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也不明白,为什么李红棠会把冬子送回李家大宅。在阿宝眼里,李家大宅就是一个巨大的坟墓,那些从李家大宅进进出出的人,都是一些鬼魂,冬子除外。

这是大年三十的早晨。

阿宝被鞭炮声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走出卧房时,看到了父亲张发强的笑脸。好长时间,他没有看到父亲脸上露出笑容了,而且,父亲今天没有做木工活的意思,那些木匠家伙都收拾起来了。也是,没有谁会在过年的时候干活的,也不会有人在过年的这天做生意,唐镇街上的所有店铺在昨天晚上以前就停止了营业。

过年是唐镇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

厅堂里放着一个很大的红灯笼。

阿宝的目光落在灯笼上,想,这个灯笼怎么和李家大宅门上挂的灯笼一模一样的呢?

张发强笑着对他说:“儿子,走,跟爹到门口挂灯笼去。”

阿宝和父亲来到了家门口。

张发强踩在竹梯子上,把灯笼挂在了门楣上,笑着对儿子说:“好看吗?”

阿宝点了点头:“好看。”

整条小街上的人都在兴高采烈地挂灯笼,那红灯笼都是一模一样的。

张发强从梯子上爬下来,摸了摸阿宝的头说:“阿宝,你是不是想问我,这灯笼是那里来的?”

阿宝说:“是呀!”

张发强说:“今年不一样了,明天大年初一,顺德皇帝要登基,他说要让大家过上一个好年,就派人每家每户发了个灯笼挂挂,这样显得有气氛。这都算小事情,顺德皇帝一大早就派人送来了鸡鸭鱼肉,还有一坛糯米酒!每家都送的!这要花多少钱哪!可见顺德皇帝是个大方的人哪,为我们老百姓着想,真不容易!我从出生到现在,没有见过像顺德皇帝这样的好人。看来我是小人之心了,修建城门也是为我们自己好,我还心生怨恨,不该呀!做人还是要有公德心!”

阿宝觉得父亲今天特别啰嗦。

冬子家的门楣上也挂了一个红灯笼,不知道是不是李红棠挂的,这两天,他都没有见到她,她家的门也紧紧地关闭着,现在还是那样。每家每户的烟窗上都冒出了缕缕的炊烟,李红棠家屋顶的烟窗冰冷地矗立在晨光之中,不见有炊烟飘出。

阿宝想去敲李红棠的家门,可他没有这样做,走到她门前,就缩回了伸出的手。他想,也许她还在睡觉,她太辛苦了,应该让她多睡一会,也许她休息好了,头发就会变黑,脸蛋就会变回从前俏丽的模样。

阿宝痴痴地想。

张发强扛着竹梯子进屋去了,进屋前,对阿宝说:“儿子,不要跑太远了,别忘了回家吃早饭!”

阿宝没有答应父亲,突然又想起了好朋友冬子,去年过年时,他们一早起来就在一起玩,一起放鞭炮,一起淘气。可现在呢他不晓得冬子在干什么。阿宝显得特别孤单,像秋天里,天空中孤凄飞翔的大雁,那是离群的孤雁。

阿宝心里一点也不快乐,就是他听到有人说晚上大戏看,也高兴不起来,只是脑海里会突然浮现出赵红燕的影子。阿宝神色凄迷地在唐镇喜庆的小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忧伤。

阿宝惊讶地发现,只有李驼子的寿店门口没有挂红灯笼。

阿宝看到了王海荣,他神色仓皇,不像往常那样神气活现。

阿宝想,他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了。

王海荣地提着一个灯笼,来到寿店门口。

李驼子寿店的门紧闭着。

王海荣伸出手,使劲地拍门:“驼背佬,快开门!”

过了会,门开了一条缝,李驼子在里面没好气地说:“你乱敲什么门呀,吵死人了!”

王海荣说:“我腿都跑断了,你晓得吗!为了给你送灯笼,我都跑了两趟了。”

李驼子冷冷地说:“你给我送灯笼做甚么?谁要你送?”

王海荣说:“这是皇上的恩典,你到底要不要?”

李驼子说:“你看清楚没有,我这是寿店,专卖死人用品的!我挂一个红灯笼算什么?”

