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二点三十分到三点这段时间内,东京站的十二号站台一片鲜艳的花团,十分热闹。

开往伊东的“出汤”号列车三点钟始发,为照顾新婚夫妇,这一列车特别设有“罗曼谛克车厢”。火车离站之前,前来送行的人们熙熙攘攘,站台上水泄不通,很有些结婚盛宴时的欢乐气氛。

新婚夫妇们已经换上了简便的旅行服,相反那些送行的人们,却是身着燕尾服或丝绣和服。

与“罗曼谛克车厢”相隔两节的另一节车厢里,若宫四郎沉默地坐在里面。因为今天过于忙乱,午饭不曾来得及吃,刚在车站的小贩那里买了三明治,此时正鼓动着双颊吞咽着。

边吃东西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这比看一些静物会增加食欲。把手腕支在窗台上,边看着站台边吃三明治的若官四郎,象个小孩子。

不断簌簌掉在膝盖上的面包屑,使得西服裤盖上了一层白色。

看看大钟,还差五分就三点了,这种时候,慌慌张张奔下站台的楼梯,三步并作两步跑来的人,既有新婚夫妇,又有送行的人,而在站台上的送客,对这种情形也是十分兴奋,大家都是面颊又热又红。

从前面传来了笑声和掌声。火车马上就要启动了。虽与新婚车厢无关,这边的乘客却都探过脑袋张望。

“不管什么时候,新婚旅行总是令人兴奋。”坐在若宫四郎对面的中年男子说。“先生,您当初去的是什么地方?”

“别府。”颧骨突出,疲容满面的男子笑着回答。

“是九州吗?玩得怎么样?”

“很久的事了。事后想想,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现在说起来,记忆已淡泊了。”

若宫四郎望了他一眼。领带皱皱巴巴,上衣领子处有油光泛出来,这个人似乎没有享受过新婚旅行。

“啊,看那一对,”小胡子男人望着窗外,张大了嘴巴叫道:“亲密的样子似乎绝对要白头偕老一般。他们现在陶醉的样子,一定不知天有多高了。”

中年男子的话中分明含有嫉妒。

若宫四郎离结婚时期还远,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触,不过,他很同情坐在对面这一旁观者的心情。

“又有人来啦。”有人张望着大钟。

高颧骨望一眼窗外,“哎呀”大叫一声。

若宫四郎咬着夹在三明治中的火腿,顺对面那个人的视线向窗外望去。

一对新婚夫妇慌急而喘吁吁地顺站台的阶梯上跑来。新郎向前迈动的步子一直很大,新娘感觉到周围目光的注视,步子虽零碎,却勉强跟在后面。

开车的铃声响起来,送行的人的喊声更加高昂。

“呀,快跌倒了。”坐在对面的人说。

“可不,脚步都踉跄啦。”他的同伴从旁边望着窗外。

正奔跑着的新郎约二十七八岁,身着褐色西装,个子瘦高。新娘约有二十一二,面容明朗,身着白底灰白花衬衣。

两个人好不容易攀上车门时,铃声停了。

“太好了,”对面男子对他的同伴笑着说:“虽然是别人的事,可看着也一样提心吊胆。”说这话时,火车开始了轻微的启动。

“没有人送他们呢,这对新婚夫妇,”小胡子说。

“赶得太急,送行的人还没追上来呢。”系着皱巴领带的男子又向窗外探望。

“再见,再见!”火车已经前进了,高声送别的声音滑过若宫四郎的窗口。所有的人都高高地摇着手,边笑边向前面打着招呼。

若宫四郎受他们的影响,也眺望着越来越远的站台。在送行的人的后面,果然没再出现新的送行的人。

在热海,若宫四郎站在苍海旅馆的总服务台旁。

管事正和一对外国夫妇谈话,客人连连点头,不久告辞离去。管事这才转过身子说:“让你久等了。有什么事?”管事生有一对大眼睛。

“要见岛内先生。请告诉他,我是东京R周刊的若宫。”

“请稍等。”管事拿起电话,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呀,我忘了,岛内先生出去了,他房间的钥匙还存在这里。”

“出去了?”若宫很诧异:“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没交代。”

“去哪儿了?”

