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卓瑶是嘴上硬,指天发誓说断不会过问祭祖的事儿,可到底还是坐不住,只说身子不舒服,晚饭要在屋子里吃,便去佛堂看了一圈。因请的客人多,每次宴会均要将桌子摆到庭院里去。因而走进庭院,便见密密的几张圆台面,拿布盖着,只等次日揭宝。绕过那里,转去厨房,只见几大盆待杀的花鲢和草鱼都放在外头,砧板也一字排开靠墙根放着风干,鸡毛鱼鳞都堆在那角落里头,腥气扑鼻,却有些过年时的欢快氛围。她不禁叹一口气,直觉随年纪增长,早已对那些大大小小的庆典是怕多过了盼,索性全交给苏巧梅也没什么。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憋屈,与黄天鸣荣辱与共的年月在那里呢,哪里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于是还是要顾及夫妻情分的,她知他只是一时之气,又拉不下脸来讨好,晚间杜亮送过来的燕翅粥便是一个证明,他们之间的和解,素来都是靠心照不宣,他娶后两房姨太太时,都要经过这样的流程,双方各退一步,便相安无事了。

厨房此刻灯火通明,她在外头转了一圈,到底觉得太脏,伸不开脚踏进去,便作罢了。且暗暗惊讶于自己的惰性,若换了前几年,虽面上是苏巧梅操控一切,她却是在后头盯得紧,一分差错都不许出,进出厨房亦是风风火火,哪里还关心鞋面会不会脏。难不成她是真的累了?从白子枫嘴里吐出的“报应”二字如恶灵缠身,一直拨动她的神经,她舌尖至今留有对方涂抹的药膏的苦味,与诅咒一道烙在了记忆里。

正欲回转过来,却见黄慕云匆匆走过,竟也不看她半眼,径直擦肩而过。她知他看似有急事,却偏生叫住他:“怎么如今眼里没人,连我都不知道了?”

黄慕云只得站住,毕恭毕敬地对大娘行了礼。

孟卓瑶问道:“这是怎么了?身上脸上还脏成那样,在泥地里滚过?”

黄慕云回道:“我娘不见了,正到处找,怕她躲在什么假山洞里,所以钻了好几个地方,才弄得这么脏。”

孟卓瑶听了,果然也不在意,只道:“你娘一个病人,走不远的,且去其他房里找一找吧。”

黄慕云听罢,抬腿欲走,却突然回过头来,对孟卓瑶道:“大娘,你可有听见枪声?”

孟卓瑶偏头想了一下,只是摇头,道:“不记得了,你二姐终日耍枪玩儿,快把咱们耳朵都震聋了,纵有枪声,也没放在心上。”

“我去她房里看看,没准我娘就是被她吓唬跑的!”

她听了不由得心头一热,觉得这孩子怎么看都要比他哥哥实在一些,她虽也动不动要为难一下张艳萍,对黄慕云却是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反倒是黄梦清,背地里对这药罐子弟弟多少会流露一些不屑,只当他是个废人。

可不管怎样,纵是废人,却也是男的。而不能为黄家添一个男丁,恐怕要成她一世的心病,加上女儿又是个淡泊的人,对家业权势之类的东西总漠不关心,令她愈发气结,于是少不得要将怨气发泄到两个小妾身上。然而对黄慕云,她总有一些难以言状的情愫,甚至能从他身上觉出一些与黄梦清类似的东西来,诸如聪慧、淡泊,及对某些人与事的钟情。

“菲菲可不比你大姐,脾气你是晓得的,要注意分寸。”她忍不住嘱咐道。

他愣了一下,想是忆起前些日子她与张艳萍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斗来,“谢”字溜到嘴边,终究却说不出口,便沉下脸转过身去,往黄菲菲的屋子去了。

孟卓瑶百无聊赖,便又去女儿那里串门,却见她正背对住门,倚在凉席上发呆。当下便上去拍了一下肩,对方转过头来,竟是杜春晓。

“你穿着梦清的衣裳做什么?”孟卓瑶唬了一跳,直勾勾盯着杜春晓问道。

只见黄梦清正端一盘石榴出来,放在席上,杜春晓忙起身拿了果子,认真剥起皮来。黄梦清笑道:“她那身衣裳哪里还能穿?只好在这里洗了澡,换我的衣服。”

