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李红棠打开了家门。

她拉着冬子的手,走了出去。

早起的人惊讶地发现,李红棠的头上和脸上都没有蒙上兰花布,而且是那么的坦然,不像昨天黄昏风吹掉兰花布时那么惊慌失措,她的目光坚定,仰首挺胸,仿佛对一切都不以为然。

李红棠边走边对冬子说:“阿弟,你要笑,不要拉着脸,要笑着走进李家大宅!不要让人把你看轻了!你要记住,姐姐永远都和你心连着心,你得空了就回家来看我。你要记住阿姐昨天晚上和你说的话,一定要记住!”

冬子点了点头。

李驼子刚刚打开店门,就看到他们经过。

李驼子目光悲悯,轻轻叹息:“造恶哟!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就这样毁了!李慈林哪,你着了甚么魔?就这样把好端端的一个家给毁了!”

……

李公公万万没有想到,李红棠会亲手把冬子送回来。

李慈林也十分意外,对女儿越来越捉摸不透。

昨天晚上,他和李公公从黑牢里出来,什么也没有看见。

李公公战战兢兢地对他说:“一定是他的鬼魂出来作祟了,明天你把王巫婆请来,让她把这地方弄干净。”

想到李公公的话,他就把李骚牯叫到了面前:“骚牯,过年没两天了,你一定要把我交代的事情做好,甚么事情都和朱银山以及几个族长商量好,也要督促他们把皇上登基准备工作做好,千万不能出什么纰漏,这可是头等大事!”

李骚牯拍着胸脯说:“慈林老哥,你放心吧,保证万无一失!”

李慈林说:“话不要说太满,把事情做好最重要!对了,你现在去把王巫婆请来,就说是皇上叫她来的!”

李骚牯说:“好的,那我去了!”

李慈林好像想起了什么:“等等!”

李骚牯说:“慈林老哥,还有甚么吩咐?”

李慈林的眼珠子转了转说:“那两个家伙还吊在大和院的树上?”

李骚牯点了点头。

李慈林说:“冬子也回来了,他们也吊了一个晚上了,把他们放下来吧,给他们弄点好酒好肉压压惊!”

李骚牯说:“好的,好的,我照办!”

李驼子坐在寿店里长吁短叹,从辈份上讲,李慈林是他的堂侄儿,有些事情,他是可以说李慈林的。可是,李驼子不会去说他什么,他父亲被杀后,留下他这个孤儿,李驼子也没有收留他,也没站出来主持公道,还能说什么,说不准,李慈林还记恨他呢!李驼子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心里就很不舒服,他认为那事情一定和李慈林有关。

那天,有两个到唐镇收山货的外乡人住进了雨来客栈。

也就是这天晚上,李驼子不知吃什么吃坏了肚子,半夜三更爬起来屙屎。

他在尿屎巷里呆了老长时间,才把屎屙完。他用干稻草擦完屁股,走出了茅房。他还没有走出尿屎巷,就听到小街上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李驼子觉得奇怪,就趴在巷子口的一个角落里,看个究竟。他发现几个蒙面人抬着两捆用席子包裹的长条形的东西朝西面走去……

第二天,他就听胡喜来说,昨天住进客栈的两个外乡人不见了。

李驼子心里明白了什么,身上的寒毛倒竖,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呀?那毕竟是两条人命哪!这不是李慈林他们干的,又是谁干的?只有他们才能打开城门,把那两个人的尸体抬出去!包括那个外国人的失踪,李驼子也认为是李慈林他们干的!

李驼子感觉到,唐镇很快就要大祸临头了。

李驼子越想越不对劲,突然想做点什么事情。

李驼子取了许多纸钱,装在一个竹篮里,然后提着竹篮朝镇西头走去。

守城门的团练问李驼子:“驼背佬,你拿着纸钱干甚么去哪?”

李驼子的嘴巴里吐出一句话:“去烧给你们!”

团练生气地说:“你这个死驼背佬,好没道理,我好心问你一句,你如此恶毒的咒我!”

李驼子没有再理他们,自顾自地走了。

团练朝他的背影吐了一口痰:“呸,什么东西!被老子抓住机会,看弄不死你!”