“也不知道。”管事打着官腔答道。说话时两手放在柜台上,两只大眼盯着客人。

岛内辉秋已经在电话上答应了他的访问,并且已亲自指定了时间。既已定好,届时又外出,真令人不满。

“有没有留字呢?”

管事望了望钥匙架,转过脸答:“没有。”

两个缠着头的印度人,从电梯上下来,从平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走过来。

管事立刻置若宫而不顾,开始和印度人搭话。

管事介绍着热海的名胜,大个子印度人笑容满面地用英文说:“锦浦是著名自杀的地方吗?”

看来,管事一定特别介绍了以自杀闻名的锦浦。印度人依旧笑容满面地挥手告别。

管事再次把头转向若宫,探询的目光似乎是问他还有什么事要办。

若宫四郎说:“我等岛内先生回来。如果他回来了,请通知我一声。”

“好。请到大厅坐吧。”管事伸出手。

大厅极宽阔,设有多套桌椅。客人稀疏几个,多是外国客人。

窗外,夜幕将要铺展开来了。

若宫要了橙汁,正想喝时,突然进来了两个客人。若郎吃了一惊。

原来正是东京站没有人送行的新婚夫妇。

男的身着褐色西装,女的身着白底灰花衬衣,依旧是东京站时所看到的服装,男青年由于身材高大,穿上了西装显得颇为萧酒。

两个人似乎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把大厅张望了一遍,男的在先,在一个角落坐定。

那个角落很不显眼。若宫想,到底是新婚夫妇,还怕人注意。

本来,刚到热海站时,若宫曾不自觉地想超过他们,当时自已觉得心情异常,现在,当他们突然出现在面前时,若宫不得不嘀咕,大家倒真有缘分。

这样想着,若宫边用饮管啜着橙汁,边转过身子,有一眼无一眼地望着角落里的新婚夫妇。而他们,显然不知道有人注意自巳,男的正对红衣女招待吩咐饮料。

男青年从衣袋里掏出香烟,新娘子正出神地望着旁边桌子上的外国小孩,没有给他点火。

男青年吐着烟雾,用一只手托着下巴。看起来,两个人应该慢慢深淡一番,可过了很久,两个人依旧未说一个字。

若宫想,是结婚仪式和宴会把他们拖得太疲倦了。兴奋过去,紧张得到松弛,因而就懒洋洋的了。

他们现在的情形同东京站没有人送行一样,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新婚的欢乐。

不久,他们叫的饮料来了,都是咖啡,最终,还是新娘子先同男青年说话。新娘是小脸、细眼,模样很可爱。

男青年一脸正色,脸色不是很好,只回答了三两句,一笑也没笑。新娘也没有笑。

若宫想,虽为新婚,大概交往很久了,否则不会这样冷静。

好像是为了咖啡而来,喝完咖啡,两个人就立刻起身,走出大厅。前后时间不到二十分钟。看来,他们没有出旅馆,是回到房间去了。

若官又来到总服务台旁问话。

正看账簿的管事抬起头,一点笑容没有地说:“岛内先生还没有回来。”

若宫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岛内一定赶不回来了,如果他半夜才回来,该怎么办呢?务必要搞到岛内谈话的材料。如果现在回东京,明天再来的话,也许岛内又拒绝见面了。

若宫决定往东京打电话。

长途电话接通后,是R周刊的编辑主任儿玉接的电话。听了若宫的汇报,儿玉要他稍等一会儿,也许是为了请示总编辑。

儿玉的声音再次出现:“今天晚上就在那里住下吧,明天无论如何要把材料拿到手。”

“知道了。”

“另外,就住那间旅馆吧,盯着岛内。”

“好,住苍海旅馆,没关系。”

“让你享受一下。不过,事情办完马上回来。”儿玉在笑声中挂了电话。

苍海旅馆被公认为第一流的,若宫四郎觉得很得意。

放下电话,若宫到管事那里订房间,管事抬头看了看房间登记表,说:“只有一间了,是四楼的四八一号。”

