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成德战事平息、朝廷刚刚班师的当月,卢龙又爆发了一场内乱。

刘济讨伐王承宗的时候,以长子刘绲为节度副使、幽州留后,自己率部驻扎在瀛州(今河北河间市),以次子刘总为行营都知兵马使,驻守饶阳。战争结束后,刘济因病暂留瀛州。有一天,突然有人自称是长安来的使者,向刘济宣布了一道诏命:“朝廷认为大帅逗留不进,未建尺寸之功,特擢升副使刘绲为节度使。”

刘济一听就傻眼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第二天又有人来报,说颁授旌节的特使已过太原。不久又有人飞奔来报,说特使已过代州(今山西代县)。军营中顿时人心惶惶。刘济更是怒不可遏,认定这是长子刘绲搞的鬼,愤而砍杀了帐下数十个平时与刘绲交好的大将,随后命人去幽州把刘绲带来见他。

由于急怒攻心,这天上午刘济水米未进,到了中午顿觉饥渴难当。此时从饶阳特地赶来伺候他的次子刘总亲自给他端上了一碗水。

七月十七日,刘济暴亡。

看着刘济那具僵硬的尸体,有个人在一旁发出了冷笑。

这个人随即以刘济的名义发布了一道命令。

同日,正心急如焚赶往瀛州的刘绲在涿州(今河北涿州市)被他父亲派来的人拦住,旋即被乱棍打死。

做完这一切,这个人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卢龙的军政大权。

他就是刘济的次子刘总。

没错,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手策划的——从散布副使继任的谣言,到亲自在水中下毒,再到假传命令打死兄长。

可怜的是刘济,直到死前还在恨自己的长子刘绲。

更可怜的还有刘绲,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对于卢龙的这场内乱,朝廷只能装聋作哑。

刘总是否造他老爹的反朝廷并不关心。

只要刘总不造朝廷的反,此时的宪宗朝廷就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讨伐王承宗之战无果而终,不仅让李唐政府丢尽了脸面,也让朝中那些本来就反对开战的大臣们感到痛心疾首。

更让朝臣们义愤填膺的是,九月初二,吃了败仗的吐突承璀返回京师后,仍被宪宗皇帝任命为左卫上将军、代理左军中尉。

是可忍,孰不可忍!宰相裴垍当即进谏:“承璀首倡用兵,疲弊天下,卒无成功,陛下纵以旧恩不加杀戮,岂能全不贬黜以谢天下?”

李绛亦奏:“陛下不责承璀,他日复有败军之将,何以处之?愿陛下舍不忍加罪之心,行不可改易之典,使将帅有所惩劝!”

宪宗无奈,只好在两天后把吐突承璀贬为军器使,朝野上下人心大快。

转眼又是一个新年到了,可宪宗李纯一点好心情都没有。

因为已经当上淮西留后的吴少阳还在一门心思地等着朝廷授予他节度使之职,要是始终不给他,天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乱子!

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正月初九,朝廷正式任命吴少阳为淮西节度使。

这一年,因中风而离开相位的裴垍病逝。年初,淮南节度使李吉甫入相;年终,翰林学士李绛入相。二李都颇具才干,却总是意见相左,每次在皇帝面前奏事几乎都要打嘴仗。

可这正是宪宗李纯希望看到的。他认为宰相之间具有适度矛盾是正常的,而且是完全必要的,非如此就不能达到相互制衡的目的。正因为宰相各执一端,作为天子的李纯才能从不同角度去看待同一个问题,并从中选择更为中肯的意见,最终得出正确的结论。

这是天子李纯的帝王术。

日子就在这种表面的平静和两位宰相的磕磕碰碰中又过了一年。到了元和七年,二李的矛盾和分歧有愈演愈烈之势。李吉甫不久前刚刚提拔了一个叫元义方的人担任京兆尹,正月十一李绛就把他外调为鄜坊观察使,原因是元义方曾依附过宦官吐突承璀,让李绛颇为厌恶。元义方愤愤不平,趁入宫向皇帝辞行的时候狠狠告了李绛一状,说:“李绛结党营私,偏袒同年(同榜进士)许季同,所以任他为京兆少尹,把臣驱逐到了鄜坊。李绛此人专擅威福,臣恐陛下被他蒙蔽。”