杜春晓将鲜红的石榴籽放进嘴里,吐出淡黄的湿核,边吃边道:“大太太,春晓在这里求你一件事儿。”

“你这样子,哪里像在求我?竟是像命令呢。”孟卓瑶掩嘴笑道,她从前有些怕这古里古怪的姑娘,谁知她离开那几天,竟也有些让人牵挂。

“明儿祭祖,我知道佛堂是除了黄家人与几个必要的下人之外,外人是不让进的,可如今这里命案频发,到底也不太平。我想与夏冰做一回保镖,在佛堂里守着,以防有个万一,可好?”杜春晓这番说辞,像是反复打过腹稿的。

孟卓瑶看了看黄梦清,笑而不答,只低头吃了一口茶。

杜春晓忙又道:“除夏冰之外,我还想带一个人进来。”

夏冰踏进风月楼的那一刻,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于他来讲,那里亦非什么禁地。前年两个嫖客为争一个姑娘打架,竟买通地痞挑了对方的脚筋,李常登当时便带着他过来问过话。印象里,风月楼只是一幢不起眼的两层旧楼,一到夏天,木材水分便被抽干,时常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走进去却是另一番奢华天地,顶上挂着图案精美的花灯,连大红桌椅均像是流露着情欲的,脂粉香与酒香混合的气息弥漫整个大厅。因他那次是白日里来的,那些异味也都是冷的,却足以反映前夜这里曾有过的繁重的淫靡,在那里,男人对女人的觊觎都是光明正大的,因这份坦荡,才令这些娼妓给客人敬的每一杯酒,点的每一支烟,浸透了满满的挑逗。

因天色尚早,桃枝还未梳妆,只松散着领口,面容苍白地坐在窗前,手拿剪子修整一盆文竹。夏冰拘谨地站在门边,只等她抬头来招呼他。她眼角余光已在打量他,头颅却始终是低垂的,仿佛一定要等他开口。

“桃枝姑娘,这么急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他直觉她懒散中流露的风情有些气势汹汹,于是故意低头不去看她。

她抬头笑了,那张脂粉不施的脸反而要比艳妆时端庄许多,他从不知她竟是美人胚子,这才有些佩服她的心机,将自己扮漂亮是容易的,可若是存心要与身边的庸脂俗粉归为一类,却要付诸一定的技巧。

“你可记得之前问过我金顶针的事儿?”

“问过,你当时说不曾在翠枝那里见过。”夏冰点头。

桃枝拍了一下手,掩口道:“我如今想起来了,确是见过的,与她一道做针的时候,她拿出来用,虽是惊鸿一瞥,到底还是有些奇怪,这样贵重的东西是哪里来的,后来辰光长了,也就忘记了。”

夏冰伸手示意她莫再往下讲,不知为何,他心脏竟有些隐隐作痛,继续追问道:“简政良与你过了几夜?可有对你说什么没?”

“他哪里会对我讲些什么?不过是夸些海口,炫耀自己体力如牛,其实不过也只是个……”她不再讲下去,只拿起帕子掩口窃笑。

夏冰当即也红了脸,轻咳一声,遂换了话题:“明天黄家祭祖,你可知道?”

“谁不知道呢?只可惜我们做这行的,也称不上乞丐,没那条命去他们家门前要米粮。”桃枝半开玩笑地抚了一下文竹绒毛般的叶子。

“那恳请桃枝姑娘明日定要到黄家来一趟。”

桃枝手里的剪子一颤,竟不小心剪下一片碧绿的文竹来,她惊道:“我哪有这个资格,进得了黄家的祠堂?”

“你莫要有什么顾虑,我与春晓已安排好一切,到时你过来便是,不会有人拦你。”

夏冰讲得斩钉截铁,让桃枝一时不知要怎样回应,只愣在那里,半天方回过神来,笑道:“那就有劳小哥儿了,也让我开开眼界。只不知为何,明儿一定要我到场呢?与妹妹的案子可有什么联系?”

“有。”夏冰眼镜片后那一双眼睛显得神采奕奕,“因为我们要在那里揭露这桩连环谋杀案背后的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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