李驼子来到河滩上,望着远处的五公岭,讷讷地说:“原谅我这个驼子吧,我要走到五公岭,最少要半天的时间,我就在这里把纸烧钱烧给你们吧!你们莫要害唐镇的好人,要报仇的话,就去找那些害死你的恶人吧!他们的确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他点燃了纸钱。

纸钱烧出的袅袅青烟和纸灰都一起朝对岸下游的野草滩飘去,李驼子骇然地看到,野草滩涌起一团浓重的黑雾,那团黑雾翻滚着升腾,渐渐在天空中弥漫开去……

王巫婆在李家大宅驱完鬼,就被李慈林请到了他的房间里。

李慈林把一个金元宝递给她,王巫婆浑浊的眼睛里放出了亮光。

她嘴角抽搐,喃喃地说:“这,这——”

李慈林笑着说:“王仙姑,拿着吧,这是皇上赏你的!”

也许她一生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坨金子,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李慈林说:“当然是真的,拿着吧,到了你手上就是你的了。”

王巫婆颤抖地接过那个金元宝,放在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

李慈林说:“这又不是吃的东西,你这是?”

王巫婆说:“我想看看金子甚么滋味。”

李慈林说:“你舔出甚么滋味来了?”

王巫婆摇了摇头:“甚么滋味也没有,添块石头还能够舔出泥尘味,怎么金子就没有味道呢,这是不是假的!”

李慈林呵呵一笑:“你真风趣,这怎么会是假的呢,你放心收着吧!”

王巫婆说:“你们给我太多了,我承受不起哪!”

李慈林说:“皇上说了,你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情,这还给得少了呢,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赏赐的!”

接着,李慈林把嘴巴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些什么。

王巫婆连连点头说:“好,好,我照办!”

李慈林交代完什么,又说:“王仙姑,我想请教你一件事情。”

王巫婆笑着说:“有甚么事情你就尽管说,莫要和我客气。”

李慈林的脸色阴沉下来,叹了口气说:“小女红棠是我一块心病哪!她的事情,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她变成这个样子,真是怎么也想不到的呀!郑士林老郎中去看了,也毫无办法。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好好的一个细妹子会变老太婆!你说,我可怎么办才好。”

王巫婆听他说李红棠的事情,眼神慌乱起来,李红棠的事情她也知道,唐镇就这么一丁点大,放个屁全镇都能闻到臭味。有传闻说,李红棠是被狐仙上了身,如果是这样,她也没有办法,想起两年前的那桩事情,还心有余悸,她是斗不过狐仙的,也就是说,她王巫婆也不是万能的,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够用她的桃木剑和符咒解决。

王巫婆想了想说:“以前听道上的一个仙姑说过,像红棠这种情况,有个办法能够让她复原。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用!”

李慈林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快说!不管有没有用,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巫婆点了点头说:“理是这个理!我就直说了吧,以前道上的那个仙姑说,碰到这样难办的事情,结婚冲喜有用。我看呀,红棠该也有十七八岁了,早就该嫁人了,你还不如给她找个人家,嫁了,这样不就万事大吉了!如果把她的病治好了,对她也有了交代,实在治不好病,你不也少了个拖累?”

李慈林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是个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真是笨哪!”

重要的是,李红棠要是嫁出去后,就不会再带走冬子了,这对李公公也有了交代,李公公也不会逼自己对李红棠下毒手了,他又岂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呢?李慈林这样想。

看到被吊在树上那两个团练凄惨的样子,王海荣心里就直打鼓,如果自己被吊上一个晚上,能不能受得了?

那两个团练放下来时,都瘫掉了,好长时间没有缓过劲来!

伴君如伴虎哪!还有一个问题令王海容心惊肉跳,那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李红棠变成了老太婆,如果真的得逞,娶了她,能一生面对她而不会心生恐惧和厌恶吗?这的确是个难题,这个难题让他心里在打退堂鼓。他想自己怎么鬼迷心窍要来当团练,本本份份出点苦力赚口饭吃,也心安理得,没有那么多顾忌。

越是怕碰到鬼,鬼就越会找上门!

王海荣正在后悔加入团练,李骚牯走过来,笑着对他说:“海荣,好事来了!”

王海荣疑惑:“什么好事?”

李骚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睡死了都会笑活的好事!跟我走吧,莫问那么多了,到了那里,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王海荣忐忑不安,现在不需要有什么好事降临到自己头上,只希望自己平安无事。跟在李骚牯后面,他心里拨动着小算盘:借个时机回去和姐姐说说,让她说服李骚牯,不当这个团练了,不知道姐姐还会不会帮这个忙?

