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白宴,唐晖依旧为这样死气沉沉的场面感到惊讶,那种气氛与其讲哀伤,勿如说是紧张。每个人都带着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吃得缓慢而小心,仿佛略有些不得体的表现便会招来杀身大祸。因当日百乐门歇业,将偌大一个舞池空出来摆宴,所以人再多都显得空旷,还有些冷飕飕。

同时唐晖也发现上座的邢志刚几乎没有动筷,只啜了两口白酒,挨桌敬了一圈,哀悼词干巴单薄,虽然忧伤的神情异常鲜明,但右手指间却在不断玩弄自己的白金尾戒。大抵是老板不够用心,底下人便也跟着发闷,席间只发出碗筷相碰的叮当声及轻微的咀嚼声。唐晖坐于米露露身边,将她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从邢志刚念悼词到敬酒,她始终都是将脑袋别在与之相反的方向,极度明确地表达了她对自己老板的厌恶情绪,待对方起身自罚一大杯后说要“先走一步”,她方松了一口气,拿出帕子用力摁了摁嘴角洇开的口红印。

邢志刚一离开,气氛瞬间热闹起来。有人开始讲话,起先只是抱怨菜的口味,后来便互相敬起酒来,胆大些的舞女甚至拉住一个叫旭仔的广东保镖下来与她划拳。米露露这才将桌子一拍,叫道:“姐妹们,今朝大家都为燕姐好好喝一杯,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不知道的,还当这白宴是她出钱办的。

于是酒桌上江湖气渐浓,拍板凳骂娘有之,哭泣撒欢有之,面红耳赤有之。酒气扑鼻的正是平素那些用脂粉精心掩饰缺陷的“弹性女孩”们,如今她们均仰着一张残妆的脸,笑中带泪,用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的方式为大班送行。

她们之中,当属米露露喝得最高,到后头每个毛孔都透出酒气来了。在唐晖的印象里,她酒量尤其蹩脚,时常被小胡蝶私下嘲笑,所以如今见她表现如此“勇猛”,便有些不自在,生怕对方撑不住吐他一身,于是便想着法儿要先走。刚挪了下屁股,却被米露露一把拖住,还大着舌头往他肩膀上凑:“你……你要逃去哪里啊?”

“我不去哪里。”他只得扶住她,将她软趴趴的头颅放在桌面上,然而她还是挣扎着向他挨近,还一把抓住他的领带。他瞬间窒息,只得随着她用力的方向倾倒,耳朵贴在她滚烫的面颊上。

“我告诉侬,叫……叫侬来吃豆腐饭,是……是有原因的。”米露露已迷糊得睁不开眼,“我叫侬来,就……就是要叫侬晓得,燕姐不是自己要死的!”

这一句,令唐晖即刻振奋起来,他忙将米露露架起,只说要去外面给她醒酒,便跌跌撞撞将她带到女性的卫生间。在洗手池上打开水龙头,给她淋了五六次冷水,这才将酒意驱散一些。

“侬刚刚讲,燕姐不是自己要死的,那她是被别人杀的?”

米露露遂露出一脸痴笑,重重点了几下头。

“侬晓得伊是被谁杀的?”唐晖紧紧钳住她的肩膀,提防她滑倒。

“露露,邢先生有请。”

那面目残破不堪,五官却依旧精致挺括的旭仔不知何时已站在卫生间门口,一双眼犀利如鹰,像要把唐晖的心脏就地挖出。有些人天生便能震慑他人,哪怕不说一句话,不动一丝肌肉。

“她醉了,还是等一歇再讲。”唐晖只得将她搂在怀里,刚要走出去,却被旭仔挡住,并用极其自然的姿势将米露露抱了过来,好似接过一只暖水袋。

“是邢先生——”米露露在旭仔怀里喃喃道。

“什么?”唐晖有些疑惑。

“杀燕姐的凶手,是邢先生——”

话未说完,旭仔已将米露露架走,留下瞠目结舌的唐晖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与其讲是惊讶,勿如说他是早有预料。燕姐死在这节骨眼上,承担买凶劫杀小胡蝶的罪名,实在太不自然,倘若不是被陷害了,那便是这女人不聪明,原本谁都不会疑到她头上来,却偏偏要以死谢罪,全无活着的辰光在人前表现出的过人城府。

“果然是他!”

