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芳华每隔三日,便给施常云送一次东西。用同一只带盖的长方藤编篮,放一块毛巾,两包烟,两套换洗内衣,一双尼龙洋袜,一包刮胡刀片,两根熏肉肠,十块鸡蛋糕,并酸泡菜与炼乳各一罐。东西由看守检查之后收下,将空篮子还予她,她便离开。

那看守姓骆,因略有些驼背,被同事戏称“骆驼”。这骆驼每每收了东西,总会从中抽掉一包香烟,再将东西送去给施常云。按理讲,刮胡刀片、放泡菜的玻璃罐与铁罐密封装的炼乳是不能带进去的,但每次朱芳华都会额外塞给他五块钱,他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骆驼也听闻这重犯是早晚要上刑场挨枪子的,只不过老爹选得好,一直拿钱吊着他,竟无故多了几个月的命,公审也遥遥无期。不过听队长在喝酒的辰光讲过:“如今报纸天天盯着这桩命案的主犯没有受审的事,舆论压力大了,看来就算皇帝的儿子也非得受审不可。”

“审了也不见得会判死罪呀,律师请得好,钱花在刀口上,不是一样能逃过一劫?”骆驼倒也并非存心抬杠,却是表达了几位伙计共同的心声。

“你以为这个赤佬能逃过?笑话!”队长冷笑一声,道,“报纸上已经点明了讲施二少如果能逃过一劫,就必是上头收好处了。这么大的事体,还瞒得牢?连施老板买通仵作验假尸、开死亡证明的事体都已经被捅出来了。听说南京政府很快就要派人下来彻查此案,等着瞧吧,纸包不住火,那些个大人物再维护杀人犯,恐怕就要跟他一道上刑场喽!”

一语惊醒梦中人,骆驼这才明白,这位能带给他好处的犯人是留不长了,于是心里略微有些沮丧。

令骆驼更沮丧的是,就在与队长吃老酒的那天半夜,施常云越狱了!

他住的单间牢房原本便是气窗较大的“豪华间”,里头还隔了一个漱洗室出来。如今那气窗上每一根钢条都被锯断了,刚巧能让他爬出去,地下还留着一小截食指长短的钢锯条。骆驼忙翻查了里头所有的物品,在漱洗室的一块肥皂底部发现埋着十来根已被磨秃锯齿的钢条,整块肥皂散发着炼乳与泡菜混合的气味。

骆驼当时气得脸都白了,只得捂着被队长掌掴到红肿的面孔找了同时值班的几个兄弟来问话。都讲是知道当晚队长叫了人喝酒,于是自己也私下里凑了一桌,吃得东倒西歪,竟醉死过去了,哪里还顾得着犯人的动作?

施常云果然识时务!骆驼尽管已急得像无头苍蝇,内里却还是默默佩服起这位公子哥儿来!

“也不晓得出什么鬼咧,不声不响搬出去,钞票么摆在台子上,我承认么还好呀,不承认收着呢?现在的人真弄不拎清!”房东太太一面讲一面拿出钥匙开门。

屋子里空空荡荡,仿佛从不曾住过人,毕小青的影子在这灰尘扑鼻的空气里消失了。但见过她的人,只一记起那副活泼的仪容,便不由得觉得那样污糟糟的环境里都嗅得出一丝茉莉淡香。

“她几时走掉的?”

“估计就是十五号那日夜里,去哪里我是肯定弄不清爽,小姐侬自己再去另外地方打听打听,好哇?”房东太太一头卷发拿火钳烫得又枯又黄,夹棉短褂上有浓浓的咸菜味。

“之后没有发现其他情况?”

“没有。”房东太太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眼珠子才瞟到右上方,中途却又落下,似是有什么东西撞了她的心坎,于是隐隐悟出了些事体。

“还有啥事体想得起来哇?关于这个漂亮女人家的。”杜春晓哪里会放过这蛛丝马迹,忙将手里一篮水果交给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顺势接过,口气缓和了不少:“其实这个女人家好像让奇奇怪怪的人跟踪过——”

“是什么人?黄阿姨侬看清爽过哇?”

