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李昂有时候经常觉得,自己这个天子当得实在是有些窝囊。

因为在帝国的种种乱相面前,他始终充满了无力之感。

面对割地自专的跋扈藩镇,他无力;面对无休无止的文臣党争,他无力;面对反奴为主、不可一世的宦官集团,他更无力。

在李昂看来,“藩乱”和“党争”固然可恶,可它们毕竟还不能直接颠覆他的帝位、威胁他的生命,因此充其量只能算是肘腋之患。

让他感到最为可怕也最为可恨的,其实是“阉祸”。因为当年谋杀宪宗和敬宗的凶手或党徒,至今仍然在他的身边晃荡和逍遥。而他们的首领、大宦官王守澄现在也俨然成了大唐帝国最有权势的人。为了报答他当初的拥立之功,李昂被迫让他在枢密使的职位上又兼任神策中尉,不久又拜其为骠骑大将军。王守澄从此一手把持宫禁大权、肆意决断朝政、公然收受贿赂,朝野上下纷纷趋附,无不惟其马首是瞻。

对李昂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就像当年不费吹灰之力就杀了宪宗和敬宗一样,以王守澄为首的阉宦集团也随时随刻可以取他李昂的性命,另立天子。

只要他们觉得有此必要,就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面对这个一手遮天、独断专行的宦官头子,面对这个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阉宦集团,大权旁落的天子李昂一直在愤怒和无奈的双重撕咬中度日如年。

李昂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是叫忍辱负重,还是叫逆来顺受?

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是的,必须做点什么。否则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步宪、敬二宗之后尘,成为这帮阉宦的刀下之鬼。

而想要做事就要有人。

何况是对付宦官这种具有高度危险系数的事情,更需要有胆识、有能力、并且具有高度忠诚的人来承担,否则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可李昂现在最大的痛苦是——他无人可用。

禁军很早就不能指望了,他们全都是宦官的人。而宰相们呢?他们除了热衷于党争和倾轧、除了争先恐后地去抱宦官的大腿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李昂焦急的目光一直在满朝文武中来回逡巡,最终锁定在一个叫宋申锡的翰林学士身上。

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天子终于鼓足勇气向宋申锡发出了试探。

这种试探是相当含混的。其情形类似于一个内心炽热而外表矜持的窈窕淑女向她的如意郎君抛出的那种欲说还休的媚眼。

虽然天子的这个“媚眼”抛得有些暧昧,可聪明的宋申锡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读懂了。他当即表态:应该想办法逐步削弱王守澄的权力,并最终做掉他。

天子李昂龙颜大悦。他看着宋申锡那张敦厚忠直的脸庞,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了那个梦里寻他千百度的人,那个值得信赖值得委以重任的人。李昂随即擢升宋申锡为尚书右丞。

太和四年七月十一日,宋申锡入相,与李宗闵、牛僧孺、路隋等三位宰相共执朝柄。

可此时此刻的宰相们,包括大宦官王守澄在内,都没有猜到这个政坛新贵突然跻身权力中枢的真正原因,当然也就不可能料到他身上所肩负的那项特殊使命。

文宗李昂与宦官集团的第一次较量,就这样悄悄地拉开了序幕。

经过半年多的精心策划,到了太和五年春,李昂与宋申锡制定了一个翦除宦官集团的绝密计划。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接下来,就是为这个计划物色一个具体的执行人。

宋申锡选择了时任吏部侍郎的王璠,准备推荐他担任京兆尹,也就是把京畿的军政大权交给他,让他去对付手握禁军的宦官集团。

在宋宅的一间密室里,宋申锡用一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口吻对王璠面授机宜。

由于光线昏暗,宋申锡只看见王璠在领受这番天子密旨的时候一个劲地点头,可他没有看见,自始至终王璠的眼神一直在黑暗中游离和闪烁。

当王璠离开密室进入到阳光下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游离,他的目光也已不再闪烁。

因为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璠就决定当一个这样的俊杰。

当前的时务是什么?

是宦官专权、天子无能!所以,该把身家性命压在哪一边,对王璠来讲并不是一道很难的选择题。

在宋王密室会谈的当天,王守澄就获悉了这个绝密计划的全部内容。

他发出一声冷笑,随即召见他最倚重的智囊郑注。

郑注略一沉吟,一个天衣无缝的反击计划就出笼了。他说:“王公,依您看,古往今来之人君,最忌讳的事情是什么?”