王海荣挠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驼子用力地关上了门。

王海荣浑身颤抖了一下,无奈地提着那个红灯笼回李家大宅去了。

阿宝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如果自己死了,冬子会不会买匹纸马烧给自己?

这是个不祥的想法。

冬子穿上了簇新的袍子,是绣着青龙的黄袍。

李公公笑眯眯地给他戴上一顶黄色的帽子,然后翘起兰花指,喜形于色地说:“真好看,我孙儿真好看!”

冬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心里说:“谁是你的孙子!”

冬子的心情比阿宝还灰暗,心里一直念叨着母亲和姐姐,也想着阿宝。

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对李公公说:“皇爷爷,我想,我想——”

李公公说:“我的乖孙儿,你想说什么就说,爷爷都答应你!”

冬子说:“真的?”

李公公摸了摸他的脸说:“那还有假,你说吧!”

冬子低下头说:“我想回家去看看阿姐,她一个人在家,一定很难过的!”

李公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阴霾:“这不就是你的家嘛,那已经不是你的家了。不过,你要是想她,我可以派人去把她接到宫里来和你相见!你看如何?”

冬子的心里哀叹了一声,明白这个老东西是不会答应他这个要求的,也不相信老东西会把姐姐接进来相见。

李公公笑了笑说:“孙儿,陪爷爷到院子里走走,如何?”

冬子突然说:“皇爷爷,我没有睡醒,还想困觉。”

李公公无奈地说:“那你去睡吧。”

冬子扭头走进了卧房,把门关上,反闩好。他不想见到李家大宅里的任何人。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无趣,最惨淡,最悲凉的春节,尽管在唐镇人眼里,他过上了荣华富贵的生活。

此时,冬子的脑海浮现出一匹马。

那是纸扎的白马,出自李驼子之手的纸扎的白马。

冬子真希望这匹白色的纸马把自己带走,带他到一个纯静的美好的地方;还要把姐姐也带走,他相信,在那个天堂般的地方,可以见到疼爱他的舅舅,也可以见到在浓雾中走失的母亲。

那匹白色的纸马在何方?

现在,他就像是关在牢里的囚徒。

冬子十分伤感,蹲在火盆边,蜷缩成一团。

他想流泪,却流不出来,泪水仿佛已经流干。一个人悲伤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这是多么绝望的事情。冬子知道,姐姐也已经流干了眼泪。他们最后相聚的那个晚上,姐姐和他都流了一晚的泪,姐姐和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仿佛生离死别。他很清楚,姐姐送他回来,是为了保护自己,如果他不回去,也许他们都会遭到毒手,他们都晓得,父亲已经不会保护他们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歹毒的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那个早晨来临的时候,姐姐的话也说完了,泪也流干了,平静得像无风的树,拉起他的手,走出家门。……冬子心中喊了声:“阿姐——”他不知道姐姐还在沉睡,还在做那个梦。

冬子往床底下望去。

他的心颤抖了一下。

过了一会,他钻进了床底。

冬子进入了地洞,沉闷得可怕的地洞。

有两条地洞呈现在他的面前,一条通向李公公的密室,另外一条通向未知的地方,也许是地狱,也许是天堂。

冬子犹豫了一会,然后朝那条通向未知地方的地洞爬过去。

沈猪嫲今天也穿戴齐整,再邋遢的女人也会在过年这天将自己打扮得利索些,希望过年的喜庆之气能够给自己带来好运。李公公也让人送来了红灯笼和鸡鸭鱼肉,她还是心怀感恩之情,要是靠余狗子,这个年不知道该怎么过。沈猪嫲还有一种想法,团练送来那么多东西,说不定还是李骚牯的功劳,别看他对自己表面上冷淡,内心还是向着自己的。这种想法,使她心中又充满了某种欲望,不禁飘然起来,走在小街上,脸上开着花,眼睛散发出迷醉的光泽。

王巫婆的目光审视着她,迎面走来。

沈猪嫲看着这个平常很少在街上走动的神秘老女人,心里有点发怵。她想躲避王巫婆,可是来不及了。沈猪嫲给自己壮胆,为什么要怕她呢!

王巫婆站在她面前。

沈猪嫲心虚地笑了笑:“仙姑过年好!”

王巫婆也朝她笑了笑:“你也过年好!”

