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见递过来的照片,带谷摄子的视线,就仿佛被牢牢地吸在上面了,以致于很久都无法离开。与此同时,从她那双略呈正反两个“V”字相连的薄唇间,泄露出一声叹息。

“是太太认识的女人吗?”司机山川伸出头发稀疏的脑袋瓜子,悄然问道。他在带谷家里,已经开了十年的奔驰轿车,正因为以前做过摄子娘家父亲的司机,所以,他对摄子要比对那位直接主人——即摄子的丈夫带谷德卫兵,更加忠实一些。

“不!……”摄子冷冷地答道,但又感到自己的动摇,似乎已经被对方看穿了,便用强烈的语气补充说,“不认识。我怎么会知道她是谁呢?”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问话,“那么,这个女人的来历如何?”

“是……她名叫石村梓,住在海边的一幢公寓里。听说以前好像做过绘画和摄影模特儿什么的,可现在并无固定的工作。”山川宛如朗读头脑中的一份报告书一般,有条不紊地回答说。

“她的年龄呢?好像还很年轻吧。”

“乍一看上去,好像是二十二、三岁的样子?”

“是那样啊……”

就算是二十二、三岁,也要比自己年轻整整一轮!……摄子的目光,落在了自已光洁纤细、但是,已经开始出现几丝细微的皱纹的手指上。但她马上就又抬起头来,以更加冷峻的语气问道:“她跟带谷往来,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吗?”

“从去年年底开始的,快要有五个月了!”

山川继续报告说:带谷先生每个星期,都要到梓那儿去两、三次。住宿公寓的房间,虽然是以那女人的名义租赁的,但看样子,房租和生活费,都是带谷先生提供的,可以说,她实际上是带谷暗中豢养着的情妇。

带谷是由于什么样的机缘,而看上梓的问题尚未弄清楚;但可以猜测得出,为了把那女人搞到手,也多少遇上了一些麻烦。因为,当初她有一位叫做志岛武美的情人。志岛与梓同龄,在本市某著名画商经营的一家美术馆里工作。

然而,已经有过多次先例了:带谷一旦迷恋上某个女人,就会如同中邪似的,不顾一切的扑上去。他一方面用大把金钱,博取了梓的欢心;另一方面设法买通了雇用志岛武美的那位画商。其实,该画商从前一辈尚键在的时候开始,就经常出入于带谷家。也经常见到过摄子。

可是,志岛武美和梓的关系,也不都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两人情意缠绵,难分难舍。为此,带谷愈发欲火中烧,对梓垂涎三尺。最后,他终于对那位画商,毫无理由地,硬是把志岛给开除了。大约一个月以后,带谷就让梓住进了那幢公寓。

至于这一个月内,志岛和梓,或者梓和带谷之间,究竟发生过些什么事情,那就连山川也不知道了。不过,多半是梓甩掉了丧失生活来源的志岛,转而巴结上了带谷了吧?……

“——虽然那样,但经理还是一个劲地盯住不放。跟以前相比,那股热情的劲儿,可是有增无减啊。”

由于平时也干些类似于秘书的事,山川称带谷为“经理”。尽管他依然是有条不紊地说着,但从他已经闭嘴这点看来,好像已经把知道的情况,全部说出来了。

“麻烦你了。要是另外发现,还有什么可疑的情况,请再来告诉于我。”摄子从搁板上的文件箱中,取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信封,交给山川说,“拿去随便买点什么吧。”

“实在是不敢当。”山川并未谢绝,而是极为诚惶诚恐地收了下来,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摄子的房间。

山川向摄子报告,关于带谷与情妇私通的事,至今已经是第二次了。不过,山川并非是为了讨好摄子,而主动地向夫人报告的。当摄子对此有所察觉而询问时,他才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连以往的事情,也没有遗漏。看来,他只是想把自己知道的情况,有条理地说出来而已。

摄子始终注视着走廊,直到山川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安详的春天的薄暮,已经笼罩了这一片被料理得井井有条的日本式庭院,仿佛有谁帮着点亮的球状水银灯,从深蓝色渐次变为眩目的银白色,使得周围的树木,——凸现出来。

摄子吸了一口气,随后再次把桌上的照片,轻轻地拿了起来。这不是偸拍的,是带谷把拍好的胶卷,存放在山川这儿,山川私下里冲印出来的,因此,照片显得相当清晰。这是一个背靠着能看见海的窗口,站立着的女人的上半身像。

简而言之,石村梓看上去,像是个生活在摄子的想象范围之外的女人。瀑布般的黑发披绕在瘦瘦的颈脖处,两乳之间的凹陷处,皱巴巴的衣服紧贴着,给人以寒酸猥亵的感觉。此外,颧骨高突、轮廓鲜明的脸庞,以及一双带有空虚感和充满了悲哀感的大眼睛——整个面部蕴含着某种奇妙而又神秘的意味。

摄子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像这种类型的女人,头脑中会有些什么样的想法。她只是突然联想起以前,读过的英国惊险小说中,出现的坏女人的形象。那种不可思议的怪异女人,专门以其妖冶的魅力,诱惑、勾引男人,最终使男人毁灭……

确实,她跟以前那个女人迥然不同……摄子忽然想起了露口光江那张稚气未脱的、娇媚的笑脸,那还是两年以前,从山川拿来的照片上看到的。光江是这街上,一家二流舞厅酒吧的女招待,与智慧或教养什么的根本无缘,但当时四十岁的带谷,却仿佛被她勾去了魂魄一般。带谷三天两头地找到她的店里,若无其事地跟她挽着臂膀,在街上漫步而行,随后便在市区内的旅馆里过夜。只要摄子稍加规劝,带谷就破口大骂,并且扬言,已经打定了主意,反正早晚要离婚,把光江娶过来的。

摄子在失去理智的丈夫面前,装出非常平静的样子。因为她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对光江这种女人燃起妒大。但又不能对此放任不管。为了带谷家和摄子自身的名誉,也为了分别上中学一年级、和小学五年级的两个儿子,总得想个万全之策。

在这座濒临大海、有五十万人口的H市,带谷家作为从明治时代开始,延续数代的木材商号,堪称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也算得上是遐迩闻名了。尽管现在已经改为股份有限公司的形式,带谷当了经理,但世袭相传的名字——德兵卫,却依然没有变。但带谷嫌这名字太土气,又给自己随意起了个富有现代色彩的名字。

由于这一原因,带谷是色情狂的传说,在四下里不胫而走。这当然是有损于带谷家名誉的丑闻,但摄子更加无法忍受的是,自己作为“被丈夫瞧不起的女人”,而饱受世人耻笑,摄子出生于H市西侧的T市,一个从前曾有过爵位的显赫之家。

可是,摄子尚未采取具体的措施,露口光江就因出租汽车的交通事故而一命归天了。不久,带谷就仿佛丢失了随身携带的物品似的,把这女人给忘了。

只要一想到倘若露口光江,依旧安然无恙地活着,那该怎么办呢?摄子至今仍会觉得不寒而栗。同时,摄子富有切身体会地感受到,他人的死亡,能给自己带来极大的愉悦。

这个女人会不会也像那样死去呢?……摄子忽然想到了这一点。于是,这种想象,就如同已经变成了现实一般,摄子的体内,顿时升腾起一股令人兴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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