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四娣真的失踪了,那个浓雾的早晨连同游四娣模糊的背影,成了冬子灾难般的记忆。游四娣失踪后,冬子变得沉默寡言,就连他的好朋友阿宝和他说话也爱理不理,更不用说和他去玩了。冬子的悲伤感染了阿宝,他也异常的难过,常常躲在某个角落里,偷偷地望着坐在家门口矮板凳上的冬子,他觉得有双无形的手,在分开他们,这是十分残忍的事情,阿宝黯然神伤。

李红棠和冬子不一样,她每天都出去找母亲。唐镇周边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沟,她都要踏遍,不找到母亲,她是不会罢休的。白天她出去寻找母亲,晚上就陪着沉默寡言的弟弟,内心无限悲凉,每天晚上唱戏的声音,成了遥远的背景,从那以后,李红棠就再也没有去看过戏。

在寻找母亲的路途中,李红棠会想起一些事情。有些事情是舅舅游称砣讲给她听的,有的事情是她亲身经历过的,那些事情都和母亲有关,和她有关。李慈林在游四娣怀孕后,去找算命先生掐了掐,算命先生告诉他,游四娣肚子里是个男孩。李慈林十分欣喜,逢人便说,他有儿子了。从结婚的那天起,他就希望自己有儿子,很多的儿子。游四娣临盆的那天,李慈林焦虑地在房间门口,等待着儿子的降生,听到游四娣痛苦的喊叫,他的内心也在呐喊,他想帮妻子的忙,可无能为力。当婴儿的哭声传来,李慈林激动地狂吼了一声。接生婆出来后,他赶紧问:“是男还是女?”接生婆面无表情地说:“你自己进去看了就知道了。”说完,接生婆匆匆而去。李慈林进入了房间,发现是个女婴,一口气差点背过去。他缓过神来,疯了般从游四娣的怀抱里抢过安祥的女婴。游四娣感觉到了不妙,大声说:“你要干什么——”李慈林阴沉着脸,目露凶光:“我要把她塞到马桶里,溺死她!我要的是儿子,不是女儿!不是!”游四娣浑身颤抖:“你疯了,疯了,她也是你的亲骨肉啊——”李慈林无语,抱着女婴的手在颤抖,他默默地转过身,朝房间角落的马桶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虚弱的游四娣知道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不顾一切地滚下了床,朝李慈林扑了过去,双手死死地抱住他的腿,泣声说:“慈林,求求你,放女崽一条生路吧!求求你了,慈林,我答应你,给你生儿子,生一群儿子!你放女崽一条生路吧!”李慈林一脚撂开了她,走到马桶前。正当李慈林要把哇哇大哭女婴往马桶里塞时,游四娣操起了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喉咙,她厉声说:“李慈林,你要是敢溺死我们的女崽,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李慈林回过头,看到剪刀尖已经刺进了她的皮肤,血流下来。游四娣是那么的决绝!一刹那间,李慈林的心被击中了,他无声地走到床前,把女婴放在了床上,长叹了一声,无奈地走出了房间。游四娣抱起女儿,喃喃地说:“女崽,莫怕,莫怕,谁也不可能从我手上把你夺走,你是妈姆的心头肉!只要妈姆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性命!你和妈姆心连着心!”……这是舅舅对李红棠讲的事情,她问过母亲,游四娣没有告诉她什么,她心想,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人,今生今世,她都不能没有母亲!……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李红棠和母亲在番薯地里除草。累了,她们坐在田头休息。一阵风拂过来,李红棠觉得清爽极了。可是,她看到母亲额头上青紫的伤痕,心里隐隐作痛,她知道那是父亲醉酒后打的,尽管母亲告诉她是自己不小心撞的。李红棠轻声问:“妈姆,还痛吗?”游四娣擦了擦汗说:“不痛,这点小伤,怎么会痛呢。”李红棠说:“妈姆,爹为什么老喝醉酒打你?”游四娣说:“别乱讲,你爹没有打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撞伤的!你要对你爹好,他也不容易,心里也有苦,有憋屈,说不出来!”李红棠无语了,抬头看了看远处苍茫的群山。游四娣也抬头望了望苍茫的群山,突然说:“红棠,如果那天我不见了,你会怎么样?”李红棠说:“妈姆,你不会离开我们的,不会的!”游四娣叹了口气说:“假如,假如那天,我真的离开了——”李红棠说:“妈姆,不会的!肯定不会的!你怎么舍得抛下我们!如果妈姆真的离开了,我会把你找回来的,死也要把你找回来的!我说得到,做得到!妈姆,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好吗?”游四娣又望了望苍茫的远山,无语,她的目光迷离。游四娣迷离的目光让李红棠恐慌……

