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八年二月七日,朝廷赐田兴名“弘正”。

浩荡皇恩一次次沐浴成德,把田兴一次次感动得热泪盈眶,也把两河诸藩搞得一次次怒火中烧。

可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五月,宪宗征召西川节度使武元衡入朝为相。除此之外,这一年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到了岁末的某一天,宪宗李纯忽然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跟宰相李绛说了一句话,让人感到有点不大对头。

宪宗问:“最近有人说外面结党之风很盛,是怎么回事?”

从天子李纯这句貌似漫不经心的话里头,我们起码可以读出这么几层潜在的信息:一、你李绛在收服成德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太过聪明了,抢了朕的风头;二、你们这帮文臣宰相要是一直表现得这么强势,朕恐怕就有大权旁落的危险;三、鉴于上述原因,朕就不得不考虑起用其他力量来制约你们。

我们不知道李绛听到这句话以后,是否能清楚地意识到天子内心的隐秘想法,但从他当时的回答以及不久之后便主动辞职的做法来看,他应该是能猜出几分的。包括天子心目中准备再度起用的制约文臣的那种力量,李绛其实也很清楚——除了宦官,没有别的。

但是,不管天子在想些什么或企图做些什么,李绛那天还是直言不讳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自古人君最讨厌的事,莫过于人臣结党,所以小人要陷害君子,必定说他们结党。‘结党’听起来令人厌恶,可追究起来却往往无凭无据。东汉末年,凡天下贤人君子,都被宦官称为‘朋党’而遭到禁锢,政治权利被剥夺,最终导致国家的覆亡。这是小人打击君子的惯用武器,请陛下明察!君子本来就是要跟君子合作,难道一定要跟小人合作,才叫不‘结党’?”

李绛在随后的日子里屡屡以足疾为由上表请辞,宪宗李纯正中下怀,于元和九年正月罢免了他的宰相之职,任其为礼部尚书。

第二天,几年前被李绛贬出朝廷担任淮南监军的吐突承璀又堂而皇之地回到了长安,被宪宗任命为左神策中尉,再度执掌禁军兵权。

朝中各种政治势力的此消彼长也许只是宪宗李纯施展帝王术的必然结果,并不能作为皇帝昏庸或朝政黑暗的证明,也不能阻挡即将到来的“元和中兴”。但是,毋庸讳言,在中国历史上,历代王朝的中枢政治如果表现得清明高效,那必定是足智多谋的文臣与善于纳谏的皇帝通力合作的结果;而中枢政治的糜烂,几乎很多情况下都是出于阉宦的恃宠弄权和天子的用人不当。在宪宗李纯十五年的帝王生涯中,他基本上是用前半段实践了前者,因此得以收获“元和中兴”的果实;又用后半段实践了后者,以至于最终命丧宦官之手。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莫大的遗憾。

如果再结合宪宗之后历任大唐天子被宦官玩弄于股掌的事实和遭遇来看,宪宗后半期的贬抑文臣重用宦官,不但是令人扼腕,甚至可以说是令人愤怒。

元和九年闰八月十二日,淮西节度使吴少阳卒,他的儿子吴元济秘不发丧,接管了军政大权。宰相李吉甫向宪宗进言:“淮西不像河北,四周没有援兵,朝廷用以防备淮西的常驻部队有几十万人,国家的人、财、物力都无法再维持,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宪宗也意识到收拾淮西的时机已经成熟。十月,朝廷任命严绶为申、光、蔡招抚使,指挥诸道军队会攻淮西。吴元济放任军队四处掳掠,兵锋逼近洛阳郊外。

元和十年正月,宪宗下诏削去吴元济的官爵,命令宣武等十六道兵马共同讨伐。吴元济一边出兵抵御,一边遣使向成德的王承宗和淄青的李师道求救。王承宗和李师道上书请求赦免吴元济,遭到宪宗的断然拒绝。李师道遂命部将率兵两千,名义上是协助朝廷攻打淮西,事实上是去增援吴元济。

李师道很清楚唇亡齿寒的道理,不愿坐视朝廷平灭淮西,可又想保存实力,不想拿老本去帮吴元济拼命。他平日重金豢养了一帮死士,见主公踌躇,就向他献计:“打仗最急需的莫过于粮食和物资储备。眼下朝廷的江、淮赋税都储存在河阴仓(今河南郑州市西北桃花峪),请让我们秘密前往,将其付之一炬,并招募一批人潜入东都洛阳,在闹市中抢劫商家财物、焚烧宫殿。这样一来,朝廷未及平灭淮西,就要先解救自己的心腹之患,这也算是支援吴元济的一个策略。”

