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王朝崩溃的前兆,民不聊生、叛乱纷起与天子昏庸、朝政腐败往往是互为表里的。

懿宗一朝的内政就乏善可陈。

懿宗李漼先后任命的多位宰相要么是平庸无能之辈,要么就是贪赃枉法之徒。咸通中后期的两个宰相路岩和韦保衡就是以贪财和弄权而闻名于朝野的。

路岩在咸通五年以翰林学士、兵部侍郎衔入相,其时年仅三十六岁,可谓少年得志。路岩执掌朝柄期间,大肆收受贿赂、生活奢侈糜烂,并且专权用事、党同伐异,可天子李漼偏偏就对他宠幸无比,把朝政全权委托于他。咸通十年,一个叫陈蟠叟的地方官忍不住就此事上疏朝廷,天子李漼召他到长安问对,陈蟠叟直言不讳地说:“只要陛下没收边咸一家的财产,就足以供应军队两年的薪饷和粮食。”天子听得没头没脑,问他:“边咸是谁?”陈蟠叟说:“是路岩的亲信。”

天子恍然大悟,原来是拐着弯在弹劾路岩啊!这不是拐着弯在骂朕有眼无珠、所用非人吗?

懿宗李漼一怒之下,把陈蟠叟流放到了爱州(今越南清化市)。

从此没人敢再说一句。

而另一个弄权宰相韦保衡入相前的身份则至为特殊——是当朝的驸马爷。

咸通十年正月,懿宗李漼把他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嫁给了右拾遗韦保衡。婚礼极尽奢华之能事,天子用尽宫里的奇珍异宝给她当嫁妆,还赏赐了广化里的一座豪宅,门窗之上都镶嵌珍宝,就连井栏、药臼和槽柜也都用金银打造,畚箕和箩筐也都用金丝编成,另外又赏赐现钱五百万缗,其余各种赐物的价值也相当于五百万缗。

成婚未及一年,驸马爷韦保衡就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宰辅。满朝文武瞠目结舌,都说这种事情真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韦保衡入相后,和路岩沆瀣一气,极力培植党羽、打压异己。康承训在平定“庞勋之乱”中立功,受到朝廷重用,韦保衡和路岩十分嫉妒,便在天子面前说:“康承训讨伐庞勋时逗留不进,平定后又没有把余党全部肃清,而且贪图抢夺战利品,没有在第一时间奏报朝廷。”

众所周知,韦保衡和路岩是当今天子跟前的两大红人,他们要联手整谁,肯定谁也逃不掉。康承训随即被免去河东节度使兼同平章事之职,贬为蜀王傅(蜀王李佶的老师),分司东都,不久后再贬为恩州司马。

一一翦除掉他们心目中的异己势力之后,两大红人为争夺第一红人之位,于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内讧。

由于韦保衡兼有驸马爷的身份,最终在最后的较量中胜出。咸通十二年四月,路岩被贬出朝廷,外放为西川节度使。

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得罪的人太多,路岩不免担心会在赴任的路上遭人报复,于是对代理京兆尹薛能说:“我上路后,就怕有人会用瓦砾向我饯行啊!”

这个薛能是路岩一手提拔的,所以他相信薛能会在关键时刻还他一个人情。没想到薛能听完后两眼一翻,举着朝笏拿腔拿调地对他说:“近来宰相出城时,京兆府司没有派人护卫的先例啊!”

路岩又羞又恼。可他除了感叹世态炎凉、人心难测之外,实在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离京赴任那天,果然在路上被人用石头瓦砾乱砸一气。

所幸他早有防备,才没被人砸死。

路岩被排挤出京后,韦保衡在朝中就一人独大了。可是,还没等他尽情享受权力的美味,他的富贵荣华就悄然地终结了。

因为庇荫他的大树倒了。

咸通十四年三月,一向崇佛的唐懿宗李漼派人去法门寺迎请佛指舍利。大臣们纷纷劝谏,甚至提到了宪宗迎佛骨不久便崩逝的事情。不料天子却说:“朕能活着见到佛指舍利,死也无憾了!”

