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棠在暮秋渐渐寒冷的风中四处寻找母亲,谁劝她也没有用,她铁了心要找到母亲,那怕是母亲的一根尸骨,她死活不相信,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几乎每天早上起来,冬子都会发现姐姐头上新长出一绺白头发,她的容颜也越来越憔悴,本来红润的脸越来越灰暗。自从母亲失踪后,李红棠就没有照过镜,她已经忘了自己。冬子好几次想告诉姐姐,可他还是没有说,他不想让姐姐的心加深伤害,那些白发和黯淡的容颜,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沈猪嫲挑了一担新鲜的白萝卜来到镇街上卖,她是唐镇的种菜好手,她在唐溪边的野河滩上开了好几块荒地,在上面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她就是靠种菜换些铜钱,养家糊口,如果靠余狗子,一家人早就饿死了。沈猪嫲畚箕上的白萝卜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鲜嫩饱满。唐镇人讨厌她的碎嘴巴,对她的菜还是十分喜欢。

沈猪嫲在街上还没有走到一半,她的萝卜就卖掉了一大半。

她肥胖得像个猪肚的脸上泛发出一种得意的红光,细眯的双眼审视着镇街上走过的每一个男人,特别是干瘦的男人。这些日子以来,她只要走出家门,就会用怪异的目光去搜寻那些干瘦的男人,她希望能够找出那个深夜里潜入她家里的男人,事后回想起来,还是这个男人有味,令她销魂。

沈猪嫲的萝卜卖得差不多后,挑着剩下的一些萝卜来到了胡喜来的小吃店里,胡喜来和她说好的,每天都要给他留点菜。沈猪嫲路过铁匠铺时,看到铁匠铺的门扉紧闭,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停地传出。晚稻都已经收成了,铁匠铺的门还是没有开,还是没日没夜地从里面传出打铁的声音。

沈猪嫲把萝卜送进了胡喜来的店里,他正表情严峻地收拾一盆猪大肠。他的小儿子胡天生在一旁洗碗。

沈猪嫲将萝卜放在了灶台上的一竹筐里,媚笑道:“胡老板,你看看我这萝卜,个个都一般大,我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你,别人出高价我都不卖给他,我晓得在镇上,你胡老板是最照顾我的。”

胡喜来听了她的话,脸上还是没有舒展开来,要是往常,他会呵呵地乐,用一些荤腥的语言和沈猪嫲调笑。

见胡喜来愁眉不展,沈猪嫲说:“胡老板,你是不是又没有睡好觉呀?”

胡喜来嗡声嗡气地说:“能睡好吗?我可不像你,每天晚上都可以睡得像死猪一样,那是多大的福气哪!”

沈猪嫲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怎么晓得我晚上睡得像死猪?你是不是晚上的时候偷偷来看过我呀!”

胡喜来说:“呸!我去看你睡觉做什么?我发癫了吗?”

沈猪嫲抖了一下身子,两个肥硕的大奶在胸前乱颤,仿佛要破衣而出。她说:“胡老板,我晓得你为什么睡不好,是不是因为打铁店的事情呀?”

提起铁匠铺,胡喜来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断子绝孙的上官清秋,就是不想让我活!你看他做的事情,没天理哪!怪不得他会生下那个矮鬼儿子!我就想不明白,他没日没夜关着门在敲打什么!我真的想一把火烧了他那个打铁店!让他到阴间去打铁!”

沈猪嫲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胡老板,听人家说呀,上官清秋死了,他那两个徒弟早就走了,打铁店里是上官清秋的鬼魂在作祟,镇上的人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哇?他要是活着,怎么可能不开门,怎么可能不出来走动,你说有没有道理?”

胡喜来听了沈猪嫲的话,身上的寒毛一根一根竖起,不远处铁匠铺里的打铁声还不停地传过来。

他们突然听到了一声脆响。

那是胡天生手中的盘子落地后破碎的声音。

胡喜来看到地上陶瓷的碎片,心疼得直皱眉头:“你这个败家子,你要我的老命呀,我们这个小本生意,一天能赚几个铜钱?你倒好,一下子就打碎了一个盘子,好像盘子是不要钱拣来的!”

