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历任大唐天子在藩镇事务上的得失成败,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他们身边的宰相。宪宗李纯之所以能历经艰难曲折最终收获元和中兴的果实,除了他自身的决心和能力之外,应该说当时他身边的几位宰相都是功不可没的,诸如李绛、裴度、武元衡等,都是力挽狂澜、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物。

终日手不释卷、熟悉本朝历史的文宗李昂当然不会不垂意于此。

可眼下,文宗却发现他身边几乎就没有一个像样的宰相。

那个忠直敢言的韦处厚早在太和元年冬天就因病去世了,此后翰林学士路隋入相,可看上去似乎是个碌碌无为之徒,不像是能力挽狂澜的角色。如今朝堂上硕果仅存的,只有那个从德宗时代起便已入仕的六朝元老裴度了。但是到了这一年(太和三年),裴度已经六十七岁、年近古稀了,即便说他内心仍然有壮士暮年、雄心未已的报国热情,可毕竟年纪不饶人,几年来裴度的身体是每况愈下。裴度和天子不约而同地发现:此时的朝廷急需起用几个年富力强的宰相,否则就算不耽误政事,也会让藩镇耻笑中央无人。

太和三年八月,裴度向文宗推荐了一个人。

他就是宪宗朝的宰相李吉甫之子、时任浙西观察使的李德裕。

文宗随即征召李德裕入朝担任兵部侍郎,准备择日拜相。

踏上回朝之路的那一天,虽然时节已近暮秋,但李德裕还是有一种冰雪消融、如沐春风的感觉。早在穆宗时期,李德裕便已官至翰林学士、御史中丞,可没多久便被当时的宰相李逢吉排挤出了朝廷,在浙西观察使的任上一待就是七八年,始终未获升迁,致使他的心境极为消沉。这些年来李德裕无时无刻不在引颈西望,等待着那一纸宣他回朝的诏书。

而今总算盼到了这一天。李德裕相信,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的话,自己入相可以说是板上钉钉、指日可待的事了。

然而,就在李德裕千里迢迢回到长安的时候,意外就发生了。

有一个人赶在他前面当上了宰相。

这个人叫李宗闵。

听到李宗闵入相的消息时,李德裕刚刚转暖的一颗心瞬间又跌入了冰窖。

李宗闵?为什么偏偏会是他?

天下士人、满朝文武,任何一个人入相也不会让李德裕有如此五雷轰顶的感觉。

这可真叫冤家路窄啊!

说起这个李宗闵,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是李德裕父子两代人在政坛上的夙敌。

李宗闵与李氏父子的宿怨起于二十一年前。

那是宪宗元和三年(公元808年)的夏天,朝廷举行“贤良方正”科考,其时已经考取进士、正任华州参军的李宗闵,与时任伊阙县尉的牛僧孺等一批低级官吏入京赴试。这一群年轻士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在策试中不畏权势,放言抨击时弊、指陈朝政缺失。主考官杨于陵、韦贯之非常欣赏,把他们列为甲等,宪宗皇帝也甚为嘉许。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宗闵、牛僧孺等人的大胆言论虽说是出于公心,可还是把一个人往死里得罪了。

他就是李德裕的父亲、时任宰相的李吉甫。

李吉甫觉得这些人抨击朝政就等于是在抨击他这个当朝宰辅,而天子和主考官对他们的录用和赏识也无异于是在扇他李某人的耳光,这口气要是吞下去,往后他李吉甫如何号令百官,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李吉甫愤然而起,在宪宗面前声泪俱下地发出指控。

当然,他不会说这些人得罪了他,而是声称本次策试的复试主考官之一、翰林学士王涯是某位考生的亲舅舅,可王涯不但不避嫌,还录取了他的外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本次科考有暗箱操作、任人唯亲的嫌疑!

宪宗皇帝虽然多少能猜出几分李吉甫的真实用心,可他刚登基不久,事事需要倚重当朝宰辅,所以不可能为了维护几个普通朝臣和考生的利益而跟宰相把关系搞僵。无奈之下,宪宗只好把主考官杨于陵、韦贯之、王涯等人全部贬谪。而李宗闵、牛僧孺等人也从此上了朝廷的黑名单,长期不得升迁。这些因言获罪的年轻仕子虽然满腔悲愤,可他们无计可施,只能自谋出路,在各地藩镇漂流辗转,屈尊俯就地当了好些年的低级幕僚……