李红棠还是不清楚父亲李慈林在干什么,他每天早早的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有时根本就不回来。李慈林告诉女儿,恐怕游四娣是不会回来了,因为他也没有办法找到她,要李红棠照顾好家,照顾好弟弟。李慈林最近行事诡秘,李红棠总觉得会发生更大的事情。她没有听父亲的话,放弃寻找母亲,只要没有见到母亲的死尸,那么她就有可能活着,就会有找着的希望,她绝对不会放弃。那天上午,李红棠在西山里的一个村里挨家挨户寻找母亲,竟然意外地碰到了父亲。她看见父亲和几个长相凶恶的男子在一户人家的厅堂里讨论着什么,他们的神色凝重。李慈林发现了女儿,他把李红棠领到了村口,极不耐烦地说:“红棠,你怎么不听我的话,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你妈姆找不到了,不要再找了,她想归家自然会回来,她要铁了心不归家,你找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回来!快归家去吧。”李红棠只好离开了这个村庄。

黄昏,残阳如血。

李红棠下了山,走在了田野上。晚稻过几天就要收成了,母亲还是没有找到,这可如何是好!她正走着,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了脚步声,孩童般的脚步声。李红棠回头一看,发现了侏儒上官文庆。他在夕阳的红光中摇摇晃晃地靠近李红棠。李红棠回转过身,对他说:“文庆,你这是到哪里去了?”

上官文庆走到她面前,仰望着李红棠,脸上堆满了笑容,他的头虽然很大,和身体极不相称,可他的脸笑起并不难看,在心地善良的李红棠眼里,他的笑容还是十分灿烂的。上官文庆说:“我随便走走。”

李红棠挺同情他的:“文庆,你不要乱跑呀,天很快黑了,快归家去吧,莫要被山上下来的豺狗把你叼走了。”

上官文庆晃荡着大脑袋说:“没事的,没事的,豺狗叼不到我。”

李红棠说:“别讲大话了,快归家吧!我不和你说了,我也要归家了。”

上官文庆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表情严峻地说:“红棠,你晓得吗,你舅舅游秤砣快死了!”

李红棠立马变了脸色:“呸呸呸,你才快死了,不要咒我舅舅!”

上官文庆嘟起了嘴,委屈的样子:“我甚么时候说过假话,我说的是真的,你舅舅游秤砣真的快死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起床了。”

李红棠死活不信:“你再乱讲,我要打人了!”

上官文庆说:“红棠,你说,唐镇那有我不晓得的事情,我是唐镇的活神仙哪!你舅舅真的快死了,我听老郎中郑士林说的,你舅舅派人来偷偷地把他请去看病,郑老郎中那么好的医术束手无策,拿他的病没有办法。郑老郎中说,你舅舅可能没救了。”

李红棠心惊肉跳:“你是亲耳听到郑老郎中说的吗?”

上官文庆点了点头:“我亲耳听郑老郎中和他儿子说的,只有我听到了,郑老郎中还让他儿子保密呢,他们没有想到,被我这个活神仙听到了。我晓得你傍晚要经过这里,就在这里等你,和你说这件事情的。”

李红棠突然飞起一脚,朝他踢过去:“我让你胡说八道!”