胡天生知道自己闯祸了,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很了解父亲的秉性,父亲小气是在唐镇闻名的,加上他最近被铁匠铺日夜不停的声音折磨得死去活来,本来肚子里就窝着火,他不知道父亲会怎么收拾自己。

果然,胡喜来越说越生气,最后从木盆里抓起一根猪大肠朝胡天生没头没脸地抽打起来,湿漉漉的猪大肠抽打在脸上,又痛又臭,这让十岁的胡天生蒙受了巨大的屈辱,他叫喊着冲出了小食店。

胡喜来追了出去,一扬手把手中的猪大肠也扔了出去。

胡天生很快地跑远,胡喜来这才反应过来,猪大肠扔到了街面上,他更加心疼不已:“哎哟,我的猪大肠哟——”赶紧跑过去,从鹅卵石街面上拣起了那根猪大肠。

胡喜来回到店里,沈猪嫲早就溜之大吉了。他把弄脏的猪大肠重新放回木盆里洗的时候,发现木盆里少了一条猪大肠。他瞪着愤怒的眼睛想了想,连声骂道:“好你个沈猪嫲,趁人之危呀!你偷我的猪大肠,吃了你全家死光光!哎哟,我的猪大肠哟!这都是花钱买的呀,我的钱也不是偷来的抢来的,我辛辛苦苦赚点钱容易吗?一滴汗水掉在地上也有锅盖那么大哟!”

一个月的戏终于唱完了。

唐镇人意犹未尽,戏要是一直这样唱下去,该有多好。有戏的日子,天天都是过年过节呀!没有戏唱了,唐镇人的日子一下子清淡起来,惘然若失。无论如何,唐镇人还是对李公公充满了感激之情,是他让大家过了一个月难于忘怀的好日子。

戏不再演了,唐镇人却没有看到戏班子离开。

对冬子而言,这是个寂寞的下午。

很多时候,他变得麻木。他不愿意去想更多的事情,想到母亲和舅舅以及那些噩梦,就会陷入无边无际的悲伤和恐惧之中,不能自拔。这个寂寞的下午,拒绝了阿宝在家门口的呼唤,阿宝想找他一起出去玩。他不想出门,不想面对这个世界,顶多他会坐在阁楼的木窗前,呆呆地俯视街上走过的人和那些狭小的店面。他曾经是一个多么活泼的孩子,和阿宝一起在镇里镇外疯玩。有时,冬子特别渴望看到蛇,就想阿宝渴望看到蝴蝶。他们会在河滩的草丛里寻找蝴蝶,在追逐蝴蝶的过程中,偶尔会看到一条蛇从草间滑过。见到蛇,阿宝就会惊叫,冬子却看着蛇在草丛里游走,目光痴迷。那时,他就幻想自己变成了一条蛇。父亲李慈林不止一次对他说:“冬子,你是条蛇。”冬子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但是他听姐姐说过,母亲怀上他之前的某个晚上,当她要睡觉时,掀开被子,发现床上盘着一条蛇,她大惊失色。李慈林却没有害怕。按唐镇人的说法,进宅的蛇是不能打死的,这是灵蛇,会给家里带来好运。李慈林烧了一柱香,把那条蛇请下了床,他看着那条蛇游动着,爬出房门,脸上露出了笑容。不久,游四娣就怀上了冬子。很多时候,冬子也会感觉自己是一条蛇,皮肤冰凉。

冬子看到一个卖蛇糖(麦芽糖)的老头叫喊着从窗下走过,老头的喊叫声抑扬顿挫,很有感染力。麻木的冬子内心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老头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的眼睛湿了。那蛇糖应该是很甜很甜的吧,而且很粘很有韧性,每次母亲给他买蛇糖吃时,就会微笑着慈爱地对他说:“冬子,慢点吃哟,小心把牙拔掉了,牙拔掉了就变成缺牙佬了。”

冬子的心鲜活起来,鲜活的心异常疼痛。

他突然听到了某种声音,不禁竖起了耳朵。

楼下的灶房里仿佛有人在做什么事情,是有人在刷锅吧,沙沙的声音。是谁在刷锅?