“好像也是个女人家,样子看起来蛮规矩的,眼神倒是有点凶巴巴,要吃人一样。我当时就跟老公讲咧,说不定是大小老婆呛起来咧,老公还骂我多心,现在几个人过来寻过伊啦?看是不是我多心!”

“还有谁来寻伊啊?”

“有个男人家,经常来寻伊唉。”房东太太似是存心要帮忙,再无嫌弃的表情,不过恐怕背地里亦添了些“多事”的嫌疑,且这个“多事”多半亦是因莫名的嫉妒引发的。

杜春晓眼前一亮,忙问:“可是一个外国人?”

“不是。”房东太太皱眉摇头,“是中国人,长得白白净净蛮齐整的,有点面熟,就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谢谢侬。”杜春晓笑吟吟地将房东太太手中的水果篮拿过来,转身便往外走,全然不顾对方错愕的表情。

这个辰光,戏弄房东太太自然不是什么要紧事,要紧的是要再去找一找施常云。于是回了家来,偏巧看见夏冰与唐晖正在下五子棋,双方势均力敌,所以半晌才走一步,大半时间却是面对面摸下巴挤眉毛,一点意思都没有。

“唐大记者,跟我一道去看看施二少哇?”杜春晓将水果篮放在门口地上,随手从里头掏出一只苹果便咬。

“可惜啊,施二少你是看不着了。”夏冰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他越狱逃跑了,如今警察都在施家大宅日夜蹲守,还将他嫂嫂朱芳华捉去审了,三天都没放出来。”

“这么大事儿怎么报纸上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们这些所谓凭良知说话的记者可是都被封了口了?”杜春晓又惊又笑,唐晖似乎也有难言之隐,只得将大拇指放在嘴巴里啃,竟红了脸不回应。

“话说,你这次去见施二少,是要做什么?”

“因毕小青又不知去向,我总觉得她和金玉仙——也就是小胡蝶的死也脱不了干系,所以想从他那儿再探探口气。这位少爷虽然狡猾,可经不起哄,我每次说点儿好话,他就会把事情都告诉你。”

“哼!”夏冰突然打鼻子眼里冷笑一声,“恐怕与毕小青失踪有关的人该是斯蒂芬,你是要去寻他?”杜春晓登时沉下脸来,正欲发作,唐晖却突然站起,一副要急着出门的样子。

“吃过夜饭再走呀。”杜春晓明晓得家里没菜式招待,嘴上却还是客气了一声。

“不必了,今朝夜里要去吃人家的豆腐饭。”

夏冰没敢问唐晖哪位亲友去世,到底是杜春晓面皮厚,假意从口袋里掉出一张女祭司牌,正落在唐晖脚面上。他遂捡起来交还,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笑道:“你也晓得我面皮厚,本想问你身边哪个亲戚朋友过世了。偏巧牌倒告诉我了,可是去吃燕姐的豆腐饭?”

唐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讲,只转身走了。

“奇怪,他跟燕姐又没甚交情,去吃豆腐饭作甚?”

“吃饭是假,恐怕打探消息是真。小胡蝶被杀的事体,他到底没办法释怀。”她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将牌收回袋中,眉间的一道细竖纹正暴露着她的焦虑。

“春晓,这个……”夏冰面色窘迫道,“今朝夜饭你想吃点什么?要不咱们去李裁缝家吃一点?他那里炖了只一斤重的笨鸡,香气飘到这里几个钟头了,馋得人恨不得去抢。”

“那先去自家厨房找点儿吃的,老做没出息的事!”杜春晓横了他一眼。

他这才结巴道:“没……没吃的了。小胡蝶死了,燕姐也死了,再无人给钱……”

她方想起已整整一个月没收入了,秦亚哲给的那五百大洋,除了维持生活用度之外,大半都给了小四。于是原本受施常云逃狱一事激起的兴奋感荡然无存,只得拿右手食指抹了抹眉尖,道:“明儿我出趟门,很晚才回来。”

“去哪里?”

“去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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