上官文庆虽说是个侏儒,却十分的灵活,机警地躲过了李红棠那一脚,快速地钻进了路边的稻田里,随着稻子的一阵悉悉索索的抖动,上官文庆顷刻间没了踪影。

李红棠喉咙里堵了块硬硬的东西,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心里难过极了。

夜深了,李骚牯瘦长的身影闪出了李家大宅的门楼,幽魂般穿过街巷,来到了青花巷一家人的门口。他从腰间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子,插进门缝里,轻轻地挑开了门闩。他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潜了进去。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一个房间门口,听到了像拖风箱一样的呼噜声。房间门虚掩着,李骚牯轻轻一推就开了。他进入房间后,把房门关上,插上了门闩。房间里一片漆黑,有股浓重的浊气。他知道,床上躺着的是个肥胖的女人,他就是来找这个叫沈猪嫲的女人的。唐镇大部分的人不知道沈猪嫲的真实名字,李骚牯也一样,只知道大家叫她沈猪嫲,就是说她像母猪。

李骚牯看不清一身肥肉的沈猪嫲躺在床上是什么样子。他摸到了床边,有股热哄哄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沈猪嫲的肉体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还有一种肥腻的女人味。李骚牯的脑袋轰的一声,被这股热呼呼的肥腻的女人味弄得晕头转向。他没想到自己如此没用,竟然被一个半老徐娘弄得性欲勃发。李骚牯在黑暗中爬上了床,猴爪子般的手触碰到沈猪嫲肥腻的肉体,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吼声,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沈猪嫲的呼噜声突然停止。

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声:“狗子,你搞什么搞,大半夜的死回来,也不好好困觉!”

沈猪嫲把骑在自己身上的李骚牯当成丈夫余狗子了,余狗子是个晚上不着家的主,一个劲地在外面滥赌。李骚牯没有说话,他扒下了她宽大的底裤,掏出了自己裆下的暴怒的命根子,义无返顾地塞进了她的私处,双手使劲地抓住了她柔软的大奶子。李骚牯被欲望之火烧得疯狂,他在沈猪嫲的身上发泄着,猛烈地冲撞。沈猪嫲的欲望也被他的粗暴刺激得兴趣盎然,嗷嗷地叫唤着,扭动着肥硕的大屁股,风骚地迎合着李骚牯。

暴风骤雨过后,李骚牯瘫软下来。

沈猪嫲却意犹未尽:“狗子,你有多久没屌老娘了!老娘以为你废了没用了呢,来,再来,我还要——”

她伸手去抱李骚牯。

李骚牯顿时清醒,他跳下了床,提上了裤子。然后站在床头,俯下身,右手掌摁在她头上,恶狠狠地拿捏着嗓子说:“烂货,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再敢乱嚼舌头,就废了你!”

李骚牯说完,就溜之大吉了,他本来想给沈猪嫲留下个深刻教训的,但他下不了手。

李骚牯走后,沈猪嫲如梦初醒,知道了刚才压在身上的人不是自己的丈夫余狗子,可她没有听出那个人是谁!她下了床,点亮了油灯,跺着脚连声骂道:“是那个断子绝孙的,占老娘的便宜!”她坐在床沿上,鼓鼓囊囊的胸脯起伏着,想想只能怪自己,怎么就没有分清是谁呢。沈猪嫲叹了口气,心想,吃亏是吃亏了,总归比和余狗子的那帮烂赌鬼做强,好歹也快活了一场。她这样想,就有了些安慰,心里好受多了。余狗子经常赌输,有时没钱了就把老婆给压上,输了就带人回家来搞他老婆。那对沈猪嫲来说是真正的耻辱,她也没有办法,这样总比丈夫被人用刀逼着还债强,一切都是命。沈猪嫲在唐镇早就就没脸没皮了,什么话也敢说,成了一个人见人烦的长舌妇。

乱说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想着自己说了谁的坏话,招致人摸黑上门来奸污威胁自己。这时,余狗子回家了。余狗子哼着下流小调溜进了房间,看房间里的灯亮着,沈猪嫲阴沉着脸坐在床沿上。余狗子嬉皮笑脸地说:“猪嫲,你是在等我呀?”沈猪嫲瞥了他一眼,看他得意的样子,今晚是赢钱了。他在外面赢了钱,家里的老婆却被人奸污了,沈猪嫲气不打一处来,嚯地站起来,从脚上脱下一只烂布鞋,朝余狗子扑过去,劈头盖脸地抽打起来。

余狗子一头雾水,边躲边说:“猪嫲,你发癫了,怎么没头没脑就打人哪!”