是姐姐?

不对,姐姐去山里找妈姆了,每天晚上才能回来。

是爹?

不对,爹从来不下灶房的,他说过,洗衣做饭是女人的活,大男人不能干这些事情的,要他踏进灶房一步,都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难道——

冬子的心一阵狂蹦乱跳。他闻到了一股气味,那是他熟悉的气味,那丝丝缕缕淡淡的奶香肆无忌惮地游进他的鼻孔。冬子是唐镇最晚断奶的人,他吃母亲的奶吃到六岁,就是在六岁时,他回到家里就会撸开母亲的衣服,把头钻进母亲的怀里,狼崽子般叼住母亲的奶头,疯狂地吸着……其实,那时母亲已经没有奶水了,他有时竟然把母亲的血给吸出来!

没错,这是妈姆的味道,在他的记忆中,母亲的味道就是奶香。

是妈姆在灶房里刷锅!

她回家了!

冬子的喉头滑动了一下,一种久违的幸福感冲上了他的颅顶!

“妈姆——”冬子百感交集地呼喊。

冬子连滚带爬地下了楼梯,当他来到灶房门口时,分明看到了一个熟悉亲近的背影,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土布衣裳,头上包着一块黑布,和她在那个浓雾的早晨离家时一模一样的装束。

冬子热泪盈眶,深情地喊了声:“妈姆——”

他正要扑过去,那个背影突然转了过来。

“啊——”

冬子睁大了眼睛,嘴巴也最大限度地张开。

他竟然看到一张没有五官的惨白的脸!

一股阴气扑面而来。冬子顿时觉得有什么东西迷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在惊骇中重新睁开眼睛,那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冬子哭喊起来:“妈姆——”

没有人理会他的喊叫。

冬子绝望而又恐惧。

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那敲门声解救了他。他快步跑过去,打开了家门。一个白色的影子闪了进来。这不是李公公吗,他怎么来了。冬子惊愕地看着李公公:“你——”

李公公一手拄着龙头拐杖,一手拿着一个小纸包。他阴阴地笑了声说:“冬子,怎么不欢迎我呀!按辈份,你应该叫我爷爷!”

冬子脸上的泪迹未干,眼睛里也还噙着泪水。他对这个不速之客十分警惕:“你来做甚么?”

李公公的目光像苍蝇般粘在冬子清秀的脸上:“我来看你呀,难道不可以吗?”

李公公身上的阴气,让人在火热的夏天也会感觉到寒冷。冬子无法想象他身上的阴气是如何练成的,也无法想象他为什么会在老年的时候回到唐镇,更无法想象他看自己时的目光是如此的神秘莫测。冬子无语,沉默是他对付李公公的武器。

李公公说:“冬子,你为什么哭?”

冬子沉默,他没有必要回答李公公任何一个问题,只是希望这个人赶快离开他的家。

李公公看出了冬子的抵触情绪,轻微地叹了口气说:“你爹说你喜欢吃蛇糖,你看,我给你买来了。”

说着,李公公把手中的那个小纸包递了过来。

冬子没有接收他的东西,反而把双手背在了身后。

李公公尴尬地笑了笑,把那小纸包放在了饭桌上,然后拄着龙头拐杖走出了冬子的家门。李公公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他走到冬子的跟前,呆呆地凝视着冬子。他的手一松,龙头拐杖落在了地上。李公公没有去捡象征着威严的龙头拐杖,而是俯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摸冬子的脸。他的手冰凉极了,宛如死人的手,冬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十分害怕。冬子想逃,可来不及了。李公公突然跪了下来,一把把冬子搂在怀里,喃喃地说着冬子听不懂的话。冬子闻到他身上散发出腐朽的气味,难受极了,产生了呕吐的冲动。李公公突然用嘴去亲冬子的脸,冬子大喊了一声,使劲挣脱,把他推倒在地,疯了般跑上了阁楼,把门紧紧地关上。