当时没有人想到,天子李漼无意中说的这句话竟然会一语成谶。

只过了一个夏天,懿宗李漼就患病了。

这一年七月十六日,懿宗病情突然加重。和宣宗临终前一样,帝国此时还没有确立储君。这样一个时刻无疑再度为宦官提供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这一次上场的宦官是左右中尉刘行深和韩文约,他们把目光锁定在了懿宗的第五子普王李儇身上。

因为李儇这一年刚刚十二岁,很适合做他们的傀儡。

十八日,刘行深和韩文约以天子名义下诏:“立李儇为皇太子,监理国政。”

十九日,懿宗李漼在咸宁殿驾崩。同日,李儇登基,是为唐僖宗。

八月十五日,刘行深和韩文约被封为国公。

九月,被韦保衡打压已久的政敌开始报复,纷纷对他发出指控。韦保衡旋即被贬为贺州刺史;一个月后,再贬为崖州澄迈(今海南澄迈县东北)县令;几天后又勒令他自尽。

与此同时,路岩的下场也和他如出一辙。先是在这一年年底被贬为新州刺史;次年正月,路岩刚走到江陵,新帝就追诏削除了他的官爵,改为流放儋州;几天后被赐死,家产全部抄没,妻儿充为官奴。

新天子即位次年的十一月,改元“乾符”。

而就在他改元的次月,即乾符元年(公元874年)十二月,各地的加急战报就雪片般地飞进了长安。

天德军(内蒙古乌拉特前旗东北)奏报:党项、回鹘军队入侵边境。

感化军(治所在徐州)奏报:庞勋余党四处劫掠,州县无法禁止。

西川边境奏报:南诏(大礼)军队三次抢渡大渡河,唐朝防河兵马使、黎州(今四川汉源县)刺史黄景复力战不敌,全线溃败;敌寇进占黎州,并已越过邛崃关,前锋进抵雅州(今四川雅安市)。

面对这个危险的局势,年仅十三岁的天子李儇手足无措。

在新任宰相郑畋、卢携等人的谋划下,天子下诏,命兖州、郓州等道兵马共同围剿庞勋余党,又调派当年收复安南的功臣、时任天平节度使的高骈赴西川指挥前线作战。

就在新天子改元、南诏再度入侵的这一年岁末,帝国内部积重难返的各种社会矛盾开始全面爆发。

懿宗一朝,穷奢极侈、连年征战、国库空虚,朝廷只好把一切亏空转嫁到老百姓头上,各种赋税聚敛日甚一日,老百姓苦不堪言。而天灾又往往与人祸形影相随。咸通末年,关东(潼关以东)地区连年遭遇水灾旱灾,各州县又隐瞒不报。各级政府互相推诿、上下蒙蔽;而民间则是一片颗粒无收、饿殍遍野的惨状;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哭告无门,最后不得不揭竿而起……

既然连贫民、难民和饥民都当不成,那就只好当刁民、变民和暴民。

既然地里不长粮食、天上不掉粮食,而各级官府又挥舞着鞭子催钱催粮,那这些人该怎么办?既然上已无片瓦遮身、下已无立锥之地,那这些人该怎么办?

他们当然只有一条路——

那就是拿起锄头、拿起大刀、拿起长矛——去抢钱、抢粮、抢地盘。

人的生存底线一旦被突破,所爆发出来的能量往往是惊人的。

而且是毁灭性的。

因为这种能量一开始所指向的仅仅是自我的生存,而最后所指向的往往是他者的毁灭。

包括整个旧世界的毁灭。

所以后来的黄巢才会由衷地发出那一声仰天长啸——我花开后百花杀!

乾符元年的冬天,这种毁灭性的能量几乎一夜之间就在帝国的四面八方遍地开花。

而第一枝毁灭之花的名字不叫黄巢。

他叫王仙芝。

在他身后,是数千朵含苞欲放的蓓蕾。

后来杀进长安的黄巢当时还只是一朵蓓蕾。

再后来颠覆李唐的朱温当时也只是一朵蓓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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