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现在灯光之中的舞台上,钢琴正舞蹈着华尔兹。轻快地,然后慢慢地加快速度,但维持着优雅,华丽地舞蹈着。

不久后,回旋曲的旋律忽然加速奔驰,交响乐团随之演奏出第三次的主题。

贝多芬《降E大调第五号钢琴协奏曲皇帝》第三乐章——

包括我在内,坐满大厅的听众皆半是出神地注视着君临舞台中央的钢琴家。在交响乐团一段格外高亢的乐声中,钢琴短暂地保持沉默,但钢琴家的手指静止在键盘之上,纹风不动。众人皆屏着大气,紧盯着那双手何时会再次下坠。

当手指终于触上键盘的瞬间,那动作已然令人目不暇给。凿刻空气般的琴声一面将交响乐团拉扯进来,一面驰骋在众人心胸。令人眼花缭乱的疯狂转调。尽管如此,泉涌而出的音珠仍朝着同一个方向奋勇前进。

小提琴反复着细微的上升与下降,钢琴也重复着弱音与强音。而我的心跳亦随之上下起伏。啊啊,不行,身体动弹不得了,就好像被音符给定住了一般。

不久后,以定音鼓徐缓的节奏为背景,钢琴声渐次沉静下去。但是听众知道,这只是最后全力冲刺前的助跑而已。

接着俄然觉醒的钢琴以浑身之力高歌最后一节,交响乐团紧紧地依偎一旁,两次击下勇壮的句点,结束了这首曲子。不,结束它的不是交响乐团。这首曲子真正的指挥家,是跳起的手指仍静止在半空中的钢琴家。

胸中有什么东西崩断了。几秒钟的空白后,零星响起的掌声很快地化成海啸席卷上来。

至于我,我反射性地站起来鼓掌。这还用说吗?这种时候不起立,什么时候才要起立?这不是敷衍了事、惯例化的起立鼓掌,我想要发自心底赞扬这位钢琴家。我想要感谢他在人生无数的选择当中选择了钢琴。而且这位钢琴家岬洋介,是我——城户晶就读的爱知音大的临时讲师。

其他听众一定也都有相同的感受吧。我周围的听众每一个都双颊泛红,不停地热烈拍手,看起来手都拍痛了。不经意地,我看见前面第五排有一处凹陷。每个人都起立鼓掌的观众席中,只有一个大叔和一个女孩还坐着。仔细一看,大叔带着白色拐杖,女孩的座位旁边也放着拐杖。如果她们是父女,还真是教人同情。一定是想起立也没办法吧。

我旁边的初音也站起来鼓掌,但是她的表情有些僵硬。

“怎么了?”我问,但初音净是摇头,不肯好好回答。

她这不是喝倒采的反应。如果是喝倒采,她一向是面露冷笑耸耸肩,一副“所以呢?”的态度。然而现在她却一脸怫然,彷佛正在参加竞争对手的颁奖典礼。

掌声仍持续着,也没有要歇止的迹象。听众们为音乐酩酊大醉了。他们在与外界隔绝的表演厅中接触到非现实的世界,宛如置身梦境。

要忘掉现实是至难之事。尤其在这个不景气的年代,穷困的生活随时随地都会探出它的苦脸来,烦人的人际关系则是剪不断理还乱。电波也不停地倾倒不安与恶意,路上的行人全都逃进i-pod,关在房间里的则躲进网络世界,仅能勉强守住自己的壳。

而这些积郁全被《皇帝》吹拂得一乾二净了。现在充斥着这个大厅的,是勇气与希望,还有赞歌。

有时音乐会展现魔法。但那是只有顶尖的演奏家与顶尖的曲目还有顶尖的情况,在天时地利人和下才会发生的、真正的奇迹时刻。

而这难得一见的奇迹在这里发生了。对于施展出这样的奇迹的演奏家,听众能够做的事只有一件。

虽然挂意臭着一张脸的初音,但我还是不停地鼓掌。

离开爱知艺术剧场时已经快九点了。荣区中心的百货公司群也都拉下了铁门,也因为明天是星期一,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

吃点什么再回去吧——我正想开口,旋即打消念头。至少初音脸上不是有食欲的表情。

“要不要叫出租车?”