沈猪嫲喊叫道:“老娘就是发癫了,打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上辈子造了什么恶哟,今生碰到你这个不成人形的畜生!”

余狗子突然火了,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破鞋,狠劲地扔在地上:“不知好歹的烂猪嫲,你闹够了没有!”

沈猪嫲气呼呼地爬上床,脸朝里面侧躺在床上。余狗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吊铜钱,神气活现地扔在脏污的桌子上,脱掉衣服,吹灭了油灯,上了床。余狗子伸手摸了一下沈猪嫲的肩膀。沈猪嫲没有理他。她还在想着究竟自己说了什么话,得罪了人。她说镇上人的怪话多去了,实在得不出准确的答案。她突然想到了李公公。

沈猪嫲不止一次说过李公公的怪话。李公公回唐镇后不久,她就到处说李公公这个阉人如何如何。早上,她到尿屎巷屙屎时,和隔壁茅房里蹭着的吴二嫂闲谈,说着说着,她就说起了李公公:“老太监真是有钱呀,天天请大家看戏,你说他的钱是哪里来的,我想可能来路不正。”吴二嫂说:“你可不要乱说,不管他的钱怎么来的,李公公能请大家看戏就是好事情。你看看镇上的那几个有钱人,就是把钱带到棺材里,也不会拿出来替大家做点好事。”沈猪嫲就不再说了。尿屎巷是唐镇传播新闻和谣言的最佳场所,这条巷子全部是茅房,每天早上,大家都要到这里来拉屎或者倒尿盆,许多

传闻就在熏天的臭气中流传出去。沈猪嫲早上说李公公的话,肯定不止吴二嫂一个人听见了,人多嘴杂,保不准就七拐八弯地传到了李公公的耳中。

难道那人是李公公派来的?

李红棠牵着冬子的手,走进了游屋村中游秤砣的家门。游秤砣的老婆余水珍在灶房里熬药。李红棠喊了声:“舅母——”余水珍就走出灶房,来到了他们面前:“红棠,你们怎么来了?”李红棠焦虑地问道:“舅母,舅舅是不是病了?”

余水珍憔悴的脸上掠过悲凉的神色,眼圈一红:“也不晓得怎么搞的,那天夜里从你们家里回来后就倒下了,一连几天卧床不起。你舅舅壮实的一个人,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倒下了,从来没病没灾的呀!连郑郎中也觉得奇怪,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李红棠的眼睛也红了:“舅母,舅舅现在哪里?快带我去看他!”

余水珍抹了抹眼睛:“在卧房里呢。唉,屋漏偏逢连夜雨,你妈姆还没有音信,你舅舅又莫名其妙的倒下了,难道是老天爷和我们家过不去?”

余水珍领着他们走进了卧房。

卧房里充满了浓郁的臭味,像是死老鼠和变质的食物混杂在一起的臭味。

游秤砣平躺在眠床上,眼睛紧闭,一动不动,他的脸色蜡黄,几天时间就瘦得剩下一层皮。

余水珍把嘴巴凑近了他的耳朵:“秤砣,红棠他们看你来了。”

游秤砣游丝般的声音,和往常判若两人:“我不是不让你告诉他们的吗。”

余水珍轻声说:“我没告诉他们,也不晓得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游秤砣微微叹了口气,睁开了无神的眼睛,艰难地侧过沉重的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红棠,冬子——”

李红棠的泪水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冬子内心充满恐惧,他躲在姐姐的身后,探出头,默默地看着游秤砣。

游秤砣轻声说:“莫哭,莫哭,舅舅不会死的,阎罗王不会收我的。”

这个秋天的某个晚上开始,唐镇人开始在深夜里听到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这种声音区别于唱戏的声音,它们之间有本质的不同。唐镇人认为,晚稻很快就要收割了,铁匠上官清秋带着两个徒弟在加班加点赶制镰刀。