冬子背靠在门板上,一口气透不上来。

上官文庆独自坐在桥头的一块大石头上,目光往西边的山野无限的延伸。他很早就来到这里,一直到日头西沉。他的脸上挂着微笑,目光却充满了焦虑。远处的五公岭上空弥漫着一股黑气,就是在这晴朗的秋日,也让人胆寒。上官文庆在等待一个人。他知道,那人会在太阳落山后经过唐溪上面的小木桥,回到唐镇。

一个后生崽挑着一担木柴进入了上官文庆的视线。

这个后生崽叫王海荣,他不是上官文庆要等的人。王海荣长得一表人材,却因为家穷,讨不上老婆。镇人的人家有点钱的都买柴烧,贫穷人家只能自己上山去砍柴。王海荣浑身被汗水湿透了,走到桥头时,他把肩上的担子放了下来,歇歇脚。他朝唐镇望了望,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过了桥就快到家了!”说完,他瞥了一眼坐在石头上的上官文庆,心里瞧不起这个侏儒,尽管他自己也是唐镇卑微的人,按沈猪嫲的话说,你王海荣长得再英俊,也还是给人家打长工的命。

他来到上官文庆面前,凶巴巴地说:“坐过去一点,那么小的人,还占着那么大的一块石头。”

上官文庆没和他一般见识,乖乖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了一个位置。王海荣舒服地坐了下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上官文庆闻到了浓郁的汗臭,他挤了挤鼻子

,抽嗒了一下。他的这个动作被王海荣看在了眼里,王海荣伸手恶狠狠地在他的大头上拍了一下:“你这个三寸钉,还嫌我身上臭!”上官文庆不急不恼,微笑地说:“王海荣,你打得一点也不痛,你是不是再打一下!”王海荣又把手举了起来,上官文庆一直微笑地看着他,他举起的手就垂了下来。

王海荣把脚上的草鞋脱了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把脚掌掰起来,仔细地看着。他的脚底起了几个血泡。上官文庆也看到了他脚上的血泡,轻声说:“一定很痛吧?”

王海荣没好气地说:“痛不痛关你屌事!”

上官文庆微笑着吐了吐舌头。

王海荣问他:“你一个人在这里做甚么?”

上官文庆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李红棠?”

王海荣慌乱地说:“你说甚么?”

上官文庆不再说话,他的目光在通往西边山野的小路上无限延伸,桔红色的夕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更加显得神秘莫测。王海荣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看看天也不早了,穿上草鞋,站起来,用力地拍了拍屁股,挑起那担木柴,踏上了颤颤悠悠的小木桥。

就在王海荣走后不久,上官文庆看到一个人从远处的山脚下走了过来。

他站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渐渐清晰的身影。

来人就是李红棠。

在上官文庆心里,她是唐镇最美丽的女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连唱戏的女戏子也没办法和她比。

李红棠是一个人回来的,看来又没有找到母亲。

没有戏唱的夜晚落寞凄清,唐镇人很早就关上了家门,吹灯拔蜡,上床消磨秋夜漫长的时光。铁匠铺里的打铁声有节奏地随着夜色渐深越来越响亮。除了胡喜来,唐镇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噪音。

李红棠很早地上了床。

她上床后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冬子也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姐姐太累了,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有没有终点,姐姐如果这样继续找下去,总有一天,她会累死在路上,冬子十分担心。

如果姐姐死了,冬子该怎么办?姐姐是他唯一的心灵的依靠。

冬子的情绪纷乱。想着姐姐时,脑海里还会出现那匹白色的纸马,它在黑暗的天空中飞翔,划出一道流星般的闪光……不一会,传来了姐姐的梦呓:“妈姆,妈姆,我看到你了,你不要走那么快,等等我——”冬子知道姐姐又梦见母亲了,他没有叫醒姐姐,如果叫醒姐姐,那样很残忍,姐姐在现实中找不到母亲,为什么不让她在梦中看到母亲呢?冬子也希望自己能够在梦中见到母亲,无论现实还是梦境,只要见到母亲,或者和母亲在一起,总归是美好的,可是冬子怎么也梦不到母亲,在这点上,姐姐要比他幸福,他做的都是噩梦!每天黑夜来临后,冬子就会莫名其妙地恐慌,害怕噩梦的造访,这也是他久久不能入睡的原因。

