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酒之于奥巴斯顿教士的功效就像水对枯萎植物那样明显。喝下两杯雪利酒和一杯勃艮第葡萄酒以后,他的兴致突然高涨了起来。我趁着酒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奥巴斯顿教士有着一副庞大笨重的身板,皮包骨的脖子上挂着颗小小的光头。在我看来,不论外形还是走路的样子,他简直和乌龟一模一样。你会觉得这样的家伙应该放在车库的纸板箱里过冬才对。

小牛肉上桌的时候,大家都有了点醉意。餐桌边只有我们四个人。约翰·特雷佛在任何场合下都有可能惹出事来,好在他听信了我们的话,认为在楼上用托盘吃饭会比较舒服一些。大卫表现得彬彬有礼——自始至终没有和奥巴斯顿教士唱对台戏,而是始终顺着他。我强忍着醉意举起琴酒,随时准备让自己好好轻松一下。用餐的过程中珍妮特也一直举着一杯琴酒。第二杯酒下肚以后,奥巴斯顿教士讲了个有关唱诗班女孩的老笑话,但我们还是被他逗笑了。

“两位优雅的女士给我们这条街增色不少啊,”奥巴斯顿教士粗声粗气地对大卫说,“神学院里就缺这个。我丝毫没有责备埃尔斯特里夫人的意思,她在神学院里干得很好,不过两者间是不一样的。对了,教士宿舍里有好几个能住进一对夫妻的房间。”说完他点了点头,似乎在向我们传递某种暗号。然后他把头转向珍妮特。“我突然想到——小罗茜还好吗?”

“我想她一定已经睡着了。她成长得非常健康。”

“她真是个小可爱。”奥巴斯顿教士咽下一口酒,“看到她总会让我想到亲爱的温宁顿教士的故事,温宁顿是伦敦教区的主教,你听说过他的故事吗?”

“没听说过。”大卫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我是从副主教那里听说这件事的。这位主教很喜欢洗冷水澡,他还认为洗冷水澡有助于保持教徒的道德操守。某天他在东侧的小教堂讲道,告诉会众坚持每天洗冷水澡的益处所在。讲道的时候他也许没有意识到,大多数会众的家里根本没有淋浴设施。‘每次出浴的时候,’他对会众说,‘我都会觉得非常愉快。’这时后排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哦,你是爽了,那后来呢?’”

我们开心地笑了。大卫把话题转移到以前住在教士宿舍的一个已婚教士身上,他带着一家子人住在教士宿舍里。

“我知道这家人。他们家有个女儿在教堂的图书馆里管理图书。她叫什么名字?我想应该是西比尔吧。”说着奥巴斯顿教士把头转向我,“阿普尔亚德夫人,和你在大教堂图书馆干的是一样的活。你觉得图书管理员的工作特别适合女性吗?整理图书和干家务活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这两种工作都需要有条有理,而有条理正是女性之所长。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确实是这样。”我说,“从我的经验来看,男人都不太爱整洁,做事也总是拖拖拉拉的。”

奥巴斯顿教士的眼神在烛光下闪了闪。“太对了,阿普尔亚德夫人,你说得简直是太对了。”

大卫站起身,从餐具柜上拿下第二杯勃艮第葡萄酒。珍妮特焦虑地看着我。我把玻璃杯凑到珍妮特面前,将杯子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奥巴斯顿教士凑到我这边。“阿普尔亚德夫人,大教堂的书整理完以后,你能不能到神学院的图书馆为我们整理整理书呢?”

“你是不是受够了男性图书管理员才这么说呢?”

“你会觉得我们的图书馆比大教堂这里要齐整一些。”他转身看了看大卫,“上次我去大教堂图书馆时,正巧翻开洛瑟·克拉克的《敬拜和赞美》查找里面的一段注释,发现这本书的大半部分都已经没了。”他的喉咙处呼隆隆地响了一阵,“我想应该是老鼠咬掉的吧。这些书一定很难咬。阿普尔亚德夫人,整理那些图书一定很累人吧。相比之下,我们这里就要轻松得多了。”

“如果两个图书馆真要合并的话,”大卫说,“温迪的工作就很有意义了。”

“图书馆合并的事取决于哈德森教士的意见吗?”珍妮特问。

奥巴斯顿教士点了点头。“还要参考其他一些人的意见。我们不能急着下结论,你们说对吗?”

“还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吗?”大卫用酒瓶指了指奥巴斯顿教士的空酒杯。

“至少现在没有。听说彼得·哈德森现在把精力都投入到了主教大人的展览上,这又是主教大人的奇思妙想。”奥巴斯顿教士的酒杯倒满以后,便把注意力重新转到我和珍妮特身上,“还是特洛普说得对,教堂街上总会发生千奇百怪的事,有些事你永远都不会料想得到。主教大人只要不是为自己办展览就好,哈哈!”