这一年四月十日深夜,河阴转运院遭到一伙身份不明的歹徒攻击,守卫十余人被杀,院中积存的钱三十余万贯、帛三十多万匹、谷子三万多斛全部被焚毁。与此同时,各地还纷纷发生抢劫事件,搞得人心惶惶。多数大臣上奏皇帝请求罢兵,宪宗坚决不同意。

战争仍在进行。朝廷方面由于参战部队来自四方,番号错杂、协调困难,所以一直没有取得多大进展。五月,宪宗命御史中丞裴度前去慰劳军队,并观察前线战况。裴度回朝后向皇帝表示,局势仍然对朝廷有利,平定吴元济只是时间问题。宪宗大为振奋。

宰相李吉甫在去年十月朝廷对淮西开战不久就病逝了,此后宪宗便把用兵事宜全部交由武元衡负责。武元衡是坚定的主战派,自然遭到两河藩镇的痛恨。王承宗遣使入朝替吴元济游说,武元衡将使者轰出了中书省。王承宗恼羞成怒,一再上书诋毁武元衡。

这一年六月三日,一个与平常并无不同的夏日清晨,天还没有亮透,武元衡就已经行色匆忙地走在了上朝的路上。

前线战事正酣,事务异常繁忙,所以武元衡每天都是早出晚归。

此刻他脑中还在想着昨日未处理完的一批紧急公文。

武元衡万万没有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杀身之祸会在这个寂静的早晨悄然降临。

一行人刚刚走到靖安坊的东门,前方的薄雾中就闪出了几个诡异的身影。

那是刺客。

刺客的身手异常矫健,一瞬间就冲到了武元衡的坐骑前,宰相的侍从们一惊而散。还没等武元衡反应过来,刺客已经出手。

武元衡的首级瞬间飞离了自己的肩膀。

片刻之后,同一伙刺客又在通化坊刺杀了另一位主战派大臣、御史中丞裴度。

裴度掉进路边的阴沟里,所幸头戴的毡帽极厚,并没有死。侍从王义一边死死抱住刺客,一边大声呼救。刺客索性砍断王义的手臂扬长而去。

这场突如其来的恐怖行动震惊了整座长安城。

居然有人敢在京畿重地、在天子的眼皮底下砍了当朝宰相的首级,还砍伤了另一位大臣,这简直让长安的士民们做梦都想不到!

天子暴怒,下令宰相出入皆由金吾卫骑兵保护,而且要求卫兵箭上弦、刀出鞘,同时命令各坊大门加派岗哨,严密盘查过往行人。

首善之区陷入一片莫名的恐怖中。朝臣们天亮之前都不敢上朝,以至于宪宗李纯好多天上早朝时,在金銮殿上坐等了很久,文武百官还是不能到齐。

几天后,让长安士民们更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刺客居然致信给负责抓捕的金吾卫和长安府、县两级衙门,说:“谁先急着抓我,我就先杀谁!”

而真正让人大感意外的还不止是这伙刺客的胆识之壮和态度之狂,而是官府的胆识和态度。

自从接到恐吓信后,各级负责抓捕的衙门就开始了一场缉拿凶手的比赛——比比看谁的动作更慢。

因为大家都怕掉脑袋。

官员们也是人啊,而且是人上人!所以比一般人更害怕掉脑袋。

百姓们无语了。

纳税人一年到头缴那么多钱,养活的就是这么一帮人,还能让大伙说什么?

文武百官中有一个人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他叫许孟容,时任兵部侍郎。他跑到皇上面前说:“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宰相横尸路旁而抓不到凶手的,这是朝廷的耻辱!”

说完,他泪如雨下。

许孟容回到中书省,擦干眼泪,又上了道奏书:“请起用裴中丞为宰相,大规模搜捕凶犯,务必挖出他们的主谋。”

满朝文武、衮衮诸公,总算有一个人说了人话、办了人事。

六月初八,宪宗下诏,命令京师内外全力搜捕,抓到凶手者赏钱一万贯、官五品;胆敢窝藏的,满门抄斩。诏书一下,京师的官员们这才动了起来,在全城范围内展开了地毯式搜索,连公卿家里的夹墙、阁楼都没有放过。

然而,几天前还致信问候各级官府的那伙刺客却仿佛人间蒸发了。

长安被翻了个底朝天,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六月初十,有人状告成德军进奏院(成德镇驻京办)的几名士兵形迹可疑。当天,八名成德士兵被捕,朝廷命京兆尹和监察御史会审。六月二十三日,天子亲自提供王承宗的罪证,把他诋毁武元衡的那些奏书全都公之于众,于是此案遂定。

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长安士民们无不拍手称快。

可是,真相真的大白了吗?

此时此刻,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正在他的帅府里一边举办庆功宴,一边笑得合不拢嘴。

有几个人坐在他身边。

他们刚刚从长安秘密潜回淄青。

而且他们还给李师道带回了一样东西——一颗血肉模糊、业已腐烂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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