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沙子与寺井携手,一齐跨出大学正门边上的那家咖啡馆的时候,恰好迎面遇见手捧笔记本,独自一人走过来的荣子。

“哎哟哟,你来啦。我还以为你今天逃学了呢。”由于在下午三点的文学史课上,没有看到荣子,真沙子莞尔一笑招呼道。

“我刚上完课出来呀。”荣子有些不髙兴地答道。她略微眯起眼睛,使得卷曲修长的上下眼睫毛,仿佛要靠拢来似的,打量着真沙子和身材高大的寺井。

为了不让真沙子被咖啡馆门前人行道上,那川流不息的自行车撞上,寺井把手搭在她的腰际。待到寺井把手放开时,荣子早已看在眼里,她不无微嗔地把眼睛眯得更细,绷紧了嘴唇的两端。她偶尔露出的这种近乎于神经质的表情,跟她那娇小玲珑的西洋式洋娃娃般的形象,竟是如此的和谐相称。

“真沙子,你们这就回去吗?”

“是呀。因为我不去上四点钟的心理学课啦。你打算去上吗?”

“我还没有决定呢。”荣子仍然以有些不乐意的、任性的口吻答道。

“那么,再见了!……”在多少有些不自然的、片刻沉默之后,真沙子尽可能脸带微笑地说道。

寺井也在一旁说着告别的客套话。随后,两人就与荣子擦肩而过,一齐向前走去。

初秋的下午,天空阴沉沉的,从云缝中钻出一缕微弱的阳光,照射在十字路口上,学生们沿着平缓地向前延伸的道路,三三两两地向着国营电车站奔跑过去。

“荣子还爱着你吧?”

拐弯时,真沙子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了看依然亭亭玉立在十宇路口对面的荣子,然后把视线投向寺井的侧脸。

远远望去,荣子身上穿着洁白雅致的衬衫,胭脂色格子花纹的鲜艳的领结,飘带挽着松松的扣,自肩上垂挂在胸前,显得那么楚楚动人。待真沙子再次朝那儿转过脸去看时,荣子那惹人怜爱的、娇小玲珑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咖啡馆的那扇回旋门里面了。

“真是没有想到啊!……”寺井若有所思地眺望着远处的道路,抽动了一下嘴角苦笑道。

“可是,近来她好像有些反常啊。并且……在髙中二年纪的时候,她也确实是爱着你的呀。我是听别人说的。”

“不管怎么样,在高三那年春天,大家不是纷纷传说,她对新来的那位体育老师,一见倾心了吗?”

“可是,那只不过是五分钟热度而已。把有着妻子儿女的老师,作为恋爱的对象,毕竟是不现实的。因此,直到今天……看来,我们经常这样在一起,她多少有些嫉妒吧。”

寺井默默无言,又苦笑了起来,机械地迈动着脚步。从侧面看过去,他的脸颊比考大学的时候,又消瘦了一些,更显得轮廓分明,目光锐利,并带有几丝淡淡的忧郁的阴影。

尽管进入大学才五个多月,但寺井的变化相当惊人,言谈举止颇为老成持重,简直成了深沉冷静的思索者。

真沙子曾看见某本杂志上这样写道:从紧张压抑的高考复习期间,到成为事实上已加入成年人行列的大学生的这一、两年中,是当代青年男女变化最大的时期。

寺井也许就跟那类标本差不多吧……

带着难以忘怀的眷恋,真沙子回忆起来高二时,在运动场上,奔跑的寺井的模样——身穿雪白的短裤和墨绿色无袖运动衫,棵露的手臂和肩膀,在骄阳的灼晒下,闪烁着油光发亮的棕色光泽。

寺井、真沙子和荣子,都毕业于市立高中。上高中时,由于学习成绩很优秀,又是田径队运动员的寺井,就成了女学生们追求的目标。当然,那时候,真沙子也对他抱有好感,但荣子更为枳极主动,不仅向他写了求爱信,还千方百计地制造出,只有她与寺井在一起的机会。

与髙二时相比,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就没有留下多少值得回忆的事情了。这是由于大部分学生都不得不全力以赴地,投入成败难以预测的高考复习的缘故吧。

生性沉默寡言,并且似乎有点反应迟钝的寺井,在进入大学以后,就显得更加消沉忧郁了。他曾颇有自信地投考国立大学,但惨遭失败,只好屈居于私立的S大学。毫无疑问,这一挫折是导致他意志消沉的一个重要原因。

真沙子和荣子,双双考入了S大学英文系,寺井则进了经济系。虽说是私立,但S大学也决非第三流的劣等学校,何况父母都有工作,家境尚可,对于私立大学收费较高这一点,三个人都不必过虑,寺井就放弃了来年再次报考的打算。

尽管不在同一个系,但教学科目中,有不少相同的公共课,并且两人都加入了校内的学生团体——新闻研究会,因此,与高中时代相比,寺井和真沙子在一起的时间,反而变得更多了。

当然,这里还有另外的理由……

两人默默地走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上。

寺井停下脚步,扭头向真沙子问道:“你马上就回去吗?”