我问,初音慢慢地摇头。

“走路回去吧。很近,脸颊也好烫,我想吹个风。”

五月都已经过了中旬,吹着湿气恰到好处的风,确实正适合用来冷却火热的脸颊。而且初音住的公寓在大须,从这里走去,以我们的脚程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也很适合做为夜间的散步。

“要回家弄点什么吃吗?”

“我已经撑死了。听了那种演奏,什么都装不进去了。如果你会饿,你一个人吃吧。”

初音总是把我当成弟弟看待,但其实我们同龄。不过她是四月生的,而我是十二月生的,如此罢了。但她说就算只有短短八个月,人生经验还是有差,总是想要掌握主导权,而我也唯唯诺诺地顺从她的领导。因为我觉得那样比较轻松,而且初音看上去就充满了大姊气质,若是由我主导,看起来反而滑稽。

“晶,刚才的演奏,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很厉害啊。”

“嗯……”

“我本来想说慈善演奏会罢了,不抱期待,没想到完全跌破眼镜。岬老师也是,我从以前就在杂志上看过他的名字,但没听过他的演奏,一直只当他是一个人很好的老师,真是意外极了。什么临时讲师,太可惜了,他应该当专任老师的。”

“然后每天请他示范弹奏给你听?”

“那不是最棒的教材吗?”

“我可免谈。那种毒品般的演奏,要是每天听,不是身体就是精神会出问题。”

“毒品?”

“对于病痛或疲倦的人来说,那或许是特效药,可是他的演奏会让人上瘾。愈听就会愈想再听。为了听到他的琴声,甚至会想要追到地球另一头去。”

大夸张了吧——我想说,但住口了。因为初音的口气严肃无比,而且带有嫉妒的成分。明明初音不是个会去嫉妒别人的人。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儿,她冷不防停下脚步。

“我要订正。”

“咦?”

“不只是病痛或疲倦的人,对健康的人来说,那也是强效兴奋剂。我觉得好不甘心,就好像登山攻顶到一半,看到有人从遥远的上方喊着:快点上来!或是自以为已经爬到山腹左右了,其实还只是在山脚徘徊而已。岬老师才二十五、六岁吧?”

“嗯。”

“我们年纪只差了三岁,音乐技巧却有着天壤之别。”

“我觉得妳跟他比较不太对吧?他弹的是钢琴,初音妳拉的是大提琴啊。”

“是表现力的问题。即使弹奏的乐器不同,差距也历然可见。那是可以向听众收钱的演奏,而我们还只是业余音乐家而已。”

她突然加快了步调,我被她拉扯似地一起走过大津路。这条白昼有许多精品服饰店和银行的主要大街,现在也一片闲散,快步行走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总算来到若宫大道了。这里俗称百米路,据说战后名古屋从一片焦土开始复兴时,为了紧急时刻可以让飞机起降,所以规划成这样的路宽,不晓得是真是假。因此如果照平常的步伐行走,还没走到斑马线另一头就已经变成红灯了,所以必须一开始就全速奔跑,是名符其实的百米冲刺。

冲啊!……我吆喝,但总是配合我的节奏同时起跑的初音,却有点偷跑地已经冲出了几公尺。

“啊,喂!等一下嘛!”

“才不等你!听了那种演奏,谁还能等啊!”

初音头也不回地跑过斑马线,一直跑到中间我才追上她。

“妳在急什么嘛?”