次日,宪宗若无其事地问李绛:“人对同年都有情谊么?”李绛一听就明白了,回答说:“所谓‘同年’,只不过是九州四海的人偶然同登科第,或者登第后才相识,哪里有何情谊!陛下不以臣愚昧,命臣为宰相,而宰相的职责就在于评估人才、授予官职,如果真有才干,即令兄弟子侄也要大胆起用,何况‘同年’?为了避嫌而舍弃人才,是明哲保身,非为公益。”

宪宗说:“好!朕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于是当天就催促元义方离京赴任。

通过这段时间以来的观察,宪宗李纯越来越倾向于李绛,因为他认为李绛忠直敢谏,而李吉甫似乎只会讨好和随顺他。

有一次宪宗问宰相,德宗贞元年间的政事治理得不好的原因是什么,李吉甫说:“德宗自以为圣智,不信任宰相,导致奸臣有机可乘而作威作福,政治败坏,原因在此。”宪宗说:“这也未必全是德宗的过错。朕年幼时曾在德宗左右,发现政治上有重大缺失时,当时的宰相也并未坚持立场、再三劝谏,都是恋栈禄位苟且偷安,今天怎么能把过失都归于德宗?你们应以此为鉴,朕但凡有错,就应当坚持你们的意见、提出警告,不要担心把我触怒而不敢说话。”

李吉甫说:“臣属不可以勉强君王接受自己的意见,尽量做到君悦臣安不是更好吗?”

李绛马上把他顶了回去,说:“臣属不应该害怕触犯君上,应该苦口婆心指出错误。倘若闭口不言,使君王蒙受恶名,怎能算是忠臣?”

宪宗一听频频点头:“李绛的话对。”

李吉甫大为懊丧,回到中书省后长吁短叹,暗暗担忧自己的前程。

宪宗越发信任李绛,如果他时隔多日没有进谏,宪宗就会问他:“是朕不能容纳直言呢,还是无事可谏?”

就此我们不难看出,单纯从虚心纳谏、择善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宪宗李纯在中晚唐的历史上,甚至在李唐王朝的二十任皇帝中,都可以算是一位数得着的明君。惟其如此,宪宗李纯才可能在经历了元和五年那次短暂的挫折之后,迅速调整策略,成功平定诸藩,缔造出一个令人瞩目的“元和中兴”;也惟其如此,大唐帝国才会在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黑暗后,终于在李纯的手上绽放出了一抹令人欣慰的亮色。

元和五年的短暂失败并没有把宪宗变成第二个德宗,也并未让他从此一蹶不振。在暂时沉寂的两年中,宪宗李纯一直在等待机会、积蓄力量。

元和七年七月,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精神失常,任意杀戮,导致军政废乱,其妻元氏召集诸将废掉了田季安,立年仅十一岁的儿子田怀谏为副使,接管军政;随后又命深得人心的大将田兴担任步射都知兵马使,辅佐田怀谏。

八月十二日,田季安死。消息传到长安,宪宗意识到新的机会出现了,立刻命左龙武将军薛平为郑滑(治所在滑州)节度使,准备借此控制魏博,随后召集宰相讨论魏博问题。李吉甫料定宪宗意在用兵,遂力主兴兵讨伐。

可李绛却认为魏博不必用兵,会自动归顺朝廷。

李吉甫随即陈述了一大堆不能不用兵的理由,宪宗听完说:“朕的意思也是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李绛提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案。

