这里交给我,你先回练习室去吧。”

“可是……”

“看在我这个首席的面子上,先听我的话吧。”

雄大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去后,只剩下一脸呕气的入间和我。这种场面,应该是我要低头赔罪才对。

“我们团员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没关系啦,反正我根本没当一回事。”

“你的脚……已经没事了吗?”

“脚?……噢,这个啊。托你的福,没什么大碍。这还是得感谢诸位评审委员吧。”

入间伸出左脚,脚踝的地方薄薄地扎了一层绷带。

“听到落选的理由时,我真是火冒三丈,但是看到现在的你,我觉得算是皆大欢喜呢。光是掌握团员的行程跟各种杂事就够累人了,还得忙着应付那种单细胞,能治得好的伤都治不好了。喏,你懂吧?”

入间把脸凑近我说。

“所以对于没有当上首席,我只有感谢,压根儿就不怨恨。那个小号男说的动机,也是子虚乌有。”

“这……很难说吧。”说出口之后,我才惊觉不妙,但覆水难收。“我一点都没有要积极去怀疑你的意思,但雄大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毕竟你错过首席之位、无法演奏史特拉第瓦里、无法与校长共演,这些都是事实。”

我正准备承受入间激动的反驳,没想到出乎意料,他失望地垮下肩膀。

“怎么,原来你也是那个单细胞的同类吗?饶了我吧。没办法演奏史特拉第瓦里的确让人不甘心,可是又不是错过这次机会,就一辈子再也摸不到了。今后只要我成了职业小提琴家,打响名号,自然就会有哪个拥有史特拉第瓦里的财团跑来求我用他们的小提琴演奏。而和校长共演什么的,是我主动辞退出场的,所以是我自己的意思。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是那种会记恨在心的人啦。”

啊,是啊——我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入间说的完全没错,他已经获得高度肯定,将来的似锦前程形同既定之事,我所渴望的事物,在他眼中并没有多大的价值。这样比喻似乎不太有品,但就像狗食不管再怎么高级,人类都不会受到诱惑一样。

“尤其是跟校长共演,求我都敬谢不敏呢。嗳,我本来只把它当成演奏史特拉第瓦里的代价啦。”

听到这句话,我停住本来就要转身离开的脚,又留了下来。

“这话我可不能置若罔闻。不想跟柘植校长共演?那可是跟那位大名鼎鼎的柘植彰良的钢琴共演呢。你也知道全世界的交响乐团有多渴望这种机会吧?”

入间嗤之以鼻:

“会这么想的只有日本人。就算是古典音乐,也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喜欢老古董。很多时候,对物主来说是宝贝,但在别人眼中却只是样破烂老东西。上了年纪以后就闭关在国内,一年一次的表演机会,就只有跟地方音大的学生交响乐团共演,这对放眼世界市场的交响乐团和唱片公司来说,根本就是隐居老头的消遣活动罢了。”

“这话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我知道在校内说这种话是大不敬,可是伟人的真实面目,大抵都是教人倒胃口的。而且校内有些狗腿的教授说什么柘植彰良会成为古典音乐界的大老,是由于他稳重诚实的人品,但听在消息通的耳中,那根本是笑话一桩。替那种人格有问题的人拉小提琴伴奏?有这种怪癖的人才少见吧。”

“人格有问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忍不住勃然大怒,入间瞬间露出意外的表情,然后兀自了然于心地说了声“哦,这样啊。”

“你总是跟柘植初音黏在一起,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你没听她提过她父亲的事吗?”

我们交往已经快三年了,但我从来没有听初音提过她的父亲。我觉得她不主动提,一定是有什么不想提的理由,所以也没有刻意去问。

“那真是失礼了,原来你消息没那么灵通啊。”

“真抱歉唷。那么你说的内幕究竟是什么?”

“我是不喜欢这样打小报告啦……你知道我母亲是职业小提琴家吧?”

别说知道,那是我所没有的武器之一。

“我是听我妈说的,柘植彰良有个叫良平的独子,这个儿子也是个钢琴家。柘植良平因为跟我妈年纪相近,又是经常协奏的演奏家伙伴,所以这是他本人亲口跟我妈说的。据说呢,柘植良平也就是所谓的好竹出歹笋,不仅外表跟他父亲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也完全没有继承到任何钢琴才华。喏,柘植彰良年轻的时候不是满英俊的吗?”

柘植彰良年轻时候的照片我也看过好几次。音乐杂志和唱片封面不必说,他个人的照片我也有好几张。

“但是良平却个头矮小,脸型浑圆,后脑扁平,眉毛淡,嘴唇薄,又是个塌鼻子,会被说成是好竹出歹笋也是当然。所以本人为了证明自己是柘植彰良的儿子,从小就立志要成为钢琴家。可是呢……跟天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呢。”

入间的表情变得有些忧愁,就像在回顾自身。

“就算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在才华的世界里也不必然就一定如此,反倒天才的孩子很多时候都是凡人。而父母愈伟大,孩子的压力也就愈大。三岁能弹颤音是当然,在全国学生钢琴赛得奖是最起码的条件,只因为他是柘植彰良的儿子。如果没办法达成那最起码的目标会怎么样?从那张脸来看,被讥笑是好竹出歹笋是当然的,但是最教人难受的还是继续受到期待:‘他还没有发挥实力’。即使那已经是他竭尽所能的结果,也是如此。不管再怎么拚死努力,看在旁人眼中,他都只是在吊儿郎当地小跳步。他们不肯相信那就是天才与凡人的差距。因为每个人的脑中都有着才能是可以继承的期待与盲信。”

