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月过去了。

有关方面得出了结论,毫无异议地把荣于的死,作为自杀来处理了。由于这是所谓十八岁的、变化莫测的年龄,而且还留下了死者亲笔写下的遗书,因此,警察署对此结论,几乎不抱任何疑念,恐怕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当初,真沙子也隐隐约约地,怀疑这是隆江所为,但后来获悉,在据认为是荣子割破手腕的那天下午三点钟左右,隆江正在医院里,陪伴做除脓手术的荣子弟弟。这就是说,隆江具有案发时,确凿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这样,真沙子不得不暂时抹去心中的疑云。

荣子的父亲得到消息后,立刻就从国外赶了回来,但过了三七二十一天,等到丧事料理完毕之后,马上又返回了任地墨尔本去了。所以,如果不是真沙子在大节上意外地发现,隆江与一位颇有些面熟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一起的话,也许一切都将笼罩在黑暗之中,被埋葬在往日的尘埃堆里了。

那是在期末考试结束以后,十月下旬的一个傍晚。真沙子和二位同学从电影院出来,买了杯茶喝了以后,告别了回家去的方向、各不相同的女朋友们,独自朝着地铁车站走去。半路上,忽然想起来要到那家开在大楼里的书去瞧瞧,已经差不多好久没上那儿去了。考试结后,有一种被解脱了的感觉,走起路来的脚步格外轻松。

在这白昼已经显着缩短的季节,六点多的街道上,街灯稀稀落落,凉气侵人的夜幕已经渐渐垂下,有不少办公室已经闭上了百叶窗,但大楼底层的书店等几家店铺,还是灯火通明,招引着下班回家的人群,店堂内人头攒动,煞是热闹。

真沙于之所以会发现池谷隆江,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书店斜对面的那家咖啡馆的玻璃窗内侧,相对而坐,是由于在这之前,她注意到了件奇怿的事情。

由于在真沙子面前的一个书架上,排满了刚出版的新书,就在这书架的另一面,一个女人手里拿着本书,啪啦啪啦不停地翻动着,但她并不是在认真地挑选书籍,而好像是在窥探,斜对面的那家咖啡馆内部。这是个扁平脸,面色泛黄的、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女人,在暗色花纹的连衫裙上,披着一件对襟毛线衣,一眼看上去,就给人以强烈的家庭主妇的印象,而不像是公司职员。当然,真沙子根本就不认识对方。

这个女人漫不经心地,抽取着书架上的书,扭过头去竭力法视着咖啡馆的方向,凝视片刻以后,又回过头来,把几乎没有瞧过一眼的书插进书架上,又随手取了一本别的书,接着,她再次转脸盯着咖啡馆里面……

真沙子觉察到对方反复着,这种奇怪的举动之后,不由自主地随着这女人的视线看去。于是,她就发现了池谷隆江,与一位年轻男子相对而坐的身影。

咖啡馆的窗玻璃,带有一层淡淡的青铜色,但由于大楼前面街灯的亮光,从上方透射了进去,他们正坐在较亮的位置上,因此,可以相当真切地看清楚两个人的面部。大概咖啡馆内顾客不少,人多眼杂,他们一时找不到幽暗、僻静的角落,只好选择这不太理想的座位吧……不知什么缘故,真沙子突然产生了这种感觉。

相对而坐的那一男一女都,面带烦闷忧郁的表情,令人感到,他们似乎在商谈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秘事。池谷隆江不时俯下那张鼻梁髙而挺拔、轮廓鲜明的脸,咬着嘴唇,仿佛愁眉不展。她屡次用乎帕捂住嘴角,可能是要竭力抑制住某种强烈的感情吧。

那个男人面对着她,上身前倾,正在诉说着什么。看上去,既仿佛是在叹息,又好像是在劝解,也好像是在说服她。真沙子曾经见到过这张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多少有点使人联想到外国演员的脸。

那已经有一年多了。当时,荣子的父亲在豪华饭店的餐厅里,招待荣子和真沙子吃午饭,以消除高考复习的紧张和疲劳。她俩在约定的下午一点,进入餐厅的时候,荣子父亲正在桌边,和一位年轻的男子谈着话,他对姑娘们介绍说:“这是公司里的竹内先生!”竹内和大家交谈了一会儿,但喝完咖啡后,就起身告辞了。真沙子平时只管与那些不晓事理的男中学生接触,乍一见到精明干练,西装革履的公司职员竹内,不禁有些脸红心跳了。真沙子至今还稀依记得,当时荣子父亲目送着竹内的背影,还轻声赞叹道:“真是年轻有为,人材难得啊!”