打铁的声音在白天里没有那么大的动静,在夜深人静时显得特别的响亮,吵得很多人心烦意燥。唐镇悦来小食店的小老板胡喜来神经衰弱,本来就睡不着觉,被打铁的声音吵得脑壳都快爆炸了。他忍不住举着火把去铁匠铺里敲门,企图制止他们打铁,里面的人还是继续叮叮当当地打铁,对那用拳头砸出的敲门声置若罔闻。

胡喜来气愤极了,在打铁铺外面吼叫起来:“你们这样下去,还让不让人活了哇!你们再不停下来,我一把火烧了你的打铁店!”

这时,胡喜来听到了清脆笑声。他来不及想什么,侏儒上官文庆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

胡喜来俯视着他,怒目圆睁:“文庆,快让你爹收摊回家困觉了,把人都吵死了!”

上官文庆微笑地说:“我也快被吵死了,我还希望你把打铁店烧了呢,这样我就可以归家睡个安稳觉了!”

胡喜来想,这个矮鬼,话怎么说的,这不是在刺激我嘛!他的火气更大了,“你以为我不敢烧,是不是?”

上官文庆还是微笑地说:“我可没有说你不敢,你要烧就烧,其实和我没有关系,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和我没有关系。”

说完这句话,上官文庆突然就跑掉了,不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胡喜来怀疑他是不是钻到那户人家的狗洞里去了。

铁匠铺子里打铁的声音还在继续,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里面的人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回事。胡喜来气得浑身发抖,尽管如此,他还是下不了决心点燃铁匠铺。最后,他还是大声地骂了几句,无奈地走了。那个晚上,胡喜来一夜未眠。

第二天,人们看到他打开小食店的木板门时,他的眼圈黑黑的,像涂了一圈墨。他的目光落在斜对面不远处的铁匠铺,打铁的声音照常传来,他想等铁匠铺开门后过去和他们理论理论,让他纳闷的是,铁匠铺一整天也没有开门。就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铁匠铺子也没有开门,打铁声却不分昼夜地不停传出,不知道上官清秋和他两个徒弟在搞什么鬼。胡喜来想,长久这样下去,他离死不远了,如果他死了,就是被打铁的声音吵死的。

这天中午,一个收购草药的外乡人走进了悦来小食店。

外乡人往哪里一坐,对胡喜来说:“来一斤猪头肉,温壶水酒。”

胡喜来点了点头:“还要点什么吗?”

外乡人想了想:“等我酒喝完了,你再给我煮碗芋饺吧!”

胡喜来说:“好咧——”

外乡人看着胡喜来切猪头肉,问道:“胡老板,你今天怎么气色不好?是不是昨天晚上被老婆欺负了呀?”

胡喜来说:“瞎讲!”

外乡人哈哈大笑。

不一会,酒菜上来了。外乡人自顾自地吃喝。这个时候,就他一个客人,胡喜来闲得无聊,就坐在外乡人的面前,说:“你好久没来了呀,最近跑些什么地方?”

外乡人喝了口酒说:“是呀,好久没有来唐镇了,你们这地方太偏了,难得来一次!这些天,都到别的山区收货。现在生意不好做哪,累死累活,就是赚不到几个铜钱。”

胡喜来说:“是呀,赚口饭吃不容易,都不容易。”

外乡人笑了笑说;“还是你好,守着一个小店,旱劳保收,不用东奔西跑。”

胡喜来说:“也难,也难!”

外乡人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最近,唐镇有没有来过一个红毛鬼?”

胡喜来吃了一惊:“什么红毛鬼?”

外乡人说:“别紧张,不是真鬼,是个外国人,长了一头的红头发,见过他的人就称他为红毛鬼。”

胡喜来有些纳闷:“外国?还有长红头发的人?”

外乡人说:“听胡老板的口气,那个红毛鬼没有到过唐镇。”

胡喜来问:“他会来吗?我倒想见见红头发的人是甚样子的!”

外乡人说:“也许会来。他是个传教的人,到处走,说不定哪天就来到唐镇了。”

胡喜来说:“传什么教?”