李骚牯把他带进了李慈林的房间。

李慈林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朗腿。

王海荣见到李慈林,单腿跪在地上说:“小的拜见团总。”

李慈林挥了挥手:“好了好了,起来吧!”

王海荣站起来,低着头,战战兢兢的样子。

李慈林的目光瞟了瞟李骚牯:“骚牯,你先出去吧,我想单独和他谈。”

李骚牯出门去了。

李慈林站起身,走到门边,往外面左右两边看了看,关上门,回转身用柔和的语气对王海荣说:“海荣,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王海荣局促不安:“我,我今年二十五岁了。”

李慈林说:“坐吧,坐吧,莫要站着。”

王海荣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李慈林也坐下来,笑着说:“我二十五岁的时候,红棠都五岁了,可你现在还是光棍一条!”

王海荣的脸红了,无地自容,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慈林又笑了笑说:“我记得以前骚牯对我讲过,说你喜欢红棠,有这事吗?”

王海荣点了点头:“有这事,有这事。”

李慈林说:“你喜欢红棠是正常的,唐镇哪有不喜欢红棠的后生崽。当时骚牯和我提这事时,我没有同意。你也知道,我瞧不起你,不是因为你家穷,我们家也不富,要是嫌你家穷,没有道理。说实话,我瞧不起你,是因为你这个人没有血性!红棠要是嫁给你了,非但一辈子受穷,还会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她就是被人欺负了,你也保护不了她!你说,我能把红棠嫁给你吗?”

王海荣连声说:“不能,不能!我配不上红棠,根本就配不上,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该死,我该死,我本来就不应该起这个念想的!”

李慈林呵呵笑道:“人是会变的,事情也会改变的。你那个时候的确配不上红棠,我可没有说你现在配不上。你想想,你现在是我们团练中的一员,比以前强多了,这些日子以来,你练功也十分努力,做事情也非常认真,尽职尽责,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王海荣浑身哆嗦了一下,顿时明白李慈林找他来的目的了,也明白了李骚牯说的“好事”指的是什么。他的心冰凉冰凉的,这可如何是好!

李慈林说:“海荣哪,你也晓得,红棠也十七岁了,早就到了婚嫁的年龄了,你要是有意,我就把她嫁给你,你看怎么样?红棠是个很顾家的女子,你要娶了她,她会把你那个家打理得很好的!”

王海荣吞吞吐吐地说:“这,这——”

李慈林的脸色有点变化:“海荣,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你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

王海荣脑门上的汗都急出来了,要是当着李慈林的面表示不愿意娶李红棠,李慈林会不会一刀把他砍了?要是应承下来,李红棠现在那个样子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心里十分为难,不明白为什么李慈林非要把女儿嫁给他,为什么不找别人呢?王海荣后悔哪,后悔不应该加入团练,如果自己不加入团练,李慈林也不会找他,这分明是柿子捡软的捏嘛!

李慈林眼睛瞪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拳砸在桌面上:“王海荣,你要是个男人,就给老子一句痛快话!”

王海荣站了起来,双腿发抖,“团总,你,你让我考虑考虑可以吗?这么大的事,事情,我,我必须回去和我爹,和我妈姆商量,商量——”

李慈林咬了咬牙:“滚吧!”

李红棠实在太累了,肉体和精神都疲惫

不堪。送冬子去李家大宅回家后,她就一头倒在眠床上,胡天胡地睡将起来。外面小街上的热闹和她无关,过年也和她无关,李公公当皇帝也和她无关,李慈林给她张罗婚事更和她无关……她只想好好睡几天,养好精神后,继续踏上寻找母亲的道路,这次休整好后,她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把母亲找回家!