不知道从何时起,真沙子连竹内的姓名仿佛都淡忘了。但不久之前,在荣子的葬礼上,真沙子发现了和其他职员一起,前来烧香致哀的他,又听见别人叫他的名字,这才重新回想了起来。

真沙子觉得,无论是不久前在荣子的葬礼上,还是现在隔着有些青铜色的玻璃望过去,他似乎都比大约一年之前,被介绍认识时要憔悴些了。

为什么荣子的继母和竹内两个人,在这种时候,会在咖啡馆里相对而坐呢?

不过,光是这些,还不能说是特别可疑吧。使得真沙子心情难以平静的,是有个陌生的女人,正在暗中监视他们这一事实。正在这时,咖啡馆内的这一男一女,忽然站起身来,匆匆离开了座位。

竹内在账台处付了钱,先走出门去。与真沙子面前只隔开一堵书架的女人,好像要专门避开他的视线似的,赶紧后退一步,藏身于墙角处。

随后出门的池谷隆江,迅速地和竹内交换了一下眼色,脸上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会意神情,朝着大楼正面的出口处走去。

这近乎于冷淡的告别,反而暗示着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竹内目送着隆江远去的背影,片刻之后,就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果然不出真沙子所料,藏身于书架后面阴暗处的女人,不失时机地走出书店,远远地跟着竹内。她嘴唇紧绷,狭长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偏执而又锐利的目光。刚才,她全神贯注地监视着竹内和隆江的动向,看来根本就没注意到近在咫尺的真沙子。

竹内仿佛是在沉思,低头沿着大楼内的过道,向后门走去。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外面宽阔的马路上。他往左拐弯,然后朝着百米开外的地铁入口处径直走去。

出了书店的女人,在街角处站住了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竹内的背影,可一旦明白。他似乎是要走下地铁的阶梯后,突然迫不及待地环顾起左右来。

正好这时候右侧,有一辆出租汽车停了下来,好像是乘客要下车。她赶紧朝那儿跑去。因为路旁三三两两地,还有不少在等候出粗汽车的人,她为了不错过这个机会,急匆匆地一溜小跑赶了过去,对襟毛线衣的下摆随风掀起,卷曲的长头发,披散在纤弱的肩膀上。

她侧身一跳,跨进了乘客刚刚下来,车门还开着的那辆出租汽车里。

刹那间,不知何故,真沙子的心中,不由得怦然一动。刚才在书店靠得很近地,看到的是素不相识的女人;现在,真沙子才得以拉开距离,仔细打量她的全身。虽说仍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是……蓦地,真沙子觉得,仿佛在哪儿见到过她。一瞬间,一种莫名奇妙的恐怖感,在真沙子的胸中升起,并渐次扩散了开来。

出租汽车绕了个U宇型的圆弧后疾驶而去,竹内的身影,也已经消失在地铁入口处了。

过了一会儿,真沙子朝着那个方向,慢慢地迈开了脚步。这条柏油马路上的行人,显然比市中心要少,她自己轻轻的脚步声,考虑着开始逐步成形的想法。秋夜的凉风吹拂在皮肤上。给人带来阵阵寒意。真沙子胸中的恐怖感,仍然难以清除。

要回家的话,真沙子也得乘地铁,但她却从入口处的阶梯旁边走过去,朝前面不远处的公用电话亭走去。

投入硬币后,她凭着记忆,拨了寺井家的电话号码。从考试以后开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他呢。

“你好,是真沙子吗?……”寺井一拿起听简,立刻就辨认出了真沙子的声音,“考试考得怎么样啦?”

“哎哟……怕是有些危险哪。”

“今天全部结束了吧?”

“嗯。寺井先生,你们还要到明天才结束吗?”

“明天的数学可不好对付啊。”寺井轻轻地笑了起来,使得对话略为中断了片刻。

真沙子忽然觉得有些茫然,自己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寺井呢?开始逐渐在真沙子的头脑中膨胀的想法,尚未达到条理清晰,能够用语言明确表达出来的地步。

她吸了一口气,思忖着,不管怎么样,先把刚才亲眼看到的那些情形,一股脑地告诉对方再说。

正在这时候,寺井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喂,真沙子……刚才我想查阅点东西,把髙中时的参考书,也找出来翻了一下,发现书中夹着一封,以前朋友寄来的信,我无意中读了信之后,感觉到了……”

从寺井说话的语气不难猜测,他正在思考着。

“髙三那年的五月份,荣子好像有过谎称自杀的事情,这话我对你说过吧?”

“是呀。”

“可是当时,她没有写遗书吗?”

“这么说……”

“尽管是谎称自杀,但不正是为了让人相信,才故意煞有其事地,写下了遗书吗?”

“当时,她很快就被继母发现了,并且荣子自己也坦白了,谎称自杀这套把戏,除此之外,则对任何人都保密。因此,当时的那封遗书,肯定只有她们母女俩见过,但现在保存在哪儿呢?”

真沙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完全理解了寺井的言下之意。同时,她断定,自己以前一定在哪里,曾经见到过那个刚才跳上出租汽车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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