外乡人说:“好像叫什么耶稣教,让人信上帝什么的,就像信观音菩萨那样。”

胡喜来说:“有人信吗?”

外乡人说:“当然有,信的人还不少呢。你晓得吗,红毛鬼在汀州城里传教时,不少人随他信教,这可惹起了轩然大波,黄龙观里的白眉道长不干了,说他是邪教,要大家抵制红毛鬼。光说还不要紧,白眉道长还派人把红毛鬼捉了,想逼他离开,甚至还想弄死他。后来,红毛鬼的信徒报了官,白眉道长无奈,就把他放了。尽管放了他,白眉道长鼓动他的信众,不断地给红毛鬼制造麻烦。终于有一天,红毛鬼离开了汀州城,到山区里去传教。”

胡喜来说:“有这样的事情?红毛鬼就一个人传教?”

外乡人点了点头:“就一个人。”

胡喜来说:“这个红毛鬼胆子够大的。他不怕土匪什么的?”

外乡人说:“不怕。好像听传闻说,有一回,红毛鬼还真碰到了土匪。土匪把他捉去后不久,就把他放了,还送给他不少铜钱做盘缠。”

胡喜来吃惊地问:“为甚?”

外乡人说:“据说,那些土匪也信了他的教。”

胡喜来倒抽了一口凉气:“还真邪了!”

外乡人哈哈一笑:“你看,你看,说着说着,酒也喝完了,肉也吃光了,快去给我煮芋饺吧!”

胡喜来也笑笑:“还是你们见识广,晓得这么多事情。”

说完,他就去煮芋饺了。

冬子没有告诉姐姐李红棠,就在舅舅游秤砣离开他们家的那个晚上,他做了个奇怪的梦。冬子梦见游秤砣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骑着一匹竹子扎的白纸糊成的马飞上了天。他一直不明白那轻盈的纸马怎么能够承受舅舅那粗壮的身体。那纸马他只在专卖死人用品的寿店里看到过。自从那个晚上后,冬子一每次经过寿店时,就会停住脚步,目光落在店里的一匹纸马上,幻想着它飞起来。这时,寿店的主人李驼子就会走出店门,笑着对他说:“冬子,你快走吧,不要看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不是你能玩的。”李驼子是个驼背,他的背上压着一团高高隆起的死肉,他一生未娶,靠做死人用品为生。他的手艺出奇的好,据说是无师自通,他扎的纸人纸马惟妙惟肖,像真的一样。冬子听了他的话,就会默默离开,他会突发奇想,李驼子会不会在某天骑着自己扎的纸马飞走?

冬子家的晚稻收割完的第二天早上,他们家里充满了谷子的香味。晚稻收成了,冬子知道,姐姐李红棠又要开始四处去寻找母亲了,她要到离唐镇更远的山里和村落去寻找母亲。收割晚稻的这几天里,稻田里都没有出现父亲李慈林的影子,他还是行踪诡秘,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事情。李慈林还是叫了几个人还帮助他们收割晚稻。

这天早晨,晴朗。从天井上可以看到瓦蓝的天,还可以闻到清新的露水味儿。李慈林又是一夜未归,李红棠把冬子叫起来吃过早饭,就准备出发去寻找母亲。李红棠摸着弟弟的头说:“冬子,你要乖乖的,莫要乱跑,午饭也给你做好了,到时你自己热热吃。等着我归家来。”冬子点了点头。他突然发现脸色苍白的姐姐头上有了一绺白发。那绺白发刀子般刺进了冬子的心脏,疼痛不已,姐姐才十七岁,正是含苞待放的年龄,怎么就有白头发了呢。他想告诉秀美的姐姐,可他说不出口,他要说出口,对姐姐无疑又是一种伤害,残忍的伤害。

李红棠正要出门,门口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个人。

这是个满头大汗的少年,他冲李红棠哭叫道:“阿姐,我爹他,他——”

来人是游秤砣的儿子游木松。

李红棠心里一沉,明白大事不好,但她还是故作镇静地说:“木松,你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游木松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爹,我爹他,他走了——”