到了穆宗即位后的长庆元年(公元821年),李宗闵好不容易入朝当了中书舍人,可时任翰林学士的李德裕仍然不忘旧怨,处心积虑地利用朝臣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关系,对新帝穆宗施加影响,再度把李宗闵贬出了朝廷,外放为剑州刺史。

可是,如此变本加厉的打击报复并没有把李宗闵打垮,反而激起了他对李氏父子更强烈的仇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被远谪巴蜀的李宗闵每天面朝长安,心里反复念叨的只有这句话。

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

而到了那一天,他必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几年后,形势再度发生转变:一方面是李德裕被贬到了浙西,另一方面,其时在朝中担任御史中丞的牛僧孺又因官声清廉而被穆宗擢为宰相。当年的同志既已入相,李宗闵自然也就时来运转,于穆宗末年被征召回朝复任中书舍人。敬宗即位后,李宗闵又升任吏部侍郎。此后的日子,他开始一门心思求取宰相之位。

到了太和三年的秋天,当李宗闵风闻裴度举荐李德裕入相,并且文宗已经下诏征召他回朝担任兵部侍郎时,李宗闵顿感大事不妙。

这个不共戴天的对手又回来了,而且是冲着他垂涎已久的宰相位子来了。

李宗闵很清楚,无论他们中间的哪一个先行入相,对方势必会在第一时间内被贬出朝廷。

这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李宗闵必须和时间赛跑。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抢在李德裕之前入相。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呢?

堂堂大唐帝国的宰相之职,岂是说抢就能抢到手的?

李宗闵的回答是:“这的确很难,但并非不可能。”

如果采用非常手段,成功的可能性就会很大。

那什么是非常手段?

李宗闵的回答是:“依附宦官。”

是的,依附宦官。虽然这是天下绝大多数士人切齿痛恨的事情,虽然这是李宗闵本人在二十一年前极力抨击的时弊之一,但是,眼下的李宗闵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为了扳倒李德裕,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干的。

为了报仇雪恨,没有什么原则是不能放弃的。

李宗闵果断采取了行动……

后来发生的一切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太和三年八月二十五日,吏部侍郎李宗闵入相。九月十五日,刚刚就任兵部侍郎的李德裕被罢去朝职,外放为义成节度使。太和四年正月十六日,因李宗闵举荐,武昌节度使牛僧孺回朝担任兵部尚书、同平章事,与李宗闵同朝为相、共执朝柄……

当年被李氏父子极力打压的弱势群体现在终于翻身做主,成了满朝文武马首是瞻的宰辅重臣。李、牛二人开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联手实施大规模的政治清洗,一大批被视为“李党”(李德裕之党)的朝臣纷纷落马,就连德高望重、且在元和末年对李宗闵有过知遇之恩的六朝元老裴度也未能幸免,于这一年九月十一日被外放为山南东道节度使。

与此同时,另一批朝臣纷纷投奔到这个强势崛起的阵营中。历史后来把他们称为“牛党”(牛僧孺、李宗闵之党)……

至此,起于宪宗时代的这场“牛李党争”终于从幕后的暗流汹涌发展到台前的公开对决。

没有人料到,这场对决最终竟然会演变成一场席卷整个帝国的政治风暴,而且持续了四十余年之久。

从宪宗时代起,历穆、敬、文、武、宣,前后六朝,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帝国的所有高层官员几乎全部卷入这场规模空前的党派斗争。牛李党人均以正人君子自居、矢口否认自己结党,而极力抨击对方都是结党营私的卑鄙小人。只要哪一党的成员夺取了宰相之位,立马擢升本党成员占据朝廷的重要职位,而另一党随即遭到无情的报复和清洗。直至牛、李二党的党魁去世之后,他们的徒子徒孙依然相互攻讦、倾轧不止。

国家安危、天下兴亡、百姓祸福、朝政得失,全被他们弃置不顾。唯有赤裸裸的党派利益和个人利益,成为他们立身处世的最高原则。为了抢班夺权、打击对手,这些熟读圣贤书的士大夫甚至不惜出卖人格、投靠宦官,致使阉宦集团的势力更加强大、气焰更为嚣张。

这种性质极为恶劣的官场斗争对于原本早已忧患重重的李唐王朝来讲,无异于雪上加霜……

藩镇之乱,宦官之祸,朋党之争。

它们就像三具重轭,沉沉压在大唐第十四任天子李昂的肩头。

年轻的李昂踉跄行走在九世纪三十年代。

他的眼神迷惘而无助。

他的前方危机四伏。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能走多远。

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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