沈猪嫲发现她的笑容比平常慈祥多了,应该不会有什么恶意,给自己下个毒咒什么的。

王巫婆突然说:“我们借个地方说话。”

沈猪嫲想,她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

她捉摸不透这个老妇的心。她不敢拒绝王巫婆,唐镇又有几人敢对王巫婆说个“不”字呢。沈猪嫲不想得罪她,只好乖乖地跟在了她后面,来到一条巷子里。她们在巷子里一个僻静的角落面对面地站着。沈猪嫲心里忐忑不安,被她这样的人找上,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平常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

王巫婆脸上慈祥的笑容消失了,浑浊的眼睛里飘过一丝阴影。

沈猪嫲看着她这样的表情,浑身发冷,觉得凶多吉少。

王巫婆的声音阴冷:“沈猪嫲,你不要怕,我不会吃了你的。不过,我和你说的这件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

接着,王巫婆的嘴巴凑在了沈猪嫲的耳朵上,细声地说着什么。

沈猪嫲听完她的话,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王巫婆说完后,没有再理她,若无其事地走了。

沈猪嫲注视着她苍老的背影,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事?沈猪嫲百思不得其解。

……

还没有到中午,唐镇里里外外就风传出这样一条消息:土地娘娘托梦给王巫婆,说有个恶鬼进入了唐镇,这个恶鬼附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就变成了红头发,蓝眼睛,鼻子也变成秤勾一般;这个恶鬼如果不除,会给唐镇人带来大灾大祸,李红棠和上官文庆的怪病都和这个恶鬼有关;好在这个恶鬼被李慈林捉住了,关在一个秘密的地方,要真正除掉这个恶鬼,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要把他千刀万剐,而且是把他的肉煮熟,分给大家吃掉,恶鬼的魂才会被消灭,才不会重生……

每个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会自然地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传教士约翰。

上官文庆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上官文庆不相信自己的怪病和那个叫约翰的人有关,而且认为他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他不知道约翰被关在什么地方,并且为约翰的命运担忧。今天早上,朱月娘给他穿上了新衣服,还在他光溜溜的头上戴上了一顶崭新的瓜皮帽。蜕皮后,他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只是身体又变小了一圈,粉红色的新皮很快就变黑了,如果他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就像是一截黑炭。

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这个消息并没有影响过年喜庆的气氛,只是在人们的心中投下了一丝阴影。

上官文庆在人流中钻来钻去,没有人会注意他,或者根本就注意不到他。

他来到了李红棠的家门口,坐在门槛上,等待着什么。

阿宝看见了他。

阿宝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阿宝想,唐镇怎么又多出来一个侏儒,比上官文庆还矮小的侏儒。而且这个侏儒比他还黑,阿宝的脸已经够黑的了。这个黑炭般的侏儒为什么坐在李红棠的家门口,阿宝心里警惕起来。他走到上官文庆面前,嗡声嗡气地说:“你是谁?”

上官文庆抬起头:“阿宝,你不认识我了?”

他的眼睛十分清澈,比阿宝还要忧伤。

阿宝疑惑地说:“不认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上官文庆悲哀地说:“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阿宝的脑子里搜索着这个人的声音,却没有半点关于他的声音的记忆:“听不出来,我从来没有听过你的声音。”

上官文庆明白了,自己的容貌改变了,声音也改变了。他想,要是李红棠也认不出自己了,那是最悲哀的事情。

上官文庆说:“我是唐镇的活神仙哪!”

这不是上官文庆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吗?难道他就是上官文庆?阿宝不敢相信。阿宝说:“你,你——你要是上官文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上官文庆无奈地说:“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阿宝的心冰冷冰冷的。

他感觉到了恐惧。

相信唐镇大部分人家的年夜饭都是十分丰盛的,而且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心情是愉悦的,吃完年夜饭,还有大戏看,人们更加觉得

这个年过得真的是和往昔不同。

李红棠却和别人不一样,孤独凄冷地过年。

她在黄昏的时候醒来。

她听到唐镇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就起了床。

唐镇人有个习惯,吃年夜饭前,要放鞭炮。

李红棠的嘴巴苦涩,肚子空空的,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长时间。

起床后,她本能地喊了声:“阿弟——”