现实和噩梦一样可怕。

冬子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黑夜来临后,总感觉有什么莫测的事情会发生。事实上,夜幕下的唐镇的确在发生很多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事情。就在这个深夜,冬子灵醒的耳朵又听到了轻飘飘的脚步声。

他用被子蒙住了头,就这样,他还是不可抗拒那神秘的脚步声。他想唤醒姐姐,或者钻到姐姐香软温暖的被窝里,他没有这样做。

他心里又恐惧又好奇。

好奇心很快地胜过了恐惧,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来到窗边。

他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窗门,一股冷风灌进来,他打了个寒噤。他的目光投向迷蒙的小街。小街上有几个黑呼呼的人影朝兴隆巷飘过去。这些神秘人是谁?冬子大气不敢出一口,怕被这些神秘的黑影发现,如果被发现,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彻骨的寒冷从他心底升起。

冬子不禁想起了那个晚上蒙面人抬的长条状席子紧裹的东西,如果被他们发现,他会不会也被席子裹起来抬走?冬子还想,那些神秘的黑影中,有没有父亲李慈林?他今夜又没有归家。

打铁声敲击着冬子的心脏。

那些神秘黑影消失后,冬子想关上窗门,重新回到床上。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那是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冬子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常常为自己过人的聪敏的听力懊恼,总是会听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这给他带来了沉重的心理负担。他听人说往耳朵里灌水,不要让耳朵里的水出来,耳孔就会烂掉,烂掉后就会聋掉,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希望自己的耳朵聋掉,就把水灌进耳朵,还用棉花塞上,就是这样,他的耳朵也没有烂掉,还是能够敏锐地听到这个世界上很多细微的声音。

听到那悉悉索索的声音后,冬子的目光又好奇地在迷蒙的小街上搜寻。

他看到一个黑影把什么东西放在铁匠铺的木板门下面,那个黑影看上去不像是个大人,像个孩子,难道是上官文庆?如果是他,他一次次往返往铁匠铺木板门下堆放的是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上官文清是个古怪的人,冬子怎么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他听到了击打火镰的声音。

不一会,他就看到了一点火星。

那个孩子就站在铁匠铺的门口,注视着那点火星变成了一团火焰。火焰照亮了孩子的脸!冬子心里惊呼:“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要放火烧铁匠铺?”那个孩子看自己堆放在铁匠铺木板门下的火草燃烧起来后,就飞快地走了。

他难道不知道如果铁匠铺烧起来,可能整条小街的房子都会被大火吞没,小街上的房子都是紧密相连的。冬子知道这个道理!他大惊失色,不禁大声喊叫起来:“着火了,打铁店着火了——”

他的喊叫声在唐镇的小街上回荡。

李红棠被他的喊叫声吵醒,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她也看到了火。她也和弟弟一起叫喊起来:“着火了,打铁店着火了,大家起来救火哇——”

那火很快地被唐镇人扑灭了。

让唐镇人惊讶不解的是,铁匠铺外面起了火,里面的人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们没有把店门打开,出来扑火,而是继续若无其事般在里面打着铁。火扑灭后,人们对着那紧闭的木板门,听着那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一个个面面相觑。

铁匠铺子里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是谁放的火?

人们的目标很快地转到了纵火者的身上。如果他们知道谁放的火,会把他装到猪笼里沉进姑娘潭里的。纵火的人是十恶不赦,这关乎整条唐镇人生命和财产的安全。

有人神色严峻地问冬子:“你晓得是谁放火的吗?”