若宫跟着服务员乘电梯到了四楼。

这是纯粹的西式旅馆,出电梯后的梯口设有一个“四楼服务台”。细长的走廊上,大红色的地毯一直铺到尽头。

两边的客房是同样的形式,如果没有门上的号码,就根本无法分辨。这样的设计令人想起洋航轮船的客舱。

服务员手中晃着叮叮咚咚响着的钥匙串走在前面。

到了走廊的尽头向右转弯,那里的结构也依然如此。

“到底在哪里啊?”若宫没想到走这么多路。

“再转过弯就是了。”

从这里转过一个弯,大约有十二三间房子,一转过弯,果然看见了“NO.481”几个字。

若官四郎走了进去,他是第一次看见过这样大的房间。他忽然闪过一念,不知那对夫妇住在哪间房子里。这一念头自然没法向服务员提出。

房间分两个部分,旁边设有温泉浴缸。

服务员说:“这浴缸总没有热水,如果想洗澡,请到下面的大浴室去。”

“喂”,若宫问正想走开的服务员:“岛内辉秋先生住多少号房?”

“请去总服务台打听。”也许这家旅馆常常接待外国人,因而对日本人都是爱搭不理的。

若宫打电话到总服务台,大眼睛管事的声音传了过来:“岛内先生住五楼五○九号房。”

“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

“如果回来了,请通知四八一号房。”

“知道了。”管事回答的口气,明显有一些嫌他多事的情绪。

若宫试试房间浴缸的水,果真如服务员所说是温凉的。若宫喜欢洗热水澡,这水温对他不合适。

若宫只好到楼下大浴池去,正准备东西下楼,忽听有人敲门。

“请进。”若宫转过身,以为又是服务员有什么事情要办。

门并没有全部打开,而是只开了一半,来人似乎在窥视里面的情况,然后才慢慢地将门全部推开。

若宫这才看见,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来人并不是服务员,而是一个穿着普通西装的年轻人,且没有系领带。

若宫禁不住有些惊怔,这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来的人也并不开口,只是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他的手腕上抱着一个大纸箱。

“有什么事情吗?”若宫四郎问:“您是哪一位?”

年轻人微笑起来,但笑得很不自然,分明现出几分勉强。

“是送西装的。”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嘶哑。

“西装?”若宫吃了一惊:“谁送给我的?”

听了若宫的话,年轻人也明显吃了一惊。

年轻人连忙转过身,退到走廊里,他“哎呀”了一声,又慌慌张张地望了一下房间,转瞬就失了踪影。

他的这些动作,使若宫呆在那里,房门摇晃了几下,呀地一声关闭起来。

若宫四郎依旧呆在那里。

这家伙是干什么的?突然闯过来,连声招呼也不打就逃掉了,简直毫无礼貌,令人生气。现在即使追出去也追不上他了。

仔细琢磨琢磨,这个年轻人也许是走错了房间吧。

不去管他了,若宫四郎拿起毛巾,准备去楼下的大浴池洗澡。行前,他小心翼翼地将门锁好,把钥匙装入口袋。

浴池确实很大,水蒸汽迷漫整个房间,从这边是看不到那边的。也没有外国人,只有全身赤裸着的日本人。团体现光的客人在大声地谈笑。

若宫四郎慢慢地走了进去,热水浸到肩部。洗得酣畅后他就马上起身了。按照常规,他应该换上旅馆的浴衣再走,但是,为了会见岛内,他只好再次穿上西服,他拎着湿毛中,心神不定地走了出来。

乘电梯到了四楼,依然要经过走廊,电灯比较昏暗,四楼服务台处有两名女服务员在说话.若宫四郎看了她们一眼,转过弯就取出钥匙开门。

门打不开,钥匙在孔里“嘎嘎”作响,似乎已经转了一围,门却依然紧闭着。

若宫纳闷,真奇怪。

抬头看看房间的号码,没错,是“NO.481”,正是自己的房间。再推一推,门仍然是纹丝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若宫正想去四楼服务台找女服务员来,恰巧他的目光又在房间的号

