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祠堂中央的苏巧梅此时已又惊又怒,已不知要如何解释,只得等着老爷教训。之前路过宴客厅,黄天鸣心血来潮,非要进去看一眼,却见从张艳萍房里搬来的紫檀木屏风上红迹斑驳,内嵌瓷绘上的《仕女图》淌满淋漓鲜血,已不能看。苏巧梅当即气得几近晕厥,下意识地转头瞪一眼孟卓瑶,孟卓瑶哪里肯放过这反应,冷笑道:“看我做什么?谁作的孽谁自己清楚。今天什么日子?哪里经得起?”

因四个小的都在,杜亮带几个随仆亦随行伺候着,加上主子们各自的丫鬟,一行人浩浩荡荡,杂得很。当下黄天鸣亦不好发作,只说:“赶紧叫人擦干净了!”便径直往祠堂那边去了,众人遂提心吊胆地跟着。才跨进祠堂,大家便又惊叫起来,且不说供奉的祖先牌位倒的倒,碎的碎,均从神龛里掉落在地,原该是放跪垫供拜祭用的地方,竟赫然摆着三具尸体,均用白布遮着,也不知是谁。黄天鸣即刻面色铁青,也不言语,苏巧梅到底忍不住,急得双眼发红,再逼一逼,恐怕便要落泪。

孟卓瑶指着那神龛道:“你先前那一眼,分明就是疑我动了手脚,可这里供的是我家的人,难不成我还去翻了祖宗的牌位?”

她这一咄咄逼人,反而引发众人反感,黄梦清怕事情闹大,便悄悄向杜亮使了个眼色,杜亮心领神会,便在后头一个随仆耳边念了一句,那随仆便走出去了。黄梦清遂上前搀住母亲的胳膊,道:“还是搞清楚来龙去脉要紧,灵位的事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也不知被谁放了三个死人,也怪吓人。”

此时黄慕云已走到尸体跟前,翻起第一具盖上的白布,系李常登!祠堂内不由发出一阵惊呼,黄天鸣原先紧绷的面孔上掠过一丝恐惧,对苏巧梅颤声道:“昨晚有派人守夜了么?”苏巧梅已说不出话,只能机械式地摇头。黄莫如将一只缠了白纱布的手搭在母亲肩上,似是要给一点安慰,然而眼神却是冷的。

黄慕云遂又掀开第二块白布,大家还不知怎么回事,他竟已“哇”的一声号啕起来,双头抱住头死命往贡桌上撞,嘴里只叫“娘”。这才明白那竟是张艳萍的尸体,黄天鸣忙上前查看,张艳萍惨白如纸的脸上,五官像是塌陷了一般,面颊鼓胀变形,头颅偏在一侧,唯嘴角那一道笑纹揪人心肠,似乎正缅怀她生前的俏丽姿容。黄天鸣盯着张艳萍的脸,她还是丫鬟那会子,穿得很素气,只那一对酒窝是销魂的,他便醉在她的酒窝里,娶她过门,费尽周折讨好她。她在他身边是温柔的、顺从的,只是那温柔与顺从里,总有一缕捉摸不透的淡愁。他觉得出她不够爱他,不如孟卓瑶那般与他有共患难的真情,甚至还不如苏巧梅对他有所图的那种全身心的巴结,她却总是淡的,虽也争强好胜,却是远离内心真正的喧嚣,神魂都在别处,于是他便爱她更紧。

如今,她是真的神魂俱散,他的悲恸一下堵在胸口,怎么都发不出来。只能强忍眼泪,站起身,回头对苏巧梅说道:“这一看便是有人恶意破坏,怪不得你。只是定要找出是谁做出这些事来。”

“谁做的?!还不是你们做的?”黄慕云怒发冲冠,“嚯”地起身,拿手指住黄天鸣并后边孟卓瑶等几个人。

众人当他是伤心过度,也没有争辩,只怔怔站在那里,拿不出半点主意。倒是黄梦清,三两步跨过李常登的尸身,走到黄慕云跟前,抱住他的肩头哭道:“你怨什么我都明白的,只是如今应以大局为重。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委屈不好讲的?过去的事已过去了,可要多想着点将来。你身子又不好,伤心也得忍一忍,要不然连我们看着也……”

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抱着黄慕云落泪,黄天鸣也背对众人,站在角落里忍泪。

“哟!这戏还没开场,怎么就一个个像是要散了的?”

杜春晓从神龛后头钻出来,夏冰与顾阿申业已站在三具尸首的两侧,唯桃枝显得畏畏缩缩,悄悄将身子挪到杜春晓后头。今次她特意将自己往平常里装扮,脂粉不施,一把秀发在头顶松松绾了个髻,蜜藕色旗袍配雪白的帕子,趿一双墨蓝的布鞋,乍一看竟像未出过阁的小家碧玉,一丝淫气都没有。

黄天鸣见有不速之客,怒喝道:“这可是你们几个搞的鬼?”