冬子摇了摇头说:“我没有看清楚。”

其实他心里知道纵火者是谁。

他不想说。不想让那个人死于愤怒的唐镇人手中。冬子心里十分明白,如果供出了那个人,那个人一定会死得很难看的,他不想看到死人黯淡无光的脸,不想那个人从这个世界消失,这个世界本来就那么的令人绝望。

胡喜来没有觉得这天会有什么不同,心烦意乱的他也没有注意到小儿子胡天生情绪的变化。昨天晚上,他也去参加了救火,火扑灭后,有人怀疑是他放的火,因为他曾经在铁匠铺门口扬言要一把火烧了铁匠铺。他激愤地手指着天,大声说:“我对着天发誓,如果是我放的火,不要你们动手,我全家都会死光光!”大家相信了他的话,放过了他。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打铁声还是不停地刺激着他衰弱的神经。他心里恶狠狠地说,那把火怎么就不把打铁店烧了呢!整个晚上,他没有入眠。

晌午时分,胡喜来在忙着准备中午的食材,胡天生溜出了小食店。

他来到铁匠铺的门口,用怨毒的目光注视着紧闭的店门。他想起这些日子里,父亲简直是发疯了一般,动不动就发脾气,打他骂他,这个铁匠铺是罪魁祸首,他恨这个铁匠铺,恨铁匠上官清秋。

这时,有个人摸了摸他的头。

胡天生回过头,仰起脸,看到一张惨白而粉嫩的脸。

这是李公公的脸。李公公的脸上挤出了惨淡的笑容,他怪里怪气地说:“孩子,你喜欢吃蛇糖吗?”

胡天生不像冬子那样害怕李公公,他像唐镇很多人一样,对李公公有种朴素的好感,因为李公公请大家看的一个月的大戏,那一个月里,胡天生每天晚上早早地端着矮板凳,到李家大宅外面等待大戏的开唱。他特别崇拜李公公,如果能够像他那样,请唐镇人看戏,住着那么大的豪华宅子,受着大家的尊敬,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那该有多好哇。他甚至想,如果李公公能够介绍他去做太监,他会欣喜若狂的,一家人也会跟着他享福,他父亲胡喜来也不用为了养家糊口劳心劳肺了。

胡天生也朝李公公笑了笑:“喜欢!”

李公公伸出手,在白袍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了胡天生:“孩子,蛇糖就在这里,你拿去吃吧!”

胡天生接过了小纸包,他的心情顿时有了变化,眼睛里闪动着快乐的色泽。他仰慕的李公公竟然给他蛇糖,这意味着什么?平常要想吃一块蛇糖是多么的困难,他那小气得出屎的父亲万万不可能给他钱敲蛇糖吃的,每次看到卖蛇糖的老头,在给别人敲蛇糖,他的心都会碎掉。有一次,胡天生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偷了父亲的一个铜钱去买蛇糖,结果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差点把他的屁股打得不会屙屎,疼痛了好几天。

胡天生手中紧紧地攥着小纸包,生怕到手的蛇糖会长出翅膀飞走。他感激地说:“李公公,多谢你!”

李公公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孩子,快找个地方去吃蛇糖吧,不要告诉别人哟,我是专门给你一个人吃的!”

胡天生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跑了。

李公公望着胡天生单薄的背影,若有所思,脸部肌肉抽搐了几下。

李公公看着胡天生跑远,转过身,踱着方步,慢悠悠地走去。

胡天生一口气跑到了镇东头的土地庙前。

他坐在那棵古樟树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小纸包,纸和蛇糖粘在了一起,好不容易弄干净粘在蛇糖上的纸屑,就迫不及待地把蛇糖放进嘴巴里,使劲地咬了一口。

蛇糖甜得他心花怒放。

吃了一半,另外一半他舍不得吃了,他想拿回家,让哥哥也尝尝。他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准备回家。

突然,他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

他又坐了下来。

这个地方十分幽静,除他之外,没有一个人影。胡天生有点恐惧,他想,自己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这些日子以来,关于游秤砣死亡原因的传闻他也是知道的。想到游秤砣的死,胡天生呼吸急促,目光惊惶。他想站起来,逃离这个地方,可是他双腿软软的,根本就站不起来。胡天生想喊,喉咙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怎么也喊不出来。他的头越来越晕,越来越沉。胡天生的背靠在树上,浑身瘫软。