码上扫了一下,金属牌上写着的竞是“NO.431”。

走廊的灯光比较昏暗,中间的“3”字有些连笔,看起来竟是个“8”了。

若宫四郎立即走开,如果里面有人,听到钥匙孔里发出的“嗄嗄”声响,一定要被吓坏的,真对不起人家。

要转过两个弯才能到自己的房间,这次多转了一个弯,果然到了“NO.481的门前”。

钥匙一塞进去门就打开了。号码这样捉弄人,令人想起来禁不住要苦笑。

此时,刚才送西服的人的影子在他的脑子里掠了过去:“是的,那个家伙搞错了房间。”

那个男子搞错了房间,又立刻离开,一定就是想找“431”,不想却误把“481”看成“431”了。

大概那个男子向四楼服务台打听“431”号,听到拐过走廊的弯就是,他却不知不觉地拐了两个弯,又看错了号码,因而才敲的门。

为了证实这一推算,若宫四郎特意回到走廊上。

他关好自已的房门,从外面一看,真是奇妙,“NO.481”号金属牌,在昏暗的灯光之下,那中间的“8”字真像“3”。

若宫四郎证实完毕就进房间坐了下来,正思虑应做点什么事情才好的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一定是岛内打来电话。他接过话简一听,对方是个哑嗓子:“是若宫先生吗?”

若宫肯定后对方又说:“我是总服务台。”若宫立刻想起了那个大眼睛的管事。

“岛内先生有话转给你。”

“噢,是吗?”

“岛内先生今晚另有其他的事情,半夜才能回来。你的事要改到明天早晨九点钟……”

“九点?”

“是,请你直接去他的房间。”

“谢谢。”若宫放下电话,明天九点——

如此一来,现在没有什么事情了。一停止对岛内的采访,责任感也就随之而逝,心念则情不自禁地摇荡起来。怪不得编辑主任嘱咐他工作完成后立刻就回去。他现在当真知道在热海洗温泉的反映了。

看看表,八点十分。

刚才没有换掉西服,应算幸运。他把正吸着的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按,一下子站起身来:“去!”

他乘电梯下了楼,按照常规去柜台处交了钥匙。

管事这一次的态度非常和气,问:“出去走走吗?”

街上灯火通明,有很多穿着旅馆浴衣的人在散步。无论什么时候到热海来,总是这样一种风情。

旅馆前有待客的出租汽车,司机对他说:“如果去舞厅,‘海钩’最好,既近,又是新开张。”

到了那里,音乐正昂扬,地方并不大,舞池可以容纳二十对男女跳舞。设备非常考究。

若宫四郎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有一舞女过来打招呼,陪他坐下。舞女的发型相当漂亮,只是年岁上看起来似乎还嫌小了些。

要了酒,乐声转为“曼波”,客人都站起来跳舞。若宫四郎四面环视一下,每一张桌上都有一盏渔火样的红灯。

无论跳舞的还是喝酒的客人,都是两三个人一堆,根本没有若宫四郎这祥一个人的。

舞女拿出笑脸来迎承他,他却拉动椅子转换了方向,将视线停留在离他有四五个桌子外的圆桌上。

暗淡红光的映照下,两个男人相视而坐。从若宫这边望过去,只能看到他们的半身。一个很胖,约四十岁,大圆脸,两只眼睛细成一条缝,但是,坐在旁边探头倾听对方说话的那个人,却更加引起若宫的注意。

面庞清瘦,眼窝深陷,若宫一看见他就想起来了,他正是刚才在苍海旅馆进入他房间的人。高顴骨,没有系领带,绝对是他。这个家伙不是裁缝就是洗衣匠。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也许是他的同事,不过,如果是同行,就不会到此地来玩。这个人的身份耐人琢磨。

服务员送酒过来。

舞女举起酒杯,用职业性的悦耳语言感谢若宫四郎的招待。

对面圆桌上,虽也有两位女人作陪,那两个男人却是完全不理她们,只是自顾谈得热闹。

舞女看看表,说:“表演就要开场了。”说这话的意思分明是问他在表演前还跳不跳舞。她可能把若宫看成傻瓜了。

若宫站起身:“好吧,跳一会儿。”

