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大姑娘,”戈特贝德夫人上下打量着我,“我喜欢和大姑娘打交道。”

“妈妈!”戈特贝德先生把茶盘放在我和他椅子之间的铜桌上。“妈妈有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对我低语。

“别介意,威尔弗瑞德的爸爸经常说我长得和女王差不多。”戈特贝德夫人说。

“形容得可爱极了。”没人说我长得像女王,如果真有人这么说,我一定会非常高兴。

戈特贝德夫人点了点头。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两只脚几乎伸到了炭盆里燃着的木炭中。她腿上盖了一条针织毛毯,身上穿着一件呢外套。瘦长脸,脸色像纸巾一样苍白。

“阿普尔亚德夫人,喝杯牛奶好不好?要给你加糖吗?”

珀西躺在窗台上的阳光下懒洋洋地看着我们,戈特贝德先生在摆满了家具的小房间里到处乱转。他在闪光、坚硬的上装外面套了条围裙。茶具表面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桌子上的餐巾显然用了很多年,上面的褶皱已经永远都熨不平了。桌子上还放着几只柄上刻着使徒像的汤匙,食物有两款三明治和两款蛋糕。

“真是过意不去,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说着我从托盘上拿起一块鱼酱三明治。

“没关系,”戈特贝德夫人说,“威尔弗瑞德就喜欢弄这些东西。我总说他一定能娶个好妻子的。”

“妈妈!”

我们暂停了闲聊,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食物上。戈特贝德家紧挨着皮亚门。珀西躺着的窗户对面就是神学院的大楼。大雨如注,天空像神学院屋顶的瓦片一样阴暗。我看着窗外,发现车道上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人撑着伞,另一个缩在伞下一起向前走。

“主教大人从街上走过去了。”我说。

戈特贝德夫人抬起头来。“另一个是海斯伯瑞-芬奇先生。校长和哈德森先生刚刚从街上走过去。”

“妈妈是这里的百事通。”戈特贝德先生自豪地说,“教堂街内外的事情她都知道。”

珀西躺着的窗户正对着一棵庞大的栗树,栗树掩映着教士会堂的入口和通向回廊和大教堂南门的小路。

“这么说,你在达克旅店和拜菲尔德夫妇住在一起喽?”

“没错。”

“他们是对金童玉女。他们的女儿也很漂亮。前两天我看见你和他们的小女儿在街上与主教和哈德森说话。”

“阿普尔亚德夫人在教堂图书馆给哈德森教士帮忙。”戈特贝德先生一字一顿地说,好像怕妈妈听不见似的。

“亲爱的,我知道,我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笨。”

“妈妈,你歇会儿好不好?阿普尔亚德夫人,拿块水果蛋糕尝尝吧。这些蛋糕是母亲联谊会的人做的。”

“一小块就好,”我说,“待会儿我还要吃晚饭呢!”

戈特贝德先生切下三块蛋糕,递给我们。戈特贝德母子又不说话了,显然吃东西时不能说话是这家的规矩。

“味道还不错。”戈特贝德夫人用餐巾擦了擦手指,“不过没有我过去做的好吃,现在放的水果没有过去那么多了。”

“阿普尔亚德夫人对过去很感兴趣。”戈特贝德先生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威尔弗瑞德,别对我吼,你说的话我听得见。”

“阿普尔亚德夫人在图书馆工作,最近又在给展览帮忙,所以对过去发生的事情非常感兴趣。妈妈,你听说了吗?就是主教在礼堂里办的展览。”

戈特贝德夫人哼了一声。“我还知道他们准备在女士礼拜堂卖茶水。真不知道你爸爸听说了这些事会怎么说。”

“和所有人一样,主教大人也得为教堂的生计着想呀!”

“这是不对的。”戈特贝德夫人说,“这个头开了以后他们就可以无法无天了,记着我今天的这句话吧。”她望着天花板,似乎想从天父那里获得些许的安慰,“你难道把耶稣将放债人扔出圣殿的事都忘了吗?我还以为你已经被圣灵充满了呢!”

“妈妈,那是两码事。”

“你倒说说为什么是两码事?”

我忍不住插了句话。“戈特贝德夫人,你一定注意到这些年很多事都变了吧。”

“变了?”她哼了一声,开始哽咽起来。但过了一会儿以后,我意识到那并不是哽咽声,只是她笑出了眼泪而已。又过了一会儿,她用粗大的手指抹去眼眶里的眼泪,说:“在罗星墩,变的事情可没有不变的事情多,有些事一直在发生。”

“妈妈,你这话一点意义都没有。你是不是想说——”

“阿普尔亚德夫人知道我的意思。”

“你指的是不是戈特贝德先生发现的那只死鸽子?”我问。

“没错,不过那只是其中之一。”

“戈特贝德先生说,你告诉他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大约在五十年以前。”

“我记得那次遭难的不是鸽子。”她喝了口茶水,幽幽地看着闪光的炉火,“那次倒霉的应该是只猫。他们在教堂的北走廊上发现了一只没了头的猫。我记得还有只老鼠——那只老鼠是在教士会堂找到的。另外还有一只没了脚的喜鹊。不过没有鸽子。”

“他们知道是谁干的吗?”我唐突地问,“是不是一个发狂的教士?”