这一点我也可以同意。事实上,即使只看音乐界,两代都被称为天才的亲子,数目也寥寥无几。

“一开始好像是因为良平连手指也天生就比较短,他连八度音都弹不到,所以据说他从上小学以前,就每天都被拉手指。柘植彰良架住他,硬是拉扯他的手指,然后本人发出左邻右舍都能听到的凄厉惨叫。可是不管叫得有多惨,柘植彰良都不会住手。”

我一阵战栗,闭上了嘴巴。

“柘植彰良也一样,深信才能是会遗传的,他的主张是幼时的教育决定一切。确实,在音乐方面有杰出表现的人,很多都在十几岁就崭露头角,发挥才华。虽然那也是因为钢琴和小提琴的超技如果在手指关节还很柔软的儿童时期就熟练,比较容易做到。”

这一点我也同意。钢琴和小提琴之所以神童辈出,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习。当然,本人的才能是最重要的关键。

“斯巴达教育虽然是已经过时的教育方针,可是柘植彰良对他的儿子进行的完全就是斯巴达教育。如果驼背弹琴,就拿竹刀打背。要是弹错,就当场拧他的肚皮。儿子全身都是瘀伤,手指也肿了起来,指甲也一次又一次地折断,最后光是看到键盘就当场呕吐。可是即使如此,练习还是持续下去。他昏昏欲睡地读谱,怀着几乎要被压垮的不安站上比赛舞台,理由只有一个:他想要柘植彰良认同他继承了父亲的才能。”

“太荒唐了,不管有没有才能,那不都是自己的儿子吗?”

“柘植彰良这个人即使在家庭里面,一样是个钢琴家,而不是个父亲。当时彰良的妻子已经过世,家中有佣人跟两名弟子,再加上柘植父子,总共五个人同居,但良平并不是他的独生子,也不是妻子的遗孤,只是他的第三名弟子。他对儿子的兴趣仅止于他身为钢琴家的资质与可能性。然后柘植彰良也绝不是个忠实的人,他经常染指慕名而来的女人,好像还曾经让比儿子还小的女人怀孕然后抛弃。”

我又哑然失声。

“即使如此,良平还是继续弹琴。结果他靠着一股傻劲,成功在国内的比赛得了几次奖,顺利当上了一名钢琴家。他也在都内的大型乐团中参加定期演奏会。虽然规模不大,但也有人找他进行个人独奏会。”

“怎么,那这样的话……”

“一点都不好。更糟糕的还在后头。不管那是他如何努力赢得的成果,他毕竟是柘植彰良的儿子,没有人期望他获得普通的成功。如果不在肖邦国际钢琴赛得奖,或是与柏林爱乐共演,或是举办世界巡回独奏会,不是那种辉煌的活跃,世人是不会接受的。嗳,是无理强求嘛。从此以后,良平到处遭人眨损,被说成是天才的残渣、劣性遗传,甚至连比赛得奖和加入乐团,都被说成是靠父亲的裙带关系。”

“……太过分了。”

“结果良平变得比以前更加投入钢琴了。他甚至犠牲睡眠,只要是清醒的时候,就一定是在弹奏琴键。他涉猎了堆积如山的专门书籍与乐谱。对于这时候的良平来说,音乐完全成了敌人,是必须使其屈服、加以蹂躏的对象。然后等待着他的结果是——腱鞘炎。那个时候运动医学尚不发达,他被医师诊断为不可能痊愈。手指痛到无法弯曲,已经无法做出一个八度音以上的跳跃。手指报废的钢琴家,就像照不出画面的电视,只有引退一条路可走。良平向柘植彰良报告这件事时,你猜柘植彰良怎么回答?”

“……不是慰劳他至今为止的辛苦吗?”

“‘哦,这样’——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顶多就只有被蚊子晈到的反应而已。就在这个时候,良平彻底醒悟了。到头来,自己还是无法响应父亲的期待。他从很早以前就被那个人给放弃了。所以即使他的手指废了,对那个人来说也不痛不痒。而且那个时候,那个人的关心已经转移到别的直系亲属——柘植初音身上了。”

“关心?那是他的孙女,关心是当然的啊。”

“那不是对孙女的关心。她的小手能否弹奏拉赫曼尼诺夫?简而言之,这就是全部。然而不知幸或不幸,初音更浓地继承到柘植彰良的才能了。明确发现这件事以后,柘植彰良便露骨地偏袒初音,教育方法不必说,从姿势、仪态到拿筷方法都要插嘴。另一方面,他对良平的态度就像对待空气一样。然后良平在结束钢琴家生涯的同时,也离开了家。”

“为什么?他不是也可以带着家人独立吗?”

“听说柘植彰良不允许。他说如果无论如何都要离开的话,就留下初音。当时初音才三岁,父亲也就罢了,佴她需要母亲。所以结果良平一个人离开了。不,说得明白点,他显然是被逐出家门的。”

“后来良平怎么了?”

“不晓得。听说他好像被某家音乐出版社收留了,但好像完全没有回家露脸。喏,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柘植彰良确实是个不世出的钢琴家,这一点我认同,可是我不觉得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是把人类该有的一切爱情全部奉献给钢琴的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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