若官四郎一边同舞女跳着舞,一边将眼光不断地扫向那两个男人,跳舞的地方因为更加昏暗,所以朝客席方向望去,倒觉得很明亮。若宫一边跳舞一边观察,极其方便。

舞曲换成“伦巴”,步伐很快,若宫四郎跳不起来,只好用普通舞步应酬。他合着节拍,旋转到离客席很近的地方,这样一来,会看得更加清楚。

身材魁梧的胖绅士和搞错了房间的青年,把上半身凑在一起窃窃细谈。虽如此,也依旧是胖绅士在说话,深眼窝青年一边听一边点着头。

若官四郎嘴贴在舞女的耳际,问:“喂,你看那边两个客人,那一胖一瘦的。”

舞女借着旋转的机会,望了一眼。

“嗯。”舞女意思她看到了。

“这两个人常来吗?”若宮以为在这种场合下工作的舞女不会说实话,没想到——

“不,不常见。”舞女低声答道。

“那么说,是第一次?”

“是吧,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若宫四郎不好问得太多,就沉默下来。

舞女的话可能是实话,如果常来,那个男人就一定不会是裁缝或洗衣匠。这种职业的人,定是土生土长,舞女也一定看见过。

他们是第一次到这种舞厅呢?还是常来呢?看他们的做派可以得到判断。他们那样子并不是第一次涉足舞厅,而是常客。

——照这样推理下去,他们应该是东京人。

音乐停止,若宫四郎回到了自已的座位。他的脚步很馒,突然猛一转身,对着那两个人,对方偶尔抬头,也看到了他。

那个人显然吃了一惊,分明也认出了若宫的样子,仅仅一瞬间,他又把头转开了。

——错闯了他人的房间,竞摆出这种态度,这个人真令人厌恶。

若宫回到自己的桌子一边抽烟一边这样想着。既然他已经注意到自已,就不便再继续观察了,他开始专心和舞女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用眼角向那边扫了一眼,对面那青年正向胖绅士说着什么,两个人的面孔都对着他这面。

此时若宫四郎知道自已也被注意上了。

舞厅的风情领略够了,若宫四郎付钱离场。

往外走的时候,他并没有再看那两个人,只是一直向门口奔去,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他感到那个人的眼光死死地盯在自已的后背上。

街头漫步,欣赏热海的风光,面颊上有潮湿的海风扑打,这使人觉得不知是否应该回旅馆睡觉去。正想到这里,突然传来一声招呼:

“先生”,原来是个出租汽车司机模样的人。那人又笑着问:“回去吗?”

只要看看他的神情,就不需要说什么也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有好玩的地方,可以带你去。”

若宫四郎不语地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他已经来过这里,知道回旅馆的路。

半路的时候,他遇到很多情侣,女人穿着浴衣,看起来更加妖艳。她们手牵着手,比男人显出更多的兴奋。他一边上坡,一边想:那对新婚夫妇现在怎么样了呢?

回到苍海旅馆大门,管事正在听电话,见他回来,忙转向里面,并低声说话。这管事的态度真坏。旁边的服务员把他的钥匙递给他。

若宫四郎乘电梯上四楼时,心想,管事一看到我就立刻转过身子,想必是有人通过电话打听我。可是,热海不会有要打听我的人。

电梯里有一对外国中年男女,女的很多皱纹,两片红色的嘴唇不停地吐着话,男的则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出了电梯,他们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女的依旧喋喋不休。

在走廊上拐了两个弯,到了房门口,这次不会搞错,关上门,打开电灯,房间内果然没有什么变化。

是否再洗个澡呢?正犹豫不决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他抓过话简:“喂,喂。”喊了几声,对方却将电话挂断了。电话简里只有“嗡嗡”的盲音。

若宫四郎想,也许是谁打错了电话,就把话筒放回原处。

没想到,他刚脱下西装换好睡衣,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若宫四郎拿起话筒:“喂,喂。”他将耳朵紧贴在电话筒上,然而听不见任何声音。这次对方没有挂断,话简里听不见“嗡嗡”的盲音。

“喂,喂,哪一位呀?”

没有回声。对方显然是把话简拿在手里而不说话。

“喂,喂,是谁?”