她喊完后才缓过神来,冬子已经不在家里了,说不准现在正和那个老太监在一起吃年夜饭呢。

她希望冬子快乐,能够多吃点好东西,不要想着自己,要难过就让自己一个人难过吧,反正也不是难过一天两天了,她的心早就被痛苦之石砸得稀巴烂了。

李红棠的双脚就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下楼梯时,一脚踩空,差点滚下楼去。她来到灶房里,发现灶台上放着很多年货,她没有感到惊奇,这一定是那个可恶的父亲送过来的。想起往年过年时,虽然没有如此丰盛的年货,一家人在一起,却充满了人间的天伦之乐,谁能想到,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好端端的一家人,剩下孤独一人。

李红棠打开了家门。

她把父亲李慈林拿回来的年货都扔在了门外的街上。

满街的红灯笼在李红棠眼睛里变成了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头。

她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定眼再看,每家每户门楣上的确挂着血淋淋的人头。

自家的门楣上也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李红棠疯狂地操起一根扁担,把门楣上的红灯笼挑落,然后使劲地关上了家门。

这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李红棠只是熬了一锅稀饭,什么菜也没有炒。她一碗碗地吃着稀粥,直到肚子撑得圆鼓鼓的,喉头要涌出米浆,才把碗放下。她默默地坐在饭桌前,目光痴呆。唱戏的声音在唐镇的夜色中响起之后,李红棠听到了敲门声。

敲门声很轻,却那么清晰。

敲门声把她从痴迷中唤醒。

敲门的人是谁?一定不是父亲,他不会敲门,只会砸门!难道是母亲?母亲如果在这个晚上悄然回归,那她会幸福得死掉!难道是冬子,他偷偷跑出来了?她知道冬子的心里放不下自己,可不希望他回来,只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不要有任何危险。……敲门的人到底是谁?

李红棠走到了门边。

她轻声问道:“谁在敲门?”

传来陌生的声音:“红棠,是我。”

她又轻声问:“你是谁?”

陌生的声音:“我是唐镇的活神仙。”

李红棠打开了门,低头看到了变得不敢相认的上官文庆。

李红棠惊诧极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上官文庆说:“你都可以变,我怎么不能。”

李红棠说:“进来吧,外面冷。”

上官文庆进了屋,李红棠关上门。

李红棠说:“我让你不要再来找我,你怎么又来了,你不怕我生气把你扔出去?”

上官文庆说:“我不怕,我都快要死的人了,还有甚么可怕的。”

李红棠说:“呸!大过年的,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上官文庆说:“过年不过年又怎么样呢,我已经不在乎。”

李红棠说:“你妈能让你出来?”

上官文庆说:“他们都在看戏。”

他们坐在饭桌前,在飘摇的油灯下,相互审视着对方。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就这样默默地对视。李红棠想伸出手去握他孩童般的手,可没有这样做。

上官文庆感觉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哪怕是蜕一万次皮,经历一万次痛苦的煎熬,只要能够在这样的夜晚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也是值得的。也许他经历那些常人不可想象的痛苦折磨,就是上天在考验他,而李红棠是上天在他饱经劫难之后最好的礼物。

能够和李红棠在一起,那怕是一瞬间,也像过了一生。

李红棠感觉到了温暖,一个男人,唐镇最丑陋最渺小的男人给予自己的温暖,这种温暖是安慰,也是爱,最真切的刻骨铭心的爱。

戏散场后,阿宝一个人还坐在台前的矮板凳上,久久不愿意离开。

他清楚地看到,赵红燕和戏班的人被团练门簇拥着走进李家大宅前,哀怨地朝他瞟了一眼。

那一眼让阿宝的灵魂出了窍,今夜她刚刚在舞台亮相时,阿宝就发现了她眼中的哀怨,虽然扮的是飒爽英姿的花木兰,可在他的心里,她和自己一样忧伤。

阿宝在她走的时候,发现从她的袖子里飘落了一片白云,他捡起了那片云,那是一块白色的罗帕,罗帕上画着个女子的头像,画中人就是赵红燕。

罗帕上存留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好像是茉莉花的香味。

他赶紧把那块罗帕藏进了口袋里。

阿宝一个人坐在空坪上,冷风鼓荡,一颗少年的心,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感伤之中。