“我记得不是。”戈特贝德夫人把茶杯递给儿子,“给我再加一点。”

戈特贝德先生接过杯子。“妈妈,你不是对我说过——”

“威尔弗瑞德,你的脑袋又糊涂了吧。”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阿普尔亚德夫人,他经常说我脑子糊涂了,可把事情弄混的人常常是他。”

“我记得你对我说这事是一个教士干的。”

“威尔弗瑞德,我说的是人们认为这事也许是某位教士干的,和你说的完全是两码事。我记得当时说什么的都有,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

“他们说的是不是尤尔格雷夫教士?”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呢?”

“只是猜猜而已。他做过大教堂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我碰巧知道些有关他的事。”

“总而言之,他们不喜欢他。阿普尔亚德夫人,尤尔格雷夫教士总想改变现状,这样的家伙没人会喜欢。”

“他怎么想改变现状啦?”

“那时候罗星墩河边一带有些很落后的地方。尤尔格雷夫教士经常在会众面前提起这个问题,想为那里的人们做些事情。”

“斯万巷那时就很落后吧。”

“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戈特贝德夫人突然提高了声调。

“有人跟我提过那里曾是罗星墩的贫民窟。”

“那里的土地是主教和教士团的资产。他们把那里借给贫民居住,但不管怎么说,那里也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当然不希望尤尔格雷夫来指手画脚。那些人肯定不愿意放任他这么做,难道不是吗?这是人的本性,你同意我的观点吗?听着,尤尔格雷夫教士确实有些非常有趣的观点。最后他们联合在一起,终于把他赶走了。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毕竟,他不是个思路完全正常的男人。”说到这里,戈特贝德夫人悲伤地摇了摇头,“不过他却是个非常可爱的绅士。”

戈特贝德先生看上去非常迷惑。“这么说不是他干的了。”

“你说什么?”

“残害鸟类和其他动物的事。”

“怎么可能是他?他已经死了五十多年了。”

“妈妈,我说的不是现在的事,而是五十多年前那桩残害动物的案件。”

“那只是单纯的模仿而已。”她出神地看着茶杯,然后抬头望着我,“阿普尔亚德夫人,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这里几百年来基本没什么变化。前几天我对弗拉克斯曼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但谁会模仿这种事呢?”我问,“谁又会知道那件事呢?”

“很多人知道那件事,”她反击道,“你一定很惊讶吧。五十年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妈妈,像您这样在罗星墩住了五十多年的人可并不多。”戈特贝德先生从围裙上擦去面包屑,对我紧张地笑了笑,“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你就会收到女王的贺电,照片也会刊登在新一期的《观察者报》上。那是对你特殊的奖赏。”

戈特贝德夫人飞快地打断了儿子的话。“五十年在罗星墩并不算长。”说着她朝俯瞰教堂街的窗户挥了挥手,“这条街和我来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变化。”

“这件事肯定是哪个小流氓干的,”戈特贝德先生说,“他只是想摆弄摆弄自己的刀子罢了,应该没有什么恶意。”

戈特贝德夫人皱起鼻子喝了口茶,然后又皱了皱鼻子。“威尔弗瑞德,这茶应该煮过两道了吧?这对来访者可不好。你就不能煮些新鲜的茶吗?”

戈特贝德先生马上站起来向我道了个歉,慌忙收拾好茶杯,仓促间甚至将勺子掉在了地板上,并一个劲儿地向我说明新烧壶水对他来说不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拿起托盘以后,他突然意识到开门会有些困难。我连忙站起身为他打开门。他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始终和我保持着一大段距离。

“快关上门,”戈特贝德夫人说,“这里有穿堂风。”

走回椅子的时候,我在壁炉架旁停住了脚步。照片上有张穿着唱诗班长袍的男孩的照片。

“戈特贝德夫人,这是威尔弗瑞德小时候的照片吗?”

她点点头。“嗓门一破他就会哭。威尔弗瑞德小时候就很蠢,不过他的心肠一直很好。无论跟谁我都会这样说。”

我坐在椅子上,现在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了,她看上去年轻了些,仿佛刚才的老成持重是儿子在场时故意装出来的。

“你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了吗?”我问。

“我们住的房子几百年来都没有什么变化,这正是这种房子的优点。戈特贝德家族在教堂街住了好几百年,所以威尔弗瑞德的爸爸去世时没人想把我们赶走。不然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不知道我们现在会身处何地。”

接下来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珀西醒了,它先看了看戈特贝德夫人,又看了看我。木炭在壁炉里燃烧。疾风骤雨打在面对教堂街的窗户玻璃上,窗户框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如果残害动物的不是尤尔格雷夫教士,”我说,“那还有谁会干这种事呢?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她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狡猾的表情。“我还真不清楚呢!”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应该是个小男孩。”

“你还记得那个男孩的名字吗?”