对方依然不说一个字。

混蛋。若宫四郎再一次增大音量:“喂,喂”,电话的那一边“答”的一声挂断了。“嗡嗡”的声音再一次出现。

若宫四郎憋了一肚子的气,他叫电话总机:“我是四八一号房间。”

电话员的声音传了过来:“是的,线巳接好。”听得出非常忙碌。

“线是接好的,没听到对方的声音,电话就挂了。”

“噢,是吗?是对方把电话挂断了,话讲完了吗?”

“哪里讲过什么话,对方一句话都没有说。那家伙打电话时,说自已的名字是什么了吗?”

“不是男人,”电话员接着说:“是个女人。”

“女人?”若宫四郎眼都怔住了:“叫什么名字?”

“没有说,她只说请接四八一号房。”

“我接了两次电话,两次都是这个女人?”

“是的,我还以为第一次话没讲完,才立刻又要了第二次呢。”

若宫四郎挂上电话,坐到床上抽起烟来,这真是怪事。绝对不会有女人来电话的道理。他认真想了想,又叫了电话总机。

“Yes!”电话员这样听叫是因为这家旅馆多外国人的原因。

“刚才两次打到四八一号房间的电话是东京来的,还是热海来的?”

“热海的市内电话。”这么说不可能是东京方面的了,但是,他在热海根本不认识什么女人,而且,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打电话来,又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

若宫四郎觉得,大概是什么人要判断自己是否在房里吧。

第二天早晨,若宫四郎睁开眼睛的时候,朝阳已透过厚厚的窗帘射入房内。

睡得太死,以为时间一定很晚了,可是看了下手表,也才刚刚八点半钟,与岛内秋辉的约会是在九点。

要了早餐,再看看表,马上就要到九点了。

他打电话叫总机把线接到岛内的房间。铃声立刻响了起来。

“喂,喂。”是个低沉的男人的噪音。

“早上好。我是R周刊编辑部的若宫,打扰您了。”

“噢,我是岛内,”电话里的低音说:“早上好,昨天晚上对不起了。”口气相当和气。

“九点钟去看望您,方便吗?”

“方便,方便,请过来吧。”

差十分就到九点了,若宫急忙吃完牛油面包,满膝都是面包屑。

岛内的房间在五楼,就在上面一层。

九点整,他站起身来,走出房门,把门锁好。因嫌麻烦,路过楼梯口的“四楼服务台”时,他把钥匙存在了那里。

两个女服务员脸凑在一起,异常兴奋地谈着什么,语气轻细。

若官四郎从衣袋里取出钥匙,交给服务员:“请存一下,我马上回来。”

两个女服员这才停止说话,答道:“好。”

若官四郎走上楼梯,两个女服务员又把脸凑到一起。

到了五楼,楼梯口也设有“服务台”,但不见女服务员。

五○九号房就在梯口附近,一找就找到了。

他只敲了一下门,里面就答道:“请进。”

推开门,稍微有些发胖的岛内辉秋穿着旅馆的浴衣,正坐在沙发上看报。

“打扰您了。”

“请进。”岛内把眼睛移开报纸,向他微笑。从窗口射过来的阳光正照着半边圆脸。

“我是R周刊的若宫。”

这是第一次见面,若宫四郎取出名片。岛内的形象与新闻照片中所看到的差不多,只是有点老态。他要把距离拉得较远才能看清名片。

“是你啊,”岛内说着就把名片放在桌上,“昨晚很失敬,回到旅馆已相当晚了。”

“哪里啊,托您的福,我才在这里休养了一夜。”

“噢,是吗?真这样就太好了,请坐。”岛内招呼若

宫坐到对面椅子上后,一边系扣子一边叫服务员给客人送一杯咖啡来。

“您常来热海?”岛内取出一包外国烟,递给他一支。

“不常来,好久没来这儿了。”

“是的,热海这地方,什么时侯来都这样,慢慢地要走下坡了。”岛内点上烟,不知疲倦地娓娓谈开了话,若宫四郎乘此空隙打量了一下房间的内间结构。房间很大,有两张床,而夜宿者显然只有一位。