珍妮特礼貌地笑了笑。

我说:“听说有些图书管理员本身就是个怪人,比如说那个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你说的是尤尔格雷夫吗?”奥巴斯顿教士示意大卫为我加满酒,“那家伙比发情的兔子还疯狂。另外,他还是个诗人。也许诗人都有点疯疯癫癫吧。你读过他的东西吗?”

“没有。”

“有首诗相当出名,叫《陌生人的审判》,我来为你们背诵一下好吗?”他的声音突然低了八度,“夜色降临,低声杂染,审判来自陌生人,寡妇,和孩子。他写的就是这么些东西。”

“他到底在写些什么啊?”

“没有人说得明白。我的前任说这些诗是尤尔格雷夫根据图书馆里发现的案卷资料撰写的,诗的内容和一个在绞架上被人烧死的女性异教徒有关。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资料。”奥巴斯顿教士喝了口杯子里的葡萄酒,“很遗憾尤尔格雷夫没有坚持写诗,不然的话他现在一定很出名了。”

“这是什么意思?”珍妮特问,“他碰到了什么事?”

“尤尔格雷夫不得不辞去了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这不是件值得宣扬的事,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他们只好劝尤尔格雷夫自动离职。据说当时的主教相当软弱,害怕祸患会殃及自己。我想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程度的亲缘关系,因为尤尔格雷夫待在教士宿舍的时间比原本要长一些。当然会有些抱怨,不过想赶走个教士是相当困难的。所有人都在律法的保护之下。最后那个可怜的家伙完全脱离了现实,落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我想在当时还闹出个不大不小的丑闻呢。”

“他到底干了些什么?”我问。

“他做了一场赞同委任女人为神父的布道,”说到这里,奥巴斯顿教士又爆发出一阵笑声,“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这么说。”

吃完饭以后,大卫把奥巴斯顿教士带进客厅,然后递给他一杯白兰地。我和珍妮特把桌子擦干净以后,又在炉子上烧上了咖啡。

“这顿饭吃得不错。”珍妮特把盘子整整齐齐地叠在水槽里。

“如果奥巴斯顿教士再多喝几杯的话,我们就不得不把他扛回家了。”我说,“谁能想到他的兴致竟然会这么高呢?”我发现珍妮特把身体靠在滴水板上,“你还支撑得住吗?”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还好,只是有点累而已。”

我让她坐在厨房里的桌子边上。从早晨六点半到现在,她一直站着干活,不能让她再站下去了。我劝她回房休息,但她根本不听我的。

“那样做很没礼貌。”

“但这是人之常情啊!”

她摇了摇头。“没事的,休息一会儿就好。”

我不再劝说下去了。珍妮特认准的事,不管再怎么劝,她都不会放弃。也许绞架上烧死的女人和她有着一样的心性吧。

我捧起托盘,和珍妮特一起走进客厅。看见我们,奥巴斯顿教士和大卫突然中止了对话,他们似乎在偷偷商议着什么事情。我想他们大约是在商议和神学院有关的事。大卫绅士地从我手里接过了托盘。

“我正在告诉大卫,”奥巴斯顿教士转着手中的酒杯说,“直到现在,我的管家还记得尤尔格雷夫的事呢。”

“真的吗?”

我突然意识到奥巴斯顿教士正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有人泼了我一脸冰水。我和亨利一起生活的时候遇到过很多像奥巴斯顿教士这样盯着我的男人。“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把眼镜在鼻子上正了正,“我没敢问埃尔斯特里夫人的年纪,不过她应该快七十岁了。尤尔格雷夫大约是在五十年前死的。”

“很难想象还有活着的人认识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尤尔格雷夫好像是个生活在历史中的人物。”

奥巴斯顿教士声音低沉地说:“你们最好去见见她。明天你们来我家喝茶好吗?埃尔斯特里夫人烧得一手好——”

头顶突然响起撞击声。珍妮特抢先冲进走廊,我们三个紧跟着冲出了客厅。

特雷佛先生站在楼梯的最顶端。他光着脚丫,油乎乎的头发翘着,睡衣的扣子松开,肚子上几撮灰白的毛发露在外面,裤子则落到了屁股上。

“爸爸,发生什么事了?”珍妮特哭喊着,“没出什么事吧?”

“像前几天一样,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特雷佛先生哭诉着,“我想看看罗茜好不好,但我找不到眼镜了。我一定是——我一定是把什么东西弄翻了。珍妮。我的眼镜在哪儿?”

好像事先约定过一样,罗茜也开始哭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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