李红棠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她穿着镶有花边的衣裳,拉着弟弟的手,欢快地在一条开满野花的山谷里行走,因为有个白胡子老头告诉他们,母亲在山谷的尽头等待他们,要把他们带到另外一片乐土。冬子挣脱她的手,在小溪旁的草地上采了一束雏菊,回到她的身旁,笑着对她说:“阿姐,你蹲下!”她按照他的意思蹲下了,冬子就把一朵一朵美丽的花插在她乌黑油亮的头发上,冬子边插花边说:“阿姐,好香!”李红棠笑着说:“什么好香呀?”冬子说:“阿姐好香!妈姆看到你这样,她会很欢喜的!”他们继续往前走,遍地的野花芬芳,许多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纷飞。冬子又跑过去追逐蝴蝶,李红棠喊道:“阿弟,莫贪玩啦,我们快去找妈姆吧,妈姆一定等得着急啦——”她的话音刚落,突然乌云满天翻滚,不一会,天就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她听到冬子尖锐的喊叫:“阿姐,阿姐——”冬子的喊叫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李红棠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奔走,凄声喊着:“阿弟,阿弟——”她听不到冬子的回答,只听到铺天盖地而来的狂风的怒号。她哭了,大声地哭了,边哭边说:“妈姆,我把阿弟弄丢了,妈姆——”

李红棠每次醒来,浑身无力,大汗潸潸,不一会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她睡过去后,又重新做那个梦,一模一样的梦,重复着。

……

就在李红棠反复在沉睡中做那个梦的时候,上官文庆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苦难。

昨天晚上,上官文庆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有只蚂蚁在爬,痒丝丝的。他伸出手,抓挠了几下。过了会,还是觉得有只蚂蚁在那个部位爬,而且更加痒了,痒得得有些疼痛。他又伸出手,抓挠起来。一次比一次痒,一次比一次疼痛。上官文庆使劲地用指甲抠进皮肤里,狠狠地抓挠。

那块皮肤不管他怎么抓挠,还是奇痒无比,而且钻心的疼痛。

他还是继续抓挠。

不一会,那块皮肤就溃烂了,流出暗红色的黏液。

这块皮肤还没有停止瘙痒和疼痛,另外一块皮肤又开始出现同样的症状……很块地,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瘙痒起来。他每抓一块皮肤,那块皮肤就会溃烂,流出暗红色的黏液。

上官文庆被瘙痒和疼痛无情地折磨。

他口干舌燥,喊叫着:“痒死我啦,痛死我啦——”

朱月娘走进他的房间,看到赤身裸体的儿子在眠床上翻滚,那抓挠过的溃烂的地方惨不忍睹。

朱月娘心如刀割,儿子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如果可能,她愿意替儿子去死,只要儿子健康快乐。这曾经是多么快乐的人,尽管他是个侏儒,就是在她面前,也经常微笑地说:“我是唐镇的活神仙!”她会被他的快乐感染,自己也快乐起来,面对别人的闲言碎语,一笑置之。可是现在,儿子不快乐了,还被莫名其妙的病痛纠缠。老天怎么不长眼,他生来就是个残废了,还要让他承受如此的痛苦!难道是他上辈子造了什么恶孽,要在今生受到惩罚?朱月娘无法想象,现实为什么会如此残酷!

上官文庆见到母亲进来,坐在床上,背对着她,喊叫着:“妈姆,我痒,好痒,背上我挠不到,你快给我挠呀——”

朱月娘赶紧伸出手,在他的背上抓挠起来,抓挠过的地方马上就溃烂。

她害怕了,心疼了,眼泪汪汪地说:“文庆,你痛吗?”

上官文庆咬着牙说:“我不痛,妈姆,就是痒,痒死了,痒比痛更加难熬,你快给我抓呀——”

朱月娘无奈,只好继续在他的背上抓挠,手在颤抖,心在淌血!

上官文庆喊叫道:“妈姆,不行,这样不行,你的手太轻了,这样挠不解痒呀——”

朱月娘悲伤地说:“那怎么办呀——”

上官文庆说:“妈姆,你去把锅铲拿来吧,用锅铲给我刮,痛快些,快去呀,妈姆——”

朱月娘泪流满面:“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上官文庆说:“快去呀,妈姆,我受不了了哇——”

朱月娘无奈,只好到厨房,拿来了锅铲。

她用锅铲在上官文庆的背上刮着,每刮一下,他背上就渗出血水,朱月娘的心也烂了,流淌出鲜血。

……上官文庆终于安静下来,不喊了,不痒也不痛了,可是他体无完肤,从头到脚,每寸皮肤都溃烂掉了,渗出暗红的黏液和血水。

朱月娘要给他穿上衣服。

他制止母亲:“妈姆,不要,我热——”

这可是数九寒冬哪,窗外还呜呜地刮着冷冽的风。

这可如何是好?