换句话说,岛内嫌单人房小就占了一间双人房。

房间的角落处放有一只皮箱,此外,再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了。桌子上摆着四五册外国书,非常凌乱。

“谈点什么好呢?”岛内整理着手边的东西这样问道。

“这个问题是这样的……”若官四郎从衣袋里取出笔记本和铅笔。

服务员送来咖啡。

岛内辉秋的谈话极富内涵,他果然对妇女问题颇有研究,对若宫四郎提出来的问题,给予了相当透彻的解答。虽然话题十分严肃,岛内的谈吐却很有新鲜感,且极富幽默。如果举行讲演会,一定叫座。

谈话大约记录了四十分钟,若宫四郎把笔记本放回衣袋,低头谢道:“非常感谢了。”

“不用客气,”岛内辉秋和气地笑了笑:“这些内容还可以吗?”

“非常好非常好,我这就告辞回东京写稿去。”若宫四郎说。

“再坐一会儿,好容易才到这里。”岛内辉秋留住他,又叫人进来唤了一杯咖啡,岛内过去以难以应酬出名,今天却格外亲切。

“近来,周刊杂志又增加许多,贵社的情况有很大发展吧?”岛内坐在椅子上问。由于他比较胖,浴衣的前襟敞开着。

“托福了,还算可以。”

“就我个人的看法,周刊杂志应是自然淘汰的,只留几个招牌响亮的就可以了。”

天南海北地扯了十分钟,若官四郎有点不耐烦起来,他站起身来说:

“先生,非常感谢了。”

“好的,”岛内也起身:“你也辛苦了,衣服不适,原谅我就不送出去了。”

“不敢当,”若宫四郎走到门外,行过礼,说:“打扰您了。”

“再见。”岛内从里面将门关上。

若宫四郎下到四楼,走近服务台。

两个女服务员依然在喋喋不休。

“钥匙。”若宫四郎咕了一声,其中的一位应了一声就把钥匙递过来。她的动作漫不经心,分明还想着继续往下谈。

看来正谈到兴奋之处。若宫四郎接钥匙的时候,偶然听到了两个女服务员谈话的片段。

“呀,什么时侯掉下去的?”

“好像是昨天晚上。”

“可是,房门早就关好的呀。”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

若宫四郎缩回脚步,他回到服务台,问:“谈的什么?”

经他一问,两个女服务员彼此相视了一下,马上敛口不说了。

“你们讲的真有意思。”为了表示自已并无他意,他取出香烟点燃了说:“把房门关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是谁呢?”他说话时脸上堆满了笑容。

这是采访记者经过训练而特有的素质,偶尔听到了什么马上追问,在某种场合会正好用得着。

两个女服务员的唇间含着微笑,若宫四郎知道,只要他再追问下去,他所打听的事情就会从那唇间流出来。

“我知道,一定是四二一号房间的客人,那人我认识。”他在狡诈。

“不对,不是那间房里的客人。”其中的一位终于反驳了。

“噢,这样我就放心了,那么,是哪个房间呢?是哪一位老人家到热海的什么好玩的地方去了吧?”

“更不是了,”另一个摇着头说:“是新婚夫妇。”

“新婚夫妇?”若宫四郎睁大的眼睛。在他的脑海里,曾经出现在旅馆大厅里的那对新婚夫妇立即浮现了出来。

“这对新婚夫妇怎么了?”他这样问,两个女服务员就无法保持沉默了。

“新郎死了。”说话时眼晴发出亮光。

“什么,死了?”若宫四郎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好像是昨天晚上。”

“好像——既然是在房间里,怎么会死呢?为什么不请医生?”

“不是死在旅馆,死在锦浦。”

“锦浦?”若宫四郎又是一惊:“是跳崖自杀?”

“看样子是。今天一早,警察就打来电话,新娘赶去了。”女服务员半带趣味半带兴奋地说:“新婚旅行出事,这位新娘子真是倒霉。”

“可不是。”若宫四郎心想,是否就是那对夫妇呢?那对在东京站没有人送行的夫妇。

“他们住哪一间房?”

“四三一号。”

“什么?”若宫四郎惊得直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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