李红棠明白了游木松是来报丧的,听完他的话,李红棠一口气憋不过来,就昏倒在地。冬子呆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舅舅是不是骑着那匹纸马飞走的。游木松蹲下来,一手抱起李红棠,一手掐住她的人中,口里悲伤地说:“阿姐,阿姐,你醒醒呀,阿姐——”

……

冬子满脸哀伤,沉默地经过阿宝家门口时,阿宝看见了他。此时,他眼中根本就没有阿宝,阿宝跟在他的身后说:“冬子,你莫要难过哇,我晓得你舅舅死了。”

冬子没有说话,他懒得说话。

阿宝又说:“冬子,你晓得吗,我也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冬子继续往前走着,他心想,舅舅不是死了,而是骑着漂亮的纸马飞走了。总有一天,他还会骑着白色的纸马回来的。他的心里酸酸的,泪眼迷蒙。跟在他身后的阿宝也哭了,抽抽哒哒地哭。路人都用悲悯的目光看着他们,有心软的女人也情不自禁地抹泪。

冬子来到了李驼子寿店的门口,站在那里,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店里的那匹纸马。李驼子走了出来,轻声地问冬子:“冬子,你要什么呢?”冬子手指了指那匹纸马,哽咽地说:“驼子大伯,你能把纸马给我吗?”李驼子慈祥地说:“冬子,想拿走就拿走吧。”冬子说:“驼子大伯,可是我现在没有钱给你。”李驼子转身走进店里,取出了纸马,走回到冬子的面前:“冬子,难得你一片孝心,你拿走吧,我不收你的钱。”冬子说:“驼子大伯,等我长大赚钱后一定还你的,就算是我和你赊的。”李驼子叹了口气:“冬子,不要多说了,你快把纸马拿走吧!”

冬子的双手把纸马高高举起来,沿着小街朝东面走去。

走到阿宝家门口时,冬子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对阿宝说:“阿宝,你归家去吧。”

阿宝点了点头。

这时,他们看到一身白袍的李公公在不远处迎面走来,他的手上拄着一根油过漆的木质龙头拐杖。阿宝心里清楚,他手中的这根龙头拐杖是他爹张发强花了两天时间雕刻而成的。当时,阿宝不知道谁需要这样的龙头拐杖,没想到它会出现在李公公的手上。李公公在街上慢慢地踱步,人们都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也有礼有节地朝问候他的人点头致意,唐镇没有人能够这样被人们尊重。

冬子举着纸马和李公公相遇了。

冬子冷冷地看着他,没有避让他。

李公公面露出不动声色的笑意,躲到了一边,他的目光落在冬子秀气而又哀伤的脸上。冬子径直走了过去。李公公注视着冬子欣长的背影,白色

的眉毛抖了抖,吞下了一口口水。

冬子就那样举着纸马,走出了唐镇的小街,朝游屋村走去。

游秤砣死后,李慈林出现了,像是从某个老鼠洞里钻出来的,头发蓬乱,胡子拉茬,满脸阴霾,目光悲切。他和自己的儿女一样,来到了游秤砣的家里。游秤砣的尸体放在厅堂里的一块门板上,尸体的上面遮着一块白色的土布。他的遗孀以及孩子还有李红棠和冬子披麻带孝地站在尸体的左侧。

李慈林把一条麻布扎在额头上,跪在游秤砣的尸体旁边,号啕大哭。他的哭声像深夜迷茫的山林里传来的狼嚎,凄厉而诡异。余水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曾经和丈夫亲如兄弟的人,什么也没有说。在李慈林面前,余水珍一家人都克制住了情绪,显然游秤砣在死前和他们说过什么。冬子也冷冷地看着痛哭流涕的父亲,他弄不清楚父亲的哭声和泪水是不是真的。

送葬的时候,余水珍和儿子们哭天抢地,李红棠也哭得像泪人儿。冬子却没有哭,李慈林见状,给了他一巴掌:“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舅舅生前对你那么好,他过世了你却连眼泪也不流一滴!”那巴掌打得很重,冬子的半边脸立即红肿起来,呈现出五个明显的手指印,他觉得半边脸火烧火燎的痛,那个耳朵也嗡嗡作响。