“正是得啦!……”真沙子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

要回家去的话,真沙子应该到马路对面的那个车站,去乘国营电车。

“寺井你呢?”

“我等一会儿,还得去干点零活……”寺井瞧了瞧手表,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真沙子知道,他在替别人作家庭教师,每星期要去上两次课。但是上完课以后,他今天也打算悄悄地,去跟那个人相会吗?

进入大学后不久,四月底的一个傍晚,在代代木附近那条两侧矗立着楼房的寂静的路上,出于偶然,真沙子曾目睹到,寺井跟一个少妇打扮的、富有肉感的女人在一起。这件事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但真沙子却竭力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那么,再见了!……新间研究会明天还要开会呢。”

“好吧。”

于是,两人互相点了点头,便挥手告别了。真沙子目送着,向竖有汽车禁止通行的标志牌儿那里走去的寺井的背影。突然,信号灯转换成了绿色,她赶紧快步穿过了十宇路口。

国营电车的站台上,老是嘈杂混乱不堪。四点钟之前,尚未到上下班乘客高峰时刻。但由于附近有不少热闹的市场,以及汽车驾驶培训学校等,午后的站台上,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诸如身穿西装、腋下夹着书本的学生啦,商品推销员模样的男子啦。从百货商店出来的家庭妇女等等,在门口附近排成了一列长长的队伍。

真沙子桉照往常的习惯,走上前去,并排在几名学生的后面。回家以后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还是抓紧时间,把那只绒布的玩具麒麟缝制好吧,以便及时送给才满两岁的外甥女,作为小小的生日礼物。真沙子被人们视为性格开朗、活泼好动的姑娘,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但却又出人意料地,酷爱这类手艺活儿。

她出神地想着荣子和寺井的事,忽然,排在前面的那伙学生离开了队伍,大概他们经过商量后,又决定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吧。

真沙子趁此机会,向前走了一段,就立在站台的边缘上。一列电车迅速驶进了站台,顿时,周围变得拥挤混乱起来。从车门里一拥而出的乘客,和站台上努力往前挤的人流,迎面相逢,形成了一个和缓的大旋涡。这时,在真沙子的背后,还排着三、四个人。

正当真沙子扭过脸去,看着铁轨对面的广告牌时,突然从身后传来人们的惊叫声,与此同时,有谁从背后猛地撞了过来。被人这么一推,真沙子身不由己地向前倾倒,眼看只差一步,就要跌入下面的铁轨了。她拼命地挣扎着,慌乱之中,她用手死死地抓住近旁的人,摇晃了几下,总算是稳住了身子。

她一只手仍然抓着别人的衣服不放,一边扭过头去向后看。排在后面的几个人,也一面竭力站稳,被撞得东倒西歪的身体,一面抱怨似地向后面张望。看来,好像是有人使劲地推了站在队伍最后面的人,企图利用这股冲击波,依次往前传递,从而达到把真沙子撞出站合去的目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个狡猾歹毒的作案者,是不可能依然呆在老地方的。

不一会儿,人们纷纷异口同声地稀噱着“好险哪”,先后收回了视线。只有真沙子仍然瞪大了眼睛,继续在人堆中搜寻着。

只见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跳上了斜对面那列,已经开始关门的电车。她身穿洁白的衬衫,鲜红的领结飘带自肩上垂挂而下,卷曲的长头发,散乱地披在纤弱的肩头。

车门关上了,积满灰尘的玻璃,迅速遮住了她的身影。接着,电车续缓地开动了。

——难道那真的是荣子吗?

虽说尚不敢肯定,但一阵强烈的冲动,蓦地涌上了真沙子的胸怀。

按理说;荣子跟我们两人道别后,只要立刻抄近路,快步赶来。这时候突然出现在站台,也并不是没有什么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何况,如果她只是逃课回来的话,那样慌慌张张地、跳上与回家方向相反的电车的举动,未免给人以不自然的感觉……

当真沙子等候的那列电车,缓缓进入站台,传来阵阵铁轨震动声时,抑制不住的恐怖感,又一次从脚底下弥漫升腾而起,竟使得她心口狂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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