朱月娘担心可怜的儿子会在这个寒夜里死去,就决定去找上官清秋。

上官清秋还没有睡,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这个黄铜水烟壶成了他的宝贝,李公公要当皇帝后,更加神气活现,成天手中捧着水烟壶,指挥着两个徒弟干活。他沉浸在某种得意之中,朱月娘就哭着告诉了他关于儿子的事情!上官清秋叹了口气,把黄铜水烟壶锁在了一个铁皮箱里,就跟朱月娘出了铁匠铺的门。他们在冽风中抖抖索索地朝郑士林家走去。

郑士林不太情愿地和儿子郑朝中来到了上官家。

上官文庆面朝上,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像一只剥掉了皮的青蛙。他睁着双眼,目光空洞,嘴巴里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在这个人世间,有谁能够真正理解他心灵的忧伤和快乐?

朱月娘流着泪说:“你们看看,这如何是好!”

上官清秋背过了脸,儿子的惨状让他恐惧,心痛。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想逃回到铁匠铺里去,看不到儿子,心里或者回平静些。这个时候他不能溜走,这样对不起来朱月娘,也会在郑家父子面前落下骂名。他左右为难,出钱为儿子治病,这没有问题,可要让他面对儿子,实在艰难!

郑士林给上官文庆把脉,眉头紧锁。

郑朝中脸虽然焦虑地问父亲:“爹,怎么样?”

郑士林过了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摸不到脉呀!”

上官文庆分明还活着,睁着眼睛,还在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郑朝中也替他把了脉,最后也摇头说:“摸不到脉。”

朱月娘哭喊道:“郑老郎中,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文庆哪!他可是我的心肝哪!”

上官清秋也说:“郑老郎中,你就救救他吧,无论怎么样,他也是一条人命!你们要多少钱,我都会想办法给你的!”

郑士林叹了口气说“唉,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做郎中的,就是悬壶济世,可文庆这病,我们是从来没有见过呀,不知如何医治!唐镇现在有两个人的病,我都毫无办法,一个是文庆,另外一个是红棠!”

郑朝中说:“爹,看文庆的表征,像是中了什么无名肿毒,我看这样吧,先给他抓几副内服外用的草药,打打毒,看有没有效果!”

郑士林捋了捋胡须:“只能这样了!”

上官清秋把药抓回来,交给朱月娘去熬。

朱月娘说:“清秋,辛苦你了,你去睡吧,这里有我。”

上官清秋面露难色:“我看我还是回打铁店里去,那里还有那么多东西,没有人看着,被人偷了怎么办!”

朱月娘叹了口气说:“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臭铁客子!我当时就是鬼迷了心窍,嫁给了你,你甚么也靠不住,你回去吧,那堆破铜烂铁比你的命还重要,走吧,反正你也不把文庆当你是儿子。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生下来就把他塞进尿桶里浸死,这样就称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文庆也不会遭受如此的苦痛!走吧,走吧,我现在看你也厌烦,以后文庆是死是活,我也不会再去找你了!”

上官清秋黑沉着脸,走进了卧房,没有回铁匠铺。

其实,他也心如刀割。

……

朱月娘一直守在儿子的床头,一夜都没有合眼。昨晚,他给儿子用汤药洗完身子后,儿子的身体也渐渐干燥起来,天亮后,她惊讶地发现儿子溃烂的皮肤结了痂。整个夜晚,上官文庆都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她好像听清楚过两个字:“红棠。”他为什么会叫红棠?朱月娘一无所知。她忽略了一个问题,上官文庆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也有七情六欲,尽管他是个侏儒!

