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适的心目中,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无疑是一个可造之才,假以时日,他相信李希烈完全有可能成为像郭子仪一样的帝国功臣。可几乎就在李适将李希烈的中央官职擢升为二级宰相时,他便隐约意识到,自己对李希烈的期许很可能错了。

因为,他发现李希烈并不是光复了襄阳——而是吞并了襄阳。

也就是说,种种迹象表明李希烈大有将梁崇义的地盘据为己有之势。

李适不禁想起不久前黜陟使(负责擢升及罢黜地方官员的中央特使)李承说过的一番话。那是在平叛战役打响之前,李希烈自告奋勇请求讨伐梁崇义,德宗李适大感欣慰,曾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称赞李希烈的忠贞。而其时恰从淮西视察回来的李承却忧心忡忡地对李适说:“李希烈此役必定建立战功,可问题是,在此之后他很可能居功自傲、不服从中央,恐怕到时候朝廷还要对他发动第二次讨伐。”

李适当时闻言颇不以为然。

可眼下他却不得不承认,李承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

这一年的九月初九,也就是刚刚擢升李希烈的两天之后,德宗李适便任命李承为山南东道节度使,让他赶赴襄阳接管梁崇义的辖区。李适提议要让禁军护送他去,可李承却宁愿单骑赴任。到了襄阳,李希烈对其百般威胁利诱,可李承不为所动、毫不屈服。李希烈无奈,暂时又不敢跟朝廷翻脸,只好纵兵在襄阳全境大肆劫掠,然后悻悻然引兵而去。

自此,德宗朝廷与李希烈的关系便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第二阶段战役,唐朝政府军在战场上又取得了节节胜利。

先是在这一年的十一月初七,朔方将领唐朝臣等人在徐州大破淄青和魏博的军队,一举打通了被封锁达半年之久的江淮运输线。然后在建中三年(公元782年)正月,马燧、李抱真和李晟又在洹水大败田悦军,斩敌二万余级,俘虏三千多人,敌军尸体纵横堆积,绵延三十多里地;田悦逃回魏州,马燧军随后将其团团围困。紧接着是正月中旬,朱滔、张孝忠又在束鹿(今河北辛集市)击败孟佑和李惟岳,此后又攻克深州(今河北深州市)。正月下旬,成德将领康日知以赵州(今河北赵县)归降。到了闰正月下旬,德宗朝廷终于取得了自这场战役打响以来最辉煌的一个战果——李惟岳被麾下勇将王武俊刺杀,王武俊砍下他的人头向政府军投诚。

首级传至长安,天子和百官大为振奋。二月初五,成德将领杨政义又以定州(今河北定州市)归降。至此,黄河以北大致平定,只剩下田悦困守魏州孤城;而黄河以南的政府军则猛攻濮州的李纳。李纳势穷力蹙,基本上也是败局已定。面对如此大好局面,德宗朝廷顿时充满了乐观情绪,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无不认为天下将从此太平。

可是,他们都高兴得太早了。

因为好多人眼巴巴地等着分地盘。

叛乱诸藩的地盘大部光复了,一时间分田分地地真忙。

朝廷把成德一劈为三:易、定、沧三州给了张孝忠,任他为节度使;恒、冀二州给了王武俊,任他为都团练使;深、赵二州给了康日知,亦为都团练使。另外把淄青镇的德州(今山东陵县)和棣州(今山东惠民县)给了朱滔。其余的地盘,朝廷自己收了。

李适对这样的安排感到满意。如此既赏赐了有功之臣,又把旧成德劈成了三瓣儿,达到了令降将们互相制衡的目的,此外朝廷又收回了魏博大部、淄青大部和山南东道全部。他觉得这样的安排真可谓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可李适错了。

这样的安排却让某些人很不欢喜。

比如王武俊就窝了一肚子火。他认为:既然是他亲手宰了李惟岳,那他的功劳绝对在张孝忠之上,凭什么张孝忠能分三个州,还能当节度使,而他才两个州,又封了个狗屁“都团练使”,这不明摆着瞧不起人吗?非但如此,皇帝还下了一道居心叵测的诏书,让他给朱滔送去三千石粮食,给马燧送去五百匹马……王武俊越想越愤怒:这又是什么意思?这岂不是想削弱我王武俊的实力吗?你李适是不是想假我之力先把魏博的田悦给灭了,接下来再来灭我?