就是这样,冬子也没有哭出来。

他心里一直坚持一个想法:舅舅游秤砣没有死,他只不过是骑着白色的纸马飞到天上去了,总有一天,他还会骑着白色的纸马回来的……

李慈林给游秤砣办完丧事,就对余水珍说:“我接你们到镇上去住吧,这样也有个照应。”

余水珍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了苦涩的笑意:“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游屋村也很好,我们会好好活下去的。对了,你师兄临死前,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你,如果以后四娣归家,你好好好待她!如果她真的一去永不回了,你也要好好待两个儿女。”

李慈林说:“这是当然的。”

李慈林带着儿女离开了游屋村。

余水珍带着儿子们把他们送到了村口。那时,阴风四起,山野一片苍茫。他们走出一段路后,李红棠回头望了一下,看到余水珍不停地抹眼睛,游木松在拼命地朝她挥手。

李红棠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和余水珍一家的这次分手,竟成了永诀。不久后,余水珍带着儿子们离开了游屋村,离开了这片山野,走的时候没有和他们告别,在此之前,也没有透露半点要走的口风。也许游秤砣临死前就已经作出了让他们离开的决定,他已经不能保护他们了,也已经感觉到了唐镇的危险,可是,哪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哪里才是人们真正的乐土?只要是有人存在的地方,就会有凶险!

游秤砣死后,唐镇很多人都觉得十分惋惜。他的死因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谈资。据说,游秤砣死前的那个晚上,大声地吼叫了一夜,他沙哑的声音在游屋村的天空中回荡,整个游屋村的人都被他凄厉的吼叫声震得心惊胆战。游秤砣的吼叫声在清晨的风中消散之后,人们就听到了游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们才知道游秤砣已经死了,再也不能保护村民了。有人说他在练绝门武功,走火入魔不能自拔,结果丧生;有人说,游秤砣得了一种怪病,那种无药可医的怪病最终夺去了他强硬的生命;还有人说,游秤砣是冒犯了神灵,被神灵惩罚,死于非命。

流传最广泛的是最后一种说法。

这种说法是不是从臭气熏天的尿屎巷里流传出来的,没有人去考证。

反正这种说法有鼻子有眼的,不久就被唐镇的大部分人所接受。

传说那个皓月当空的深夜,游秤砣喝完酒后走出了李慈林的家门。他踉踉跄跄地穿过寂寞的小街,朝镇东头走去。当他路过镇东头的土地庙时,醉倒在了庙门口的那棵古樟树下。他惺松的醉眼中出现了一个白发老妪,白发老妪拄着一根拐杖来到了他的面前,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你喝醉了,赶紧回家去吧,秋天的夜风凉,在这里睡觉会受风生病的!”游秤砣自持自己习武出身,体质好,就冲着白发老妪沙哑着嗓子吼叫道:“我没事的,就是落雪的冬天,我都敢下河洗澡,这又算什么!”白发老妪又关切地说:“不要逞能呀,多少英雄好汉逞能,结果死于非命!还是听我这个老太婆一句话,快点回家去吧!”游秤砣非但没有领白发老妪的好意,反而出言不逊:“你这个死老太婆,我就是死在这里又和你何干!快滚开,不要在这里烦我!”白发老妪叹了口气就在他面前消失了。过了一会,游秤砣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着古樟狂吐,从他口中吐出的秽物污染了古樟的树皮。这还不算,他吐完后又顺势往古樟树上撒了泡长长的臊尿。古樟树可是土地老爷的神树,岂容游秤砣这个凡夫俗子玷污,当下土地老爷就发了火,降祸到了他的头上。游秤砣撒完尿,就觉得自己的头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他顿时清醒过来。此时清醒过来已经晚了,如果他能够听那个白发老妪的劝告,离开这里,就万事大吉了,他那知道那个白发老妪就是土地娘娘。清醒过来的游秤砣的脑袋里像钉进了一枚铁钉,疼痛难忍,他一路跌跌撞撞地朝游屋村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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