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十年春天。

唐宣宗李忱四十七岁。

尽管这已经是他帝王生涯的第十个年头,可宣宗李忱治国御宇的热度和激情丝毫不减当年。

从大的方面来讲,这一点当然是值得满朝文武为之庆幸的。

谁不希望这个英明神武的天子永远保持充沛的精力,永远以他高超的帝王之术驾驭这个广土众民的帝国呢?

可问题是——这不现实。

因为人总是会老的。

而且总是会死的。

唐宣宗李忱在这一点上不可能超越常人。

更何况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前面的六任天子——顺、宪、穆、敬、文、武,没有一个活过五十岁的。这个严峻的事实让人不敢对宣宗李忱的长命百岁抱有太大的乐观。所以,帝国必须及早建立储君,才能有备无患。

可让人遗憾的是,宣宗李忱始终不愿立储。

他似乎一提起这件事情就烦。

宰相和百官们对此忧心忡忡。

正月的一天,宣宗召见宰相裴休,让他对帝国在新一年里的当务之急畅所欲言。裴休不失时机地再次对天子提出:当今首务,无如早立太子。

宣宗闻言立刻拉长了脸。

片刻之后,裴休听见天子冷冷地说:“若立太子,朕岂不是成了闲人?”

对于天子执意不肯立储的原因百官们自然是议论纷纷。人们普遍认为这是天子对权力的过度执著和眷恋所致。

这样的分析当然是有道理的。可宰相裴休等人心里都很清楚,这其实只是部分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天子故意要和大臣们抬杠。

天子并不是真的不想立储,而是在太子的人选上和大臣们产生了严重分歧。宣宗李忱一共有十一个皇子,长子郓王李温年已二十四,本来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可问题是宣宗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皇长子,所以早早地命他搬出皇宫,住到了十六宅的亲王府里。留在宫中的十个皇子中,宣宗最宠爱的就是三皇子夔王李滋,最想立他为太子。可大臣们认为这不合礼制,应该立长子李温。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于是事情就这么搁置了。

日子很快就走到了大中十三年。

帝国的储君依旧迟迟没有确立。

如果说在此之前大臣们的担心还只是一种隐忧的话,那么到了这一年,满朝文武的担心已经转变成实实在在的恐慌了。

因为天纵英才的宣宗皇帝这几年又走上了历任李唐天子的老路,开始如痴如醉地追求长生、服食丹药,结果健康状况迅速恶化。从这年春夏之交开始,天子体内的毒性发作,背上生了恶疮。到了八月初,恶疮大面积溃烂,天子卧床不起,再也不能上朝。宰相和百官都没有机会见到天子。

天子病危,储君未立,宫内外消息隔绝。

帝国再度落入一个危险的时刻。

宣宗李忱自知不预,立即传召左右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宫廷南院总监)王居方,把夔王李滋托付给他们,命其拥立李滋为太子,继承皇位。

天子托孤、废长立幼。这种事情实在是非同小可,必须要有禁军作后盾。三个顾命宦官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一贯与他们交好的右军中尉王茂玄,获取了他的支持。随后他们又紧急磋商,以天子名义发布敕命,把不属于他们一党的左军中尉王宗实外放为淮南监军,以此保证夺嫡行动的顺利进行。

王宗实没有怀疑,即刻准备出发。可他的副手、左军副使亓元实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皇上卧病已一月有余,您只是隔着房门问候起居,今日突然被外放,这件事到底是何人所为,中尉大人难道就不想见了天子再走?”

王宗实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立刻怒气冲冲地与亓元实一起奔向皇帝寝殿。

等他们到达的时候,宣宗已经驾崩,侍从和宫女们正围着遗体哭泣。王宗实与亓元实立即采取行动,召来王归长等三人当面怒斥,指责他们假传圣旨。王归长等人知道斗不过这个禁军的头号人物,只好趴在他脚下乞求饶命。王宗实随即命宣徽北院使齐元简前往十六宅迎接郓王李温。

八月九日,王宗实以天子名义发布遗诏,立郓王李温为皇太子,监理国政,同时改名李漼。同日,左右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王居方被捕,旋即被杀。

帝国的明天再一次在两派宦官你死我亡的争斗和屠杀中来临。

八月十三日,二十七岁的李漼登基,是为唐懿宗。

“大中之治”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宣宗李忱就这么走完了他的传奇一生,结束了他的历史使命。

盖棺论定的时刻,历史给予了李忱很高的评价:“宣宗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故大中之政,迄于唐亡,人思咏之,谓之‘小太宗’!”

由于宣宗李忱的励精图治,使得我们在时隔一千一百多年后,仍然能够在九世纪混乱不堪的历史迷局中,有幸瞥见一脉传承自盛唐的雍容、明媚和华丽。

然而,当李忱转过身去之后,黑暗便无情地吞噬了我们的目光。

当宣宗李忱完成一个王朝的最后一个华丽转身,无尽的混乱、腐朽、衰败、死亡便纷至沓来……

谁也无法抗拒。

谁也无法阻挡。

只剩下最后几张年轻而惶惑的脸,在大明宫摇摇欲坠的殿廷中浮沉和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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