因此,王武俊拒不奉诏。

跟王武俊一样,幽州节度使朱滔也是极度不爽。他本以为拿下富庶的深州之后能顺势将其占为己有,没想到朝廷却把它划给了康日知。朱滔再三请求得到深州,朝廷硬是不答应,他索性就赖在深州,说什么也不给康日知挪地儿。

与此同时,困守在魏州城内原已濒临绝望的田悦忽然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对手们分赃不均的一幕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田悦立即派人抄小路前往深州游说朱滔,对他说:“讨平李惟岳事实上都是你的功劳,当初天子承诺说,一旦把李惟岳的城池打下来后就都归属于你,如今看来纯粹是一派谎言。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今天子志在削藩,打算以文臣取代武将。在此情况下,魏博要是继续存在,你幽州就能高枕无忧;魏博要是亡了,你也就危在旦夕。如果你现在出手相救,那就等于是在挽救你自己子孙万世的福利!”

朱滔觉得田悦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朝廷要是把河北诸镇都扫平了,最后是不会单独留下他一个幽州镇的。于是朱滔马上联络王武俊,二人一拍即合,决定三镇(幽州、恒冀、魏博)联兵,再度与朝廷对抗。

刚刚被朝廷任命为深赵都团练使的康日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狼群之中,第一时间向朝廷发出了求救信号。德宗李适匆忙下诏,给了朱滔一个通义郡王的爵位,试图以此安抚。然而,此刻的朱滔要的是实地,不是虚衔。朱滔把诏书撕得粉碎,随即与王武俊联合,先以部分兵力包围赵州的康日知,然后二人亲率主力驰援魏州的田悦。

形势突然间发生重大逆转,李适紧急征调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率朔方军及神策军共一万五千步骑开赴前线支援马燧。

建中三年(公元782年)六月底,魏州城下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

两方援军在同一天抵达战场。

田悦守军置酒宰牛犒劳朱、王援军,欢呼声震天同地;马燧亦摆出盛大军容迎接李怀光部。

所有人都很清楚,接下来的这场战斗将决定河北诸镇的命运。李怀光求胜心切,打算趁叛军立足未稳发起进攻,马燧劝阻,李怀光不听,率部向惬山(河北大名县北十二公里处)西面的朱滔部展开攻击。朱滔猝不及防,被杀一千多人,向后溃退。自负的李怀光却没有下令追击,而是信马由缰、左顾右盼,一脸得意之色。手下士兵一下子冲进叛军营寨,疯狂争抢战利品。就在此刻,王武俊突率两千骑兵横冲而来,将李怀光军拦腰截断,朱滔紧随其后,率众反扑。政府军大败,互相践踏挤压,尸体堆积如山,落进永济渠溺毙者不计其数,渠水为之断流。马燧欲出兵援救也已来不及了,只好收兵坚守营寨。当晚,朱滔又出兵截断政府军粮道,马燧等人大恐,遂于七月初向西撤至魏县(今河北大名县西南)。

惬山会战惨败,魏州围解,朱滔又遣将援救濮州的李纳,一时四镇联合,叛军声势重振。

战报传至长安,德宗李适呆立良久,半晌无语。

他开始困惑了。

他开始有点理解当年的肃宗皇帝和代宗皇帝为何会那样百般无奈而又软弱无力了。

不过此刻的李适还没有感到沮丧。

因为他不知道将是一种怎样的命运正蛰伏在他帝王生涯的前方。

他当然也不会知道,这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

建中三年(公元782年)十一月,叛乱诸藩全部称王。

朱滔自称冀王、田悦自称魏王、王武俊自称赵王、李纳自称齐王。大唐帝国仿佛在一夜之间进入了战国时代。

诸藩设坛祭天,共推朱滔为盟主。朱滔自称“孤”,田悦、王武俊、李纳自称“寡人”;他们居处的厅堂改称“殿”,他们的政务公文改称“令”,所有的属下上书称为“笺”;他们的妻子称“妃”,他们的长子称“世子”;以他们所统治的各州为府,设立留守兼元帅;设立东西曹,视同中书、门下省;设置左右内史,视同侍中、中书令;其余各级官员的设置一律仿照中央政府,只是名称略有差异。

消息传来,德宗皇帝来不及愤怒就先蒙了。

建中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接踵而至——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在河北诸藩的劝进下,觉得时机已经成熟,遂拉起反旗,自称天下都元帅、太尉、建兴王。

李希烈的公然反叛意味着战火已经从河北蔓延到了中原。

而这场原本胜券在握的平叛战役显然也已经恶化成一场前途叵测的全面战争。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唐德宗李适摇了摇头,带着一脸的困惑与茫然走进了风云再起吉凶未卜的建中四年。

此刻,没有人知道一场灾难正向长安呼啸而来。

天子李适注定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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