胡天生真希望此时有人经过这里,发现他后把他带回家。

可没有一个人可以把他从这里带走。

胡天生闭上了眼睛,沉沉地昏睡过去。

有只个头很大的绿蚂蚱从古樟树后面的草丛中蹦出来,一跳一跳地来到了胡天生的面前。绿蚂蚱在他面前停了一会,然后跳在了他的身上,不一会,绿蚂蚱就不见了踪影,仿佛溶化在胡天生的单薄的身上。胡天生没有见到这只绿蚂蚱,如果他见到,也会吓昏过去的。唐镇人对蚂蚱十分敬畏,在唐镇人的心中,蚂蚱是死去的人的化身,许多鬼魂会变成蚂蚱回到人间。

不知过了多久,胡天生悠悠地醒转过来。

他迷惘地站起来。

他的眼中闪烁着迷离的光芒。

他喃喃地说:“这是甚么地方呀——”

胡天生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美丽的草地上,草地上鲜花盛开,他可以闻到花儿的芬芳。他还看到很多的人,他们穿着鲜艳的衣服,唱着胡天生从来没有听过的歌谣在草地上嬉戏和舞蹈。这是一个迷人的世界,胡天生的心变得活泼灵动,他想过去和他们一起舞蹈,一起欢歌。可是,当胡天生靠近他们时,他们就会突然消失,不一会就会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出现。胡天生追逐着那些锦衣华服欢乐的人,自己也无比的欢乐。

他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他十分惊讶,在这个陌生和美好的地方,还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寻声望过去,他看到了草地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树,树上开满了鲜花,每一多鲜花都是一张灿烂的笑脸。

呼唤他名字的人是在树上玩耍的几个孩子。

那几个孩子朝他挥着手,他们笑逐颜开:“天生,快来呀,快上来呀,上来和我们一起玩,树上可好玩咧——”

胡天生兴高采烈地朝那棵巨大的花树奔跑过去,所有在草地上跳舞嬉戏的人都给他让路。

他来到了美丽的花树下,抬头望了望,失望地说:“这么高的树,我怎么才能爬上去呀?”

树上的一个孩子笑着说:“很简单的,你想上来就上来了。”

胡天生喃喃地说:“我多么想上来和你们一起玩呀!”

他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像片鸿毛一样飘了起来。在双脚离开地面时,他惊叫了一声。

树上的孩子们齐声说:“不要怕呀,你很快就可以飞到树上来了——”

胡天生稳定了一下紧张的情绪,他的身体宛如风筝,在温暖的风中放飞起来。这是十分奇妙的感觉,比吃蛇糖还奇妙。胡天生就那样轻飘飘地飞到了树上,那些孩子看他上来,纷纷伸出手拉他。

他们在树上玩了一会,一个孩子说:“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

另外一个孩子说:“玩什么游戏呀?”

那个孩子笑着说:“我们跳下去,然后再飞上来,看谁飞得快!”

孩子们都拍着手附和道:“好哇,好哇!”

紧接着,他们一个一个跳了下去,这么高的树,他们跳下去竟然一点问题也没有。胡天生不敢跳,这太高了,他着实有些害怕,他不知道自己跳下去会不会摔断腿,他从来不敢从高处往下跳。

树下的孩子们见他不跳,就鼓励他说:“跳下来吧,没事的,你看我们都没事,就像你刚才飞到树上去一样,什么事情都不会有的,快跳吧——”

胡天生的双腿在颤抖。

一个男子往唐镇方向走,路过土地庙时,看到一个孩子高高地站在古樟树上一根粗枝上,欲往下跳的样子。男子十分吃惊,这个孩子不就是唐镇胡记小食店老板胡喜来的小儿子吗?他跑过去,站在树下,大声喊叫道:“孩子,你莫要往下跳哪,会摔死的!”

胡天生仿佛听不见他的喊叫,迷离的眼神渐渐地变得清澈,惶惑的脸上渐渐地出现快乐的神色。

他张开了双手,那张开的双手像是飞鸟的翅膀。

可他不是飞鸟,只是一个孩子,唐镇一个平凡的有血有肉的孩子。

风呼呼地吹过来。

树枝在风中摇曳,胡天生的身体也在摇晃。

男子继续喊叫:“孩子,你千万不要跳下来呀,孩子,你在上面不要动,我想办法救你下来,你千万别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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