红灯笼烘托得喜庆和温暖的唐镇之夜,被阿宝的忧伤拖得无限漫长。

夜深了,张灯结彩的李家大宅沉寂下来。

明天是登基的日子,李公公早早地进入了卧房。

李家大宅戒备森严,所有团练都没有回家过年。

冬子吃完年夜饭后就回到自己的卧房去了,除了思念母亲和姐姐,还想去探索那神秘的地洞,白天里,他往那地洞走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走到头,后来害怕了,就返了回来,地洞通向何处,是个谜。

冬子仿佛胆子越来越大,好奇心也越来越强。

冬子甚至希望那个冰冷的呼唤声再次出现,能够再次见到那个黑影,也许他会带冬子去找到更多隐秘的东西,就像看到鼓乐院戏台上的那一幕,或者他会告诉冬子,那个被蒙面人吊死的人到底是谁,究竟是不是在中秋夜里被蒙面人抬出唐镇,是不是冬子在野草滩发现的那只腐烂的脚掌的主人?可是,这个黑影自从那个晚上之后,就一直没有出现。难道他真的是鬼魂?真的被王巫婆驱赶出了李家大宅?

冬子突然想,李公公现在在干什么?

他不会已经进入梦乡了吧,这一天里,他显得异常的激动。是呀,天亮后,他就是唐镇真正的皇帝了,吃年夜饭时,冬子可以感觉到他的心情,每每夹菜的时候,手都微微发抖。

冬子想到了那个密室。

他想了想,钻进了床底下。

……

冬子看到了那密室门缝里漏出的亮光,他断定李公公一定在里面。他心里忐忑不安,却又充满了好奇。他摸近前,眼睛凑在门缝里。冬子屏住了呼吸,他不能让李公公发现自己,如果发现,后果也许不堪设想。

今夜,李公公没有泣哭。

他穿着那身太监服,跪在那盛装的老女人的画像底下,边磕头边说:“老佛爷,奴才该死,奴才对不住你哇!”接着,李公公用巴掌抽打自己的脸,那声音十分清脆。李公公收手后,又磕头,磕完头,面对着画像阴森森地说:“老佛爷,奴才心里也恨自己,怎么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可是奴才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想回头也难了,奴才没有办法再服侍您了,等来生吧,来生奴才再好好服侍您!老佛爷,明天我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了,您要知道,一定会气得吐血的!奴才不能让您知道,您也永远不会知道的了。不过,奴才知道您心里最恨的是什么,您恨洋鬼子,告诉您吧,奴才也恨,奴才和他们不共戴天!奴才抓住了一个洋鬼子,奴才不会放过他的,奴才要把他的肉剐下来,放到油锅里去炸,要把他的骨头熬成汤……”

李公公站起,脱下了那身太监服。

他穿上了黄色的龙袍。

李公公叽叽地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像老鼠的尖叫。

“没想到哇,没想到哇,老夫有生之年还能当上皇帝!唐镇就踩在老夫的脚下,老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唐镇所有的人,都是老夫的奴才!他们在老夫眼里,都是阉人!爹,不孝子已经原谅你了,没有你,也没有我的今天哪!爹,我要给你建造一座陵墓,让你的魂魄在此安息。我还要追封你为太上皇,让你也享受百姓的跪拜!你再也不用乞讨为生了,再也不用四处飘泊了,爹——”

李公公停止了说话。

他测起耳朵,仿佛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声音。

冬子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李公公又发出了叽叽的笑声。

他又用怪异的声音说:“爹,你在和我说话,是不是?是的,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在恨我母亲吧?她不该在你落难之际,抛下我们父子,和别的男人私奔,不该呀!爹,女人都是贱货,贱货!”

李公公浑身颤抖。

说话的声音也颤抖着:“爹,你,你等着,等造你的陵墓时,我要挑几个漂亮女人给你陪葬,让你享受到生前没有的快活!爹,你不也喜欢听戏吗,我还要让戏子给你陪葬,让你天天都可以听戏……”

李公公的双手不停地比划着,表情十分可怖,冬子感觉他就是在剐自己的肉,熬自己的骨头汤。冬子毛骨悚然,浑身瑟瑟发抖!李公公在他眼中,是一个比鬼还可怕的人,鬼是飘渺无形的,而李公公是个活着的魔,他是那么实在地让人恐惧,让人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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