“西蒙。应该是西蒙吧?”她把头垂在胸前,两只眼睛都闭上了,“睡着的话请别叫醒我。”她嘟哝着,“千万别走啊。威尔弗瑞德会把茶端上来的,他一来我就会醒了。”

“西蒙是谁?”

“西蒙。”她重复了一遍男孩的名字,“西蒙是个漂亮的小男孩,他已经离开这里了。”

门开了,戈特贝德先生端着托盘走回房间。接下来我们三个热情洋溢地谈了好一阵,其间被戈特贝德夫人的瞌睡打断了几次。

戈特贝德夫人对特雷佛先生感到很好奇。她早就听说特雷佛先生已经搬到达克旅店来了。

“那天看见的人可能就是他,”戈特贝德夫人说,“是个头很大的老绅士,步子不是很稳。我看见他独自走进了教士会堂。”

“特雷佛先生不常出门,”我说,“他几乎没一个人出门过。”

但在罗茜生日那天他独自出了一次门。他说他上街喂鸭子去了。

“别听妈妈胡说,”送我出门时戈特贝德先生轻声对我说,“她总以为自己对街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很了解。”

当我穿过教堂街回家的时候,才意识到戈特贝德夫人几乎没问过和我有关的问题。她既没问我为什么会住在达克旅店,也没问我丈夫在哪儿。这样看来,她一定知道亨利被儿童唱诗班解雇的事。她一定注意到了我的姓氏。没问的话,就说明她已经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

回到达克旅店,我在厨房里找到了珍妮特、罗茜和特雷佛先生。罗茜和特雷佛先生正在吃吐司上的奶酪。罗茜的玩偶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问到什么了吗?”珍妮特问。

罗茜按了按玩偶的胸膛。“妈妈!”玩偶大叫一声。

“天使还没吃饱呢。”罗茜替玩偶解释道。

“亲爱的,消停点儿好不好?”珍妮特机械地说。

“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在桌子旁边坐下了,“没想到他这么护着威尔弗瑞德。”

“威尔弗瑞德是谁?”

“就是戈特贝德先生啊!戈特贝德夫人像母鸡一样护着他。我估计她肯定对

我评头论足了一番。”

珍妮特笑了。“是作为下一代的戈特贝德夫人吗?”

这是几天来我第一次听见她笑。“我想现在的戈特贝德太太可不会认可我这样的女人。”

我试图尽量轻声一些,但珍妮特毕竟不是傻瓜,她一下子收起了笑容。

“你问到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事了吗?”她问。

“没问出什么。不过戈特贝德夫人对他印象不错,她说尤尔格雷夫是个真正的绅士。她还说尤尔格雷夫在教堂街上不招人喜欢,因为他老是想着为河边贫民窟里的人谋福利。据说那块地是主教和教士团名下的。”

我没有提西蒙的事。大卫已经把戈特贝德先生发现死鸽子的事告诉了珍妮特,但我并没有把五十年前也发生过这种事的旧闻告诉任何人。拜菲尔德夫妇还有许多事要考虑。我想珍妮特并不会因为我告诉了她这件事而感谢我,大卫也不见得会因此而买我的账。住在罗星墩的那一年,我总觉得大卫一直在找理由否定我的努力。

“没想到尤尔格雷夫教还这么神秘呢。”说着珍妮特把面包一切两半,一块给了罗茜,一块放在天使玩偶面前。

“我的面包呢?”特雷佛先生问。

“爸爸,马上就来。”

珍妮特声调中的某种成分使我产生了警觉。“你的身体还好吗?”

珍妮特拨开前额的头发。“感觉还不错,只是有点累而已。”

我们的眼神相遇了。她累了,应该休息一会儿,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她又怎能安心休息呢?

我说:“等天晴,我来清理草坪吧。”

珍妮特刚想开口说话,楼上的门廊突然传来关门的声音。珍妮特直起身子,脸上的疲倦一扫而空。

“大卫提前回家了。”珍妮特兴奋地说,“宝贝,这可真不错。你说呢?”

罗茜点了点头。

“罗茜,你的下巴上有面包屑,”珍妮特说,“站起来,用手巾把它们擦掉。”

罗茜乖乖地擦去了下巴上的面包屑。

从神学院回来的时候,大卫经常下楼到厨房向大家问声好,但每次时间都不长。

珍妮特从烤架上拿下几片吐司,在里面卷了一片奶酪。“我去看看他要不要喝茶。”

“我帮你看着烤箱。”我自告奋勇地说。

我听着珍妮特拖着步子走上门廊,在特雷佛先生的吐司上又加了片奶酪。

“妈妈,谢谢你。”话没说完,特雷佛先生便迫不及待地抓起了吐司。

珍妮特回到厨房的时候,特雷佛先生已经吃完了面包。看她的脸色我就知道出事了。

“珍妮特——”

“下午神学院的投资人开了个会,”珍妮特表情黯然,她靠在桌子上,把身体的重量从脚上挪走,“最后他们还是决定把神学院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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