王守澄脱口而出:“谋反。”

郑注一笑:“那么再依您看,如今的宗室亲王中,谁的人望最高、最有贤能之名、最得时人赞誉?”

王守澄再次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一个名字:“漳王李凑。”

这是文宗李昂的异母弟。王守澄很清楚,如果有人指控宋申锡阴谋拥立漳王,再有人出面举证,那么宋申锡立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现在的问题是:由谁来指控?谁来举证?

当然,这些活就是郑注要干的,也是他的拿手好戏。

王守澄知道,郑注不会让他失望。

郑注随后找到了两个人。一个叫豆卢著,时任神策军都虞侯,他的职责本来就是秘密纠察文武百官的过失,由他来提出指控,连天子也不会怀疑。另一个叫晏敬则,是专门负责为十六宅(宗室亲王的府邸群)采办物品的宦官,由他以自首的方式出面举证,证明宋申锡的亲信幕僚王师文曾经奉宋申锡之命与他暗中结交,目的就是通过他向漳王李凑传达拥立之意。

王守澄和郑注就这么给宋申锡撒下了一个天罗地网。

宋申锡在劫难逃。

可他仍然信心十足地以为:翦除宦官的绝密计划正在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当中。

太和五年二月二十九日,神策军都虞侯豆卢著突然状告宋申锡阴谋拥立漳王李凑为天子。

当天王守澄就向文宗李昂做了禀报。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天子惊呆了。

他意识到——自己半年多来苦心孤诣制定的除阉计划,已经在这一刻宣告流产了。

因为,无论宋申锡谋反是真是假,这个人都已经不能再留。原因很简单:如果宋申锡真的想谋反,他固然该死;如果宋申锡是被诬陷的,那也足以证明计划已经泄露,所以王守澄才会迫不及待地对他下手。倘若真的是后者,那宋申锡就更不能留了。

因为此刻的王守澄正等着看他李昂的反应。

天子李昂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没得选择了。就算明知道宋申锡是被陷害的,他也必须壮士断腕、丢卒保车,否则很可能陪着宋申锡一块完蛋。换句话说,他必须毫不犹豫地牺牲宋申锡,以此向王守澄谢罪,求得宦官集团的宽宥和谅解。

天子当到这个份儿上,李昂觉得自己真的是窝囊透了。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所以当王守澄提出要亲自带领二百飞骑去把宋申锡满门抄斩的时候,天子李昂只能强抑着内心的痛苦和无奈,点头表示同意。

关键时刻,时任飞龙使的宦官马存亮极力表示反对,他说:“未经查实而诛杀宰相满门,必将引起京师大乱!应该召集众宰相就此事举行廷议。”

马存亮也是一个元老级宦官,资历并不比王守澄浅,而且曾经救过敬宗皇帝一命,所以王守澄尽管极为不悦,也不便发作,只好悻悻作罢。

李昂闻言庆幸不已:自己身边总算还有一个保持中立、没有被王守澄收买的宦官。他随即传诏,命宰相们到延英殿廷议。

而直到此刻,宋申锡依然蒙在鼓里。当他跟其他三位宰相一起进入宫门时,忽然被传诏宦官拦住了去路:“圣上所召的人中,并无宋公的名字。”

宋申锡懵了。

但是凭着最起码的政治嗅觉,宋申锡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王璠把自己卖了,而且顺带着把天子也给卖了。

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除了怪自己瞎了眼,宋申锡还能怎么办?

仅仅由于一个具体环节的疏忽,就导致了整个计划的流产。不但辜负了天子的重托,而且还祸及天子。这一刻的宋申锡真有一种五内俱焚之感。

什么叫细节决定成败?

这就叫细节决定成败!