天快亮的时候,上官文庆闭眼睡去,并且停止了喃喃自语。

儿子睡后,朱月娘就去做早饭。

上官清秋也一夜没有合眼。很早,他就起床了,进儿子的卧房看了看,早饭也没吃,就到铁匠铺去了。

晌午时分,上官清秋看到了从李家大宅出来回家的王巫婆。王巫婆满脸喜气,像是捡到了什么宝贝,双手把一个布袋子死死地捂在胸前,生怕被人抢走。她路过铁匠铺门口时,上官清秋叫住了她:“王仙姑,请进店里来说话,我有事相求。”

王巫婆迟疑了一下,脚还是踏进了铁匠铺的门槛。

上官清秋把她领进了后面的房间里,把儿子的事情向她说了一遍。

王巫婆说:“怎么会这样呢,李红棠也得了奇怪的病,听说是狐仙上了身!你儿子是不是也被狐仙上了身?如果这样,我可帮不了你的忙,我的法术对付不了狐仙的!不过,我听以前的道中的一个仙姑说过……”

上官清秋为难地说:“你也晓得,文庆这个样子,有谁会把好端端的姑娘嫁给他,这——”

王巫婆悄声对他说:“你可以按我说的去做,这样……”

王巫婆捂着那个布袋走后,上官清秋就去李家大宅找李慈林。

守门的团练禀报过李慈林后,李慈林就从里面走了出来,笑脸相迎,“清秋老哥,你找我有甚么事情哪?”

上官清秋的力气很大,把他拉到了兴隆巷一个偏僻的角落,神色慌张地说:“慈林老弟,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对吧?”

李慈林点了点头,不知道老铁匠要干什么。

上官清秋又说:“你们让我打的那么多刀矛,我是不是没有走漏一点风声,如期的交货,还保质保量?”

李慈林又点了点头:“没错,皇上也很满意,清秋老哥,你有甚么事情就痛快说出来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呀,现在我都忙得火烧屁股!”

上官清秋挠了挠头说:“我想,我想——”

李慈林焦急地说:“你就赶快说吧,我都快被你憋死啦!”

上官清秋说:“我就直说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想让你把红棠嫁给我儿子……”

李慈林睁大了眼睛:“你说甚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上官清秋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李慈林咬着牙,瞪着眼睛说:“上官清秋,你给我听着,你不要拿什么打刀矛的事情要挟我,我不吃你这一套!你想让我女儿嫁给你儿子,你打错算盘了,我就是把她养在家里变成老姑婆,一辈子不出阁,也不会嫁到你家里的!”

李慈林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上官清秋悲凉地叹了一口长气。

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寒冷,浑身筛糠般发抖。

就在这个时候,上官文庆在眠床上痛苦挣扎。他的身体蜷缩着,双手死死地抓住头发,两个眼珠子暴突,像是要蹦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叫声。不一会,他的双腿使劲地伸展开来,双手还是死死地抓住头发,两个太阳穴的血管蚯蚓般鼓胀起来,口里还是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嗷叫。他的身体又蜷缩起来……听到上官文庆的嗷叫,朱月娘赶紧走进了他的卧房。

她惊呆了!

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挣扎中,上官文庆头上的一层皮爆裂开来,爆裂处的皮往两边分开,然后一点一点缓慢地往下蜕,就像是蛇蜕一般,也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剥他的皮。

上官文庆喊叫着,痛不欲生。

刚开始,他喊着:“妈姆,妈姆——”

过了会,他喊道:“红棠,红棠——”

他的喊声渐渐暗哑,当整个头的头皮和脸皮蜕到脖子上时,他完全喊不出来了,喉咙里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仿佛在吞咽着头脸上流下来的血水。

上官文庆的身体波浪般在眠床上翻滚。

他身上因为瘙痒溃烂的皮肤刚刚结痂,现在又被蜕下来。

他身上的皮一点点地蜕下来,一直蜕到脚趾头。

蜕变后的上官文庆浑身上下光溜

溜的,毛发全无,仿佛很快就长出了一层粉红色的新皮。

他停止了挣扎,闭上了眼睛,像个熟睡的婴儿。

朱月娘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从他身上蜕下的那层皮,就像蛇皮一样,十分干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朱月娘傻傻地说,“我儿子不是蛇,怎么会像蛇一样蜕皮呢?”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她怎么敢相信这是活生生的事实!她又讷讷地说:“文庆,你真的是活神仙吗?真的吗?是不是神仙不会死就像蛇一样蜕皮?是不是?文庆,你告诉妈姆,告诉妈姆哪!”

又过了一会,上官文庆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睁开眼,惊奇地看着母亲:“妈姆,我怎么了?”

朱月娘说:“你不晓得你自己怎么了?”

