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畅快的心情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最坏的消息。

过了一晚之后,带来了坏消息的人物,正是最适合这个工作的柿里。光看他脸上那副讥讽的笑容,就知道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的惩处方式已经决定了?”

“还没,倒是另一人的惩处方式已经决定了。”

“另一人?”

“夏本死了。”

一时之间,御子柴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不然就是柿里信口雌黄。

“看你的表情,你似乎不相信,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夏本昨天翻过膳食楼后头的铁丝网,成功逃了出去,但一小时后却被车撞死了。”

“你胡扯。”

“我骗你做什么?那是个视野不佳的十字路口,他被一辆轿车撞上,摔倒时脑袋受了伤,才刚送进医院里,还没急救前就断气了。”

柿里在说出“断气”这句话时,嘴角微微上扬,御子柴这才相信他并非信口开河。

“不……不会吧……”

“听说你是遭他威胁才不得不帮他把风?现在他死了,你一定很开心吧?”

柿里凑了过来,脸上带着捧笑。

“老实告诉你,我才不相信你那套鬼话。如何,杀死同伴,有什么感想?”

“杀死同伴?”

“没错,夏本若留在这里,至少不会送命。若不是你在一旁帮忙,他绝对不会真的逃走。他虽然成功逃出去,却被车撞死。说起来,他就像是死在你手里,是你将他推向了鬼门关。”

过去御子柴从不曾对柿里感到恐惧,此时却害怕得不断往后退。

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柿里不再理会御子柴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心满意足地转身走出房间。

柿里所说的话,在御子柴的脑中不断回响,就算捣住耳朵也没用。

事后,御子柴被关进了反省房。虽然高层信了“遭受胁迫”这套说词,但为了帮助院生逃亡而袭击教官却是不争的事实,当然不可能全身而退。不过,御子柴根本不在乎这些。在反省房里,御子柴一直抱着头蜷曲在地上。这是第二次,御子柴对自己做出的事情感到无比懊侮。而且这两次,都有人为此而死。

第一天及第二天,御子柴食不下咽。即使勉强吃了,也会全吐出来。清醒的时候,得承受罪恶感的呵责?,睡着的时候,则会遭受小绿及次郎轮番责骂。

第三天,御子柴在神情恍惚的状态下得知了惩处的全部内容。原本以为入院期间一定会延长,没想到结果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一问详情,原来竟是稻见主张“受伤是扭打时造成的意外,院生并无伤害之意。”高层因而从轻发落。任凭御子柴想破了头,也不明白稻见为何要为自己辩护。

刚好就在御子柴从反省房被放出来的时期,稻见也出院了。稻见与院长会谈之后,立刻提出与御子柴见上一面的请求。

距离上次相见,已过了两星期。御子柴一看见稻见,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稻见竟然坐在轮椅上。

“大腿四头筋断裂。”

“……治得好吗?”

“医生没说。”

没说的意思,恐怕是希望渺茫。遭刺伤的部位还包着绷带,在裤管底下高高隆起。御子柴几乎不敢直视。

“夏本的事,你听说了吧?”

“教官,你也是来骂我的吗?”

“是啊,没错,我要彻底骂你。你从前杀了一个人,现在又害死一名院生,并让一名教官半身瘫痪。不管遭受多少责骂,也无法抵消这些过错。”

“但……但我什么也没……”

“住嘴!夏本家里有个母亲,这点你应该听他提过吧?母亲一听到夏本的死讯,马上就赶来领取遗体了。在抵达之前,她已经哭得双眼又红又肿。”

回想起来,次郎也是个一哭就停不下来的人,而且眼皮会变得红肿?这点或许跟他的母亲很像。

“母亲望眼欲穿,每天都在等着儿子出院回家。与儿子重新过相依为命的生活,是母亲心中的唯一期盼。但如今这份期盼却成了泡影,夏本一死,母亲的人生也跟着死了。御子柴,你必须负最大的责任。”

“别说了……”

“不仅如此,你眼前的我也是受害者之一。我告诉你,大腿四头筋是站立、行走时必须使用的肌肉,也是运动选手经常拉伤的部位。倘若只是拉伤,只要经过治疗及复健就可以恢复正常机能,但你那一刺,却将这条肌肉刚好截断了。医生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就算动了手术,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行走了。我的脚虽然原本就有些行动不便,但至少还能走路,如今却连走也走不动了。这样的身体没办法继续管理你们,饭碗当然也不保了。你倒是说说看,接下来我该靠什么吃饭?”