宋申锡满怀惭悚、忧愤难当。最后,他把朝笏高高举过头顶,往延英殿拜了三拜,黯然转身离去。

延英殿上,脸色苍白的天子命人把王守澄指控宋申锡谋反的奏疏拿给宰相们看。三位宰相大惊失色、相顾骇然,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人是皇上您钦点的,现在居然犯了这种族诛重罪,我们还能说什么?更何况,他得罪的不是别人,是大宦官王守澄啊!这里面的水太深了,叫我们怎么蹚啊!所以,皇上您还是自个拿主意吧,对这件事我们只能采取一个态度,那就是——沉默是金。

李昂早就料到了。

这几个成天忙于党争,一心想着巴结宦官的宰相不可能替宋申锡说话。

这场沉默的廷议实际上跟没开一样。无奈的天子随后授命王守澄,逮捕十六宅宫市品官晏敬则和宋申锡的幕僚王师文。王师文事先得到消息,连夜逃亡。晏敬则被捕后,被押进宫中由宦官审理。

三月初二,宋申锡被罢相,贬为右庶子。虽然满朝文武对此案真相心知肚明,可上自宰相、下至群臣,无人敢替其喊冤,只有京兆尹崔琯和大理卿王正雅接连上疏,请求将此案移交外廷审理。

然而,晏敬则早就被郑注摆平了。即使是由朝廷的司法部门审理,他的供词也还是和在宫中的时候一模一样,一口咬定宋申锡和王师文暗中与他交结,阴谋拥立漳王李凑为天子。

当事人既然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有心替宋申锡申冤的大臣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三月初四,此案定谳,宋申锡等人的谋反罪名成立。

朝野上下都知道,等待宋申锡的结果只有一个——杀头族诛。

同日,天子召集太师、太保,以及台、省、府、寺等所有高级官员再次举行廷议,讨论对宋申锡的处置办法。

天子内心仍然存有一线希望。

他希望大臣们能在这最后的时刻替宋申锡说一句公道话,保住他的一条命。

以左常侍崔玄亮为首的一批谏官终于发出了天子希望听到的声音,他们一致要求重新审理此案。李昂感到了一丝欣慰。可在场面上,他还是不得不做一些姿态给宦官们看。他对谏官们表示:“宰相们对此案已经没有异议,你们还是退下去吧,不必再坚持。”可谏官们却不肯退下,崔玄亮流泪叩首说:“杀一个匹夫尚且要慎重,何况是宰相?”

天子李昂用一种近乎感激的眼神看了崔玄亮一眼,然后说:“既然诸位爱卿如此坚持,朕愿意和宰相们再商议一下。”

李昂再次召集宰相廷议的时候,牛僧孺已经看出了皇帝的心思,于是顺水推舟说:“人臣的禄位,最高不过是宰相,而宋申锡本来已经是宰相,假如他真有谋反的企图,到头来仍旧不过是宰相而已,他还能得到什么?所以依臣之见,宋申锡当不致如此。”

郑注风闻朝臣们开始同情宋申锡了,担心万一重审,晏敬则顶不住翻供的话,真相就会泄露,到时候连他都得搭进去了。思虑及此,郑注只好退了一步,劝王守澄放宋申锡一条生路,以免闹得鱼死网破,对大家都没有好处。王守澄采纳了郑注的建议。

三月初五,天子下诏,贬漳王李凑为巢县公,贬宋申锡为开州司马。晏敬则等案犯被处死或流放,同时还株连了一百余人。

同日,还有一个人向天子递交了辞呈。

他便是宫中唯一没有依附王守澄的宦官马存亮。

不知是受到王守澄的压力,还是预感到即将来临的威胁,总之,马存亮知道自己在宋申锡一案中把王守澄彻底得罪了,如果硬着头皮继续留在宫中当差,绝对没有好日子过。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早日逃离这块是非之地,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

对于马存亮的心境,天子李昂比谁都清楚。虽然他很不情愿让身边唯一一个具有正义感的宦官就这么离开自己,可他最终还是不得不批准了马存亮的致仕请求。

因为李昂知道,要是执意把马存亮留下来,他的下场绝不会比宋申锡更为幸运。

马存亮走了之后,天子很快又得到一个消息,说宋申锡因抑郁忧愤病死在了贬所。

走的走了,死的死了。

你们都逃离了,解脱了。

唯有朕一个人,不知要往哪

里逃!

太和五年的暮春,连绵不断的雨水一直顽强地飘荡在长安城的上空。

唐文宗李昂独自坐在大明宫中,看见孤独像一张无边的巨网把他层层笼罩。

让他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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