上官文庆晃晃脑袋:“不晓得,妈姆,我甚么也不晓得,我好像在做梦,梦见自己掉到油锅里了,很烫很烫——”

朱月娘被儿子吓坏了,她的目光痴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上官文庆接着说:“妈姆,我现在好冷,好饿——”

儿子的话猛然让她回到了现实之中,她听出来了,这才是儿子说的人话。她赶紧扔掉手中的蜕皮,拿起一床被子,捂在了儿子的身上。儿子注视着她,眼睛特别清澈和无辜,宛如幼儿的眼睛。这种眼睛让她心里特别疼痛,她说:“孩子,你忍耐一会,妈姆去给你弄吃的去——”

说着,她朝卧房外面走去,走到门口时,她想起来了什么事情,又折回身,捡起地上的蜕皮,走了出去。她不知道儿子有没有看到从他自己身上蜕下来的皮,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她不想让他知道,也不想让上官清秋和女儿女婿知道,更不想让唐镇的任何人知道!这是她的秘密,死也不能说的秘密!如果让人知道了,会把儿子当成妖怪活埋的!于是,她在生火做饭时,把上官文庆的蜕皮放进了灶膛里焚烧,蜕皮在燃烧的过程中噼叭作响,还散发出浓郁的焦臭。

沈猪嫲和李骚牯狭路相逢,在青花巷。

李骚牯要去找朱银山,沈猪嫲要去田野里拔萝卜。

李骚牯进入青花巷的时候,沈猪嫲还没有走出家门。空荡荡的青花巷,让李骚牯想起深夜里女人诡异的笑声,顿时浑身发冷。如果不是非要去找朱银山,他永远也不想再次踏进这条巷子。

沈猪嫲走出家门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天杀的李骚牯为什么不来了?她走出家门后,却看到了挎着刀的李骚牯迎面走来。她心中一阵狂喜,这家伙为什么晚上不来,难道是改成白天来了?沈猪嫲内心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如果他愿意,就是在白天,也可以为他献身。

沈猪嫲的脸上开出了花。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李骚牯的脸。

李骚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内心却恐惧到了极点,但不是因为沈猪嫲而恐惧。

沈猪嫲无法理解他的心情。

李骚牯没有拿正眼瞧她,对她投来的热切的目光,无动于衷。

李骚牯和沈猪嫲狭路相。

他们都停住了脚步,都好像有话要说。

谁也不想先开口,仿佛谁先开口,谁就会死。

沉默。

青花巷突然变得如此沉寂,李骚牯觉得沉寂中有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

他希望沈猪嫲什么也不说就和他擦肩而过,沈猪嫲却希望他什么也不说就把她拉回家里去,不管余狗子还在死睡。

他们僵持在那里,一点意义都没有,似乎有很有意义。

沈猪嫲的胸脯起伏,呼吸急促。

李骚牯浑身冰冷。

此时,他没有欲望,欲望被一个死去的女人扼杀,那个死去的女人在青花巷的某个地方恶毒地瞪着他。他产生了逃离的念头。可朱银山还在家里等着他,说不定还沏好了香茶等着他呢,朱银山是连李公公也不想得罪的人,他必须硬着头皮去见他。

沈猪嫲受不了了。

她先打破了沉寂:“你要去哪?”

李骚牯冷冷地说:“我去哪里和你有甚么关系?”

他真不是个东西,装得像个正人君子,沈猪嫲想。

沈猪嫲又说:“你不是来找我的?”

李骚牯说:“我又没疯,找你干甚么!”

沈猪嫲咬着牙说:“你是个乌龟王八蛋!”

李骚牯想起了王海花在枕边和自己说过的话,伸手拉住了正要走的沈猪嫲,咬着牙说:“沈猪嫲,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再骂我老婆,否则和你不客气!听明白没有?”

沈猪嫲冷笑了一声:“李骚牯,我好怕哟,我沈猪嫲是吓大的哟!李骚牯,我也告诉你,让你老婆不要太张扬了,那样对你不好!以后她还要在街上得瑟,我还是要说她的,我是替你教训她!把你的手拿开,老娘要走了!这年头,谁也靠不住,靠你们男人,老娘早饿死了!”

李骚牯松开了手。

沈猪嫲气呼呼地走了。

李骚牯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像是被踩着尾巴的蛇,回过头来咬了他一口。

李骚牯的心在颤抖。

他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胆子壮起来,可自己的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哆嗦起来。

他弄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恐惧。

仿佛大难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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