夏冰推了推眼镜架子,指着地上的尸首道:“这是我们搞的鬼。”再指指地上散碎的灵牌,“这不是我们搞的鬼。”

黄天鸣刚要回应,杜春晓已双手叉腰,站在祠堂正中,高声道:“各位,黄家几个下人的死,及青云镇上最近出的几桩命案,如今也要来个了断了!”

“哈!”孟卓瑶尖笑一声,道,“你一个姑娘家,口气倒也挺大,难不成要靠那几张什么西洋牌来了断吗?”

“正是!”杜春晓高举手中的塔罗牌,笑道,“各位,自黄家大小姐的贴身丫鬟田雪儿被害算起,如今已丧了十四条人命。这是人命啊,可不是儿戏,死去的人,早晚要讨还这个公道。如今人也齐了,我的牌也是齐的,劳烦各位都先抽一张。”

说毕,她便拿着牌走下来,让在场的几个人均抽一张,孰料黄天鸣一把将牌推开,皱眉道:“也不看看时候,还在这里玩这些把戏!”

夏冰抢道:“不是玩把戏,是破案。”

“破案?”先前因自责而迟迟不敢作声的苏巧梅,因黄天鸣的一句安慰,亦回复神气,插话道,“破案是保警队的事情,要杜姑娘跳出来作甚?”

杜春晓不急不恼,只在张艳萍的尸首跟前绕了一圈,正色道:“那十四个冤魂死鬼,恐是如今都聚在这里呢,这角角落落里,都是他们的眼睛,盯着你们,盼着申冤。你们倒好,竟连抽一张牌,算一算凶手都不肯。可是觉得黄家不过死了几个丫头,再不济,至多也只死了一位三姨太,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死也就死了,埋掉便是。可是这个道理?”

当下说得众人都不吭声了。

她乘胜追击,道:“如今,特为将这三位的尸首抬将上来,无非是想让他们各自都死得明白,你们也听个明白。今后无论黄家还是整个青云镇,都能少出几条人命。所以今儿的牌,是一定要抽的!还请黄老爷带个头儿,给大家做一个榜样。”

讲完,这牌已送到黄天鸣跟前,他背起手挣扎了一歇,还是抽出一张牌来,刚要出示牌面,却被杜春晓止住,笑道:“还未到揭牌的时候,且等一等。”

于是众人如法炮制,各自抽走一张牌,捂在手心里。待他们抽完,她复又回转到尸首旁,让黄慕云与黄梦清也各抽一张。

当牌伸至桃枝跟前时,她略有些吃惊,然而还是没有多问,只抽掉那最后一张牌,压在胸前。

杜春晓见一切已办妥帖,便轻咳一声,开始解牌。她最初揭开的是黄梦清手里那一张星星牌,意为期望过高的爱情。

“这个事情,若照近的讲,定是要从黄家大小姐的贴身丫鬟田雪儿雨夜被害讲起,偏巧她生前到我这里来算过牌,我看她生得美若天仙,心气儿又高,算的又是姻缘,便知是想攀高枝的,牌上解的,与我想的也在一处。只可惜这丫头竟是不折不扣的‘丫头命’,死得极惨烈,被切去了肚子,这一切,可是把某个人留在她身上的种也切掉了。保警队也曾探遍下人和几位太太的口风,像是都晓得与田雪儿私通的男人是谁,只不肯讲。更有趣的是,后来黄家一连又死了两个丫鬟——碧仙和翠枝,均是这里最标致的,且也被切了肚皮,行凶手法一样,必定是同一个人干的。后来,桂姐从黄家二少爷的丫鬟小月那里,找出一只金顶针。”

杜春晓走到小月跟前,揭开她手里的牌——倒吊男,意为陷入迷境。

“好死不死,翠枝的亲姐姐桃枝,亦说曾在妹妹身上见识过金顶针。如此说来,这两位姑娘都认得同一个男人,拿到的‘定情物’且均是一样的。于是咱们便都确定,田雪儿和翠枝,必是与府上两位少爷中的一位有染,而李常登更是心焦,单凭某个人的一面之词,便将大少爷捉去审问,却偏偏放过了真正的凶手……”

她边讲边翻开黄慕云手中的恶魔牌,笑道:“二少爷,那几个丫鬟,可都是您害的。”

黄慕云一脸错愕,眼睫凝结的泪珠已落在面颊上,划出一道湿痕:“杜姑娘,你这是……这话要怎么讲?怎么是我害的?”