“我不是说了吗?我被注射了兴奋剂,没办法再温吞下去了。”

“就算是这样……”

“有人在等我,这样下去会来不及的。”

啊,这句话让我明了一切了。等待初音的人——也就是她的祖父柘植彰良。

柘植彰良身为爱知音大的理事长、校长,同时也是被誉为稀世拉赫曼尼诺夫琴手的知名钢琴家。他在国内外获奖无数,并长年担任交响乐团的常任指挥。虽然年届七十的时候,他将常任指挥的职位让给了后进,但并不是连弹琴都退休了,现在他仍以国内最高龄钢琴家的身分君临日本音乐界的顶点。由于他的地位崇高,亦没有评论家敢正面批评,甚至有入称颂柘植彰良如此高龄仍在弹琴,这本身就是个奇迹。

或许是因为对隔代遗传的期待,他的孙女柘植初音早在三岁就被决定将来要成为音乐家。一开始她弹奏钢琴,接着学习小提琴,但有一天她听到早夭的天才杰奎琳·杜·普蕾的唱片,深受铭感,选择了大提琴做为她的音乐伴侣。幸而对于把祖父的钢琴声当成摇篮曲长大的初音来说,演奏乐器就像一天三餐那样自然,所以进入音乐高中、音乐大学,也都是出于本人的意愿。因此,拥抱大提琴的初音看起来总是那么样的自然。她看起来就像笃信与音乐同在是天经地义之事,除了演奏大提琴以外,自己没有第二条路。她的目标是总有一天要追上祖父柘植彰良的钢琴。

而初音现在正在焦急。刚才的演奏沁入了我的心胸,但似乎直捣她的灵魂中枢。

“你也知道吧?岬老师到现在都还被称为新进钢琴家。在比赛中创下那么多佳绩,展现出那么惊人的演奏,却还被当成菜鸟看待,这就是职业音乐家世界的现实。那样的话,我的大提琴根本就是骗小孩的玩意儿。”

“这话一点都不像妳。妳不是总说妳不跟别人竞争,妳的敌人就只有妳自己吗?”

“可是……”

“再说,妳说骗小孩,可是骗小孩才是最困难的呢。小孩子不知道忍耐,也没有乖乖听演奏这种最基本的礼节。妳去年也在各小学巡演过,应该最清楚要在小学低年级的班级中,毫无杂音地演奏完一整首曲子有多困难吧?”

“晶,你听了那种演奏,却无动于衷吗?”

初音走在前面,半是疑惑、半是佩服地说。

那句话应该没什么深意,我却感觉心臓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因为我完全没有把岬老师当成竞争对象。他与我在资质上根本是不同的次元。

为了隐瞒动摇,我佯装若无其事:

“妳会大受打击,是因为妳的选项只有一个。”

“那你的选项呢?”

“如果当不成蟋蟀,当蚂蚁就是了。我总是有好几个选项的。”

满口谎言。

选项?我哪有那么了不起的东西?柘植家的千金小姐难道不晓得现在正值就业冰河期吗?而且蟋蟀再怎么样都只能是蟋繂。就算丢掉乐器,扯掉翅膀,也不是就能够变成蚂蚁。

可是这是不能说出口的话。一旦说出口,我就逼死我自己了。我像要甩开纠缠着我的不安,与她走在漫长的斑马线上。

大须有好几栋专门租给音大生的出租公寓。格局宽敞,四面八方的墙壁都有隔音,窗户是双层,隔音完善,如此一来,练习的时候声音就不会干扰到别人,但同时租金也贵得吓人。对于我这种一般学生来说,毕竟是高不可攀。

不过初音的老家位在本山,从荣区搭乘东山线不用二十分钟就到了。我听说柘植家不愧是柘植彰良的住宅,在本山的高级住宅区中,也是栋格外气派的豪宅。即使如此,初音还是一个人搬出来住,理由是出于自立心,还是迟来的叛逆期?这样说虽然满坏心的,不过房租是父母付的,要说自立,也教人质疑。而且她每个星期都会回家一趟。之前我才笑她“妳那是只有电车七站远的自立心”,气得她好一阵子都不肯跟我说话。

“那晚安了。”

我说,就要转身的时候,她的手抓住了我的外套衣角。

“你不进来坐一下吗?”

我穷于回答,她恶作剧地笑了:

“最近这一带也不太平静,只是晾个男生内裤实在不够放心,得让宵小看见有男人出入的事实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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