唐晖想象杜春晓知晓此事后必然会放这样的“马后炮”,便不由笑了。

杜春晓此次去见秦亚哲,可算是历尽千辛万苦。因是她主动来找这样的大人物,对方便未必会买这个账,她情急之下,只得对通传的小赤佬道:“告诉秦爷,有人要暗杀他,我晓得时间地点人物,得赶紧告诉他!”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因那小赤佬全无通秉的意思,反而又叫了其他一帮赤佬来,将她绑成一只肉棕模样,在地上踢来踢去,每滚一圈,身上的麻绳便勒出她的眼泪。她自恃机灵敏捷,却不知要如何应对暴力,只得奋力大叫。那地方是秦亚哲家后门口,扯破嗓子也无人听真,所幸衣服穿得极厚,否则非皮开肉绽不可。

“你们这些作死的小赤佬!”她又急又气,只得还口,腮帮子上也挨了两脚,脸皮已鲜血淋漓,双耳也嗡嗡作响。她瞬间又陷入阴暗的伦敦街道,阴沟水发出的腐臭堵塞了她的鼻腔。

“太早尝到死亡的滋味,人就不会再有痛苦了。”模糊间,她隐约听见斯蒂芬的声音自巷子暗处传来,如恶魔吹奏的笛音。

杜春晓被带到秦亚哲跟前的辰光,才顿悟对方先前不过是要给她一点教训,于是勉强抬头,嗔道:“秦爷,我可是来救你命的,你就这么对我?”

因说话含糊不清,她意识到有一颗盘牙断了,每吐一个字都在啼血。

秦亚哲看到大理石地砖上的点点“红梅”,皱眉退开几步,道:“是杜小姐自己不听话,才会有这样的下场。”

杜春晓气得胸腔快要炸裂,但又不好怎样,只得回道:“难道秦爷真不想找到五太太了?”

大抵是头一回看到杜春晓的狼狈相,秦亚哲的火气不知不觉中竟降了一半,笑道:“杜小姐,你是不是记性有点儿太差啊?我清清楚楚记得,给了你五百个大洋,让你不要再管这里的事——”

“可是找到了她,才能知道小胡蝶是怎么死的,秦爷难道不关心么?”

秦亚哲挑了挑眉头,示意几个手下统统退下;杜春晓借机喝了一口茶,将血水吐出,但牙龈已肿胀发硬,她沮丧地判断自己现在必定左右脸极不对称。

“看看这个。”秦亚哲将一个污迹斑斑的小布包放在杜春晓跟前,她接过打开,里头是一截发乌的断指。

“这是谁的?”

“毕小青的。”秦亚哲神色突然变得黯淡,“是昨天邢志刚通过邮递的方式寄到我这里来的。”

“他想做什么?”

“想把小胡蝶失踪的事栽赃给燕姐,结果做得漏洞百出,无人相信,所以绑架了毕小青,想与我做个交易。”

秦亚哲的口吻愈是轻松,表明事态愈严重。杜春晓已察觉周边空气都跟着僵冻起来。

“做什么交易?”

“要我给他一条活路,再加八十根金条。哈哈哈……”

末尾的那一阵狂笑,才稍稍泄露了一点儿秦亚哲的愤怒。杜春晓却勉强让脑子拐过弯来,喃喃道:“奇怪啊……为什么邢老板要把事情做得这么明显?”

“邢老板实是低估了秦某的人品了,我与他结交多年,他若是真有什么困难,讲一声便是了,秦某能帮上的自然会帮,又何必做出这样的事来?也罢,杜小姐若是真对这桩事体好奇,那就再帮秦某一把。”

“那是自然!”杜春晓因伤痛逼人,几乎已忘记了来找秦亚哲的初衷,这一经提醒,倒也帮了她大忙,于是连声道,“今日来找秦爷,便是为了这档子事,若能帮你把五太太找回来,顺便查到小胡蝶——”

“小胡蝶的事不用你管。”

“那就找到五太太,还有邢志刚。”杜春晓眼见生意到手,便忍痛翻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找到内袋里的那副塔罗。只可惜那张高塔牌右上角不知何时已被磨破,她心疼得几近晕厥,却只好憋着气,在八仙桌上摆出大阿尔克那阵形。

过去牌:正位的力量。

“在五太太被绑架之前,秦爷的力量很强大,可呼风唤雨。”

现状牌:逆位的命运之轮,正位的恶魔。

“可惜风水轮流转,如今世道变了——”杜春晓盯着那张恶魔牌,叹道,“有些事情早已不在秦爷你的掌控范围之内,人脉、生意、子嗣,甚至性命。”

“你是说我有性命之忧?”

杜春晓亦不回应,对住那张缺去一角的“未来牌”背面:“秦爷虽然在高处,但终究会被人陷害,邢志刚如今是要钱和活路,只不过……是谁的钱和活路呢?秦爷的事,有我知道的一层,还有我不知道的一层,那不知道的,也许才是关键。”

“杜小姐,你只要找出邢志刚,那些你不知道的关键,还是永远都不知道比较好。”秦亚哲的嗓音依旧低沉如黑幕降临时的乌云。

杜春晓走出秦公馆的辰光,依旧面目赤肿,浑身刺痛,只怀里多了一百大洋。

“秦亚哲,你把我整成这样,还会无‘性命之忧’,那我就不叫杜春晓了!”她恨恨地自言自语道,两只眼睛已然喷出阴毒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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