杜春晓也不理他,只笑吟吟地走到桃枝那里,揭开她的手中牌——魔术师。

“二少爷,黄家真正荒淫无度的那个人,只有您啊!桃枝和桂姐提到那金顶针的时候,我便有些疑惑。”她边讲边拿出那只顶针,勾在小拇指上,挨到杜亮眼皮底下,道,“叔,你可认得出这只顶针是拿什么材料做的?”

杜亮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心里只为这侄女的莽撞举动捏了把冷汗。

“铜顶针与金顶针,不是那么容易辨得出来的,纵桂姐交给我看的那一枚是金货,她又何以认出田雪儿生前戴在手上的那一枚也是金的?还有桃枝姑娘,你也可是说谎不打草稿,翠枝用过的顶针,你又怎么光凭几眼便辨出它是金的?所以只有一个解释,桂姐与桃枝,都在替一个人说谎,那个人便是二少爷了。”

桃枝垂着头,满面通红。

“一派胡言!她们为何要替我讲这种谎话?”黄慕云已气得浑身发抖。

“因为桂姐从小看你长大,将你视作半个儿子,自然是会替你掩饰许多事情。那晚桂姐原是想借小月的私房钱失窃之名,从各个屋里查找线索,事后她说是从小月房里找到了金顶针。实际却不是那么回事吧……”不知不觉,杜春晓已走到红珠身边,翻开她的牌——月亮。

“桂姐根本没有在小月的梳妆匣里找到东西,却是在红珠的屋子里找到一只甲套!没错,正是三太太被污蔑与自家大厨通奸的那个‘铁证’。大家可记得,吟香从三太太那里偷出来典当的东西里,有五根甲套,当时我便觉得奇怪,因甲套一般是六根才算齐全,那剩下的一根又去了哪里?桂姐想是也本着这样的疑问,才借着由头去各屋查找一通,在红珠那里翻出这东西之后,她头一个便告知了二少爷。二少爷您自然不肯让她把这东西交出去,因还有更多的用场,于是便向桂姐坦白,当日偷了三太太的东西交于吟香的,正是她的亲儿。当时二少爷编的理由大抵是说喝花酒喝过了头,赊账太多,只好将母亲的东西偷出来,原想交给吟香拿去典当换钱回来,孰料这丫头见钱眼开,竟跑了,他只好将手上剩下的一只甲套偷偷交给红珠去典。这番谎话,实在是不够自圆其说,且当时吟香亦被谋杀。桂姐听了二少爷的说辞,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那凶案极可能就是二少爷犯下的。为了瞒住保警队,混淆视线,她只得拿出自己私藏的一个金顶针,说是从小月房里搜到的,让保警队将疑点转移到大少爷身上。如今想来,当日我们确是傻了,一个富家公子,要讨好女人,办法多的是,譬如送一只象牙挑头簪子也是的,何必巴巴儿送人家做针线用的顶针?”说毕,杜春晓意味深长地看了黄莫如一眼,对方牙关紧咬,默不做声。

“真是奇了!”黄慕云脸上的泪痕不知何时已风干,换上一抹冷笑,“你如今冤我,我也不怕,只是为何我哥后来就没了疑点?”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吟香与小月讲过,她因打赌,半夜去睡翠枝呈尸的夹竹桃花丛底下,在那里,遇上二小姐……哦不,应该是男扮女装的大少爷,桂姐也说见过。这一回,两个人倒是讲了实话,只是……”

杜春晓翻开黄莫如缠着纱布的手里那张牌——正义牌。

她高举正义牌,说道:“只是大少爷不是害人,却是想设陷阱,引那凶手出现。因黄家接二连三有丫头被害,他便想出这天真的法子,扮作女人深夜在庭院内游荡,孰料却被桂姐与吟香撞上,因灯下看不真切,只当是二小姐,这才冤到黄菲菲头上去了。”

“我哥从来不是这样热心的人,若是心里没有鬼,又怎么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来?”黄慕云倒也镇定,只想一里里驳斥杜春晓的指控。

“没错,大少爷不是热心的人,只是大少爷爱上的女人有些微妙,竟是田雪儿的母亲秦晓满。我原也想不透这些,谁知他失忆之后,满口叫的都是‘晓满’,这位可怜的女子手上还有那么贵重的东西,两个人说得难听一些,叫做狼狈为奸,好听一些,却是摩登情侣。为抚平情人的丧女之痛,暗自追凶也是有的。且据小月的话,大少爷在庭院偶遇吟香时,不躲不避,反而理直气壮地要她起身,让他查找线索,这就已说明他心里没鬼。有鬼的,是二少爷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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