他说:“臣观察两河藩镇,其驭将之策历来是分散兵权,使诸将势均力敌、相互制约;加之刑罚严苛,所以诸将互相猜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此法虽善,但必须有一严明主帅,局面方可控制,而今田怀谏只是一乳臭小儿,军府大权必定人人觊觎,诸将权力不均,必起内讧。其往日分兵之策,恰成今日祸乱之源!田氏若非遭人屠戮,亦必为人所囚,何须朝廷出兵?再者,部将弑主自代,最为诸藩所恶,自代之将若不依附朝廷以求存,必为相邻诸藩碾为齑粉。故臣以为不必用兵,可坐待魏博自归。陛下只须按兵养威,届时抓住时机,以爵禄厚赏自代之将。两河藩镇闻之,定恐其麾下之将争相效法以换取朝廷赏赐,必皆恐惧,因此唯有归顺朝廷一途。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很显然,这是一个离间计。

宪宗茅塞顿开,决定依计而行。

不出李绛所料,田怀谏因年幼无知,军政大权落入家僮蒋士则之手。蒋士则小人得志,全凭个人好恶,肆意任免诸将,终于触犯了众怒。诸将遂拥立田兴为留后,杀了蒋士则,将田怀谏迁出帅府。

十月,在李绛的一再坚持和催促下,宪宗发布了一项让河北诸藩目瞪口呆的诏命——任田兴为魏博节度使。

消息传来,原本心中惴惴的田兴简直可以说受宠若惊。历来自立为留后的藩将运气最好的也不过是被朝廷追认而已。田兴万万没有料到,宪宗皇帝此番出手竟然如此阔绰,让他一步到位成了节度使!

拜受诏命的那一刻,田兴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士兵们则欢声雷动。

数日后,李绛进一步向宪宗提出:“魏博五十余年不沾皇化,一旦举六州之地来归,形同剜河朔之腹心、倾叛乱之巢穴,如果不给予超乎其所望的重赏,则无以收拾其军心、离间其四邻。请发内库钱一百五十万缗赐之!”

李绛这一招实在够狠。

狠得让已经好一段时间丧失了发言权的宦官们忍不住跳了起来,纷纷对皇帝说:“给得太多了!其他藩镇要是都学他们,还拿什么给?”

宪宗也心疼了。

中央辛辛苦苦攒了这么一点钱,难道就这样撒给河朔的那些骄兵悍将?

天子思前想后,实在是有些舍不得。

可是李绛又发话了:“陛下为何爱惜小财而无视大计?这点钱买的是一镇的人心啊!钱用完了还会来,机会一失就追不回了。假如国家派十五万人去打魏博六州,一年收复,所花的钱又何止一百五十万缗?”

天子一咬牙、一跺脚:“朕省吃俭用攒这些钱干什么,还不是为了平定天下!该花的时候不花,白白堆在府库里也没用!”

天子豁出去了。

在一百五十万缗之外,天子又无比豪迈地给魏博百姓免除了一年的赋税和徭役。

元和七年十一月初六,朝廷使臣前来宣慰的这一天,成了魏博军民的一个盛大节日。宣慰仪式上,有几个人站在欢腾喧闹的人群中,呆呆地看了半天,最后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话:“硬是不从朝廷,看来也没啥好处。”

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咱还不如从了!

他们是相邻藩镇派来的使节。

魏博正式归顺了。

田兴主动上表,奏请朝廷任命各级官员,并从此在全境奉行朝廷法令、缴纳各项赋税。

成德、淄清等镇的节度使们都傻眼了,也慌了神,频频派人前来,使尽浑身解数离间田兴。可田兴自始至终不为所动。

田兴当然不会动。

他恨不得剖开胸膛给诸藩瞧瞧,眼下他胸腔里头怦怦跳动的东西不是别的——那是一颗活脱脱红彤彤热滚滚的李唐心啊!

淄清节度使李师道眼下也恨不得把田兴开膛破肚,把他的心肝炒来吃了。他义愤填膺地派人去跟宣武节度使韩弘说:“我们和田氏约定了世世代代的攻守同盟,现在这小子居然把咱俩河藩镇都给卖了,你也痛恨吧?我正打算联合成德去讨伐他。”

韩弘回信说:“我不知道那么多,我只知道奉朝廷之命行事,你的军队要是一过黄河,我立马派兵把你的曹州(今山东定陶县)给占了。”

李师道沉默了。

此后一点动静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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