“既然如此,当初你就老实说是被我刺伤就好了,何必这时才来抱怨?”

“就算据实呈报,也没办法让你被关一辈子,顶多只是多关几年而已。你以为靠这样就能抵销你对夏本及我的亏欠?”

“不然我该怎么做?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自己犯的错有多么严重。这两个星期来,我想得脑袋及胸口都快炸开了。若你认为应该将我判死刑,就这么做吧。反正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你想死,可没那么简单。从今以后,你再也别想过平稳安逸的日子。”

“我连死的权利也没有?”

“你必须赎罪!”

“……咦?”

“我之前也提过,既然要做,就别后悔。就算后悔,也无法让事情变成没发生。不淮道歉,因为道歉没办法挽回失去的生命。你能做的事情,就是弥补你所犯下的罪愆。听着,不论理由为何,只要一旦杀了人,就成了邪魔歪道。就算没有遭受法律制裁,就算社会大众已经遗忘,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邪魔歪道要变回正常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赎罪。你必须努力活着,连死人的份一起活下去。绝对不要选择轻松的道路,你就算是伤痕累累,也必须继续在污泥中挣扎、烦恼、迷惘与煎熬。你必须持续与心中的野兽搏斗,再也不能视而不见。”

稻见的口气虽然平淡而缓和,每一句话却都贯入了御子柴的心中。回想起来,过去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没错,就跟岛津小百合的琴声一样。稻见说出的每一个字,就像那激烈而锋利的旋律,不断刺穿御子柴的胸膛。

“你必须为自己以外的弱者奋战,你必须对那些在地狱里期待光明的人伸出援手。唯有不断做这些事,才是真正的赎罪。”

“这种事情……我得做多少次?”

“做到你死的那一天。”

“真是太荒谬了。这样的人生,还算是我的人生吗?”

“没错,这已经不是你的人生了。别忘了,你曾经夺走他人的人生,当然必须拿自己的人生来赔。”

“我这辈子得为他人而活?”

“没错,这就是你赎罪的方式。但你可别误会了,赎罪并非义务,而是铸下大错者应得的权利。”

“权利?”

“回归正道的权利。有些人放弃了这个宝贵的权利,真是太悲哀了。这些人将一辈子无法爬出自己所挖的深穴,一直到临死前心中依然充满黑暗与悔恨。但愿意赎罪的人,将可以获得安祥与光明。”

“哼,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乐趣?”

稻见突然伸出手臂。御子柴还来不及反应,已遭稻见攀住脖子,整个人被拉了过去。

稻见的掌心竟异常温暖。

“天底下不存在有趣的人生,只有认真与不认真的差别。”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鬼话。”

“现在听不懂无妨,总有一天会懂的?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绝对不会轻易原読你。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只要我们顶着同一片天空,我就会一直监视着你。”

“难不成你有超能力?”

“要监视你一点也不难。”稻见戳了戳御子柴的胸口,“我就在这里。”

稻见的双眸深邃而坚毅。

“你……你在说什么蠢话?”

“蠢人比聪明人更容易受喜爱。我们后会有期。”

稻见说完这句话,便将轮椅转了个方向,自御子柴的眼前离去。那是御子柴最后一次看见稻见。

接下来的好一阵子,御子柴完全提不起劲做任何事。只是每天默默按表操课,放空了腿袋什么也没想。

但只要一无事可做,脑中就会浮现稻见那番话:为自己以外的弱者奋战,对那些在地狱里期待光明的人伸出援手。

——教官,我做不来。这种事情,我真的做不来。

这一年四月,御子柴拿到了一份通讯教育的介绍手册。由于院生无法接受正常高中教育,因此少年院内设有通讯教育制度,但极少院生愿意参与。就连御子柴,过去也不曾将介绍手册翻开来看过。

这一天,御子柴漫不经心地随手翻开目次页。在琳琅满目的课程名称中,御子柴看见了“司法考试课程”这排字。

(司法考试不包含人格这一项,只要考出好成绩,就可以拿到律师徽章。)

御子柴心中响起了雷也曾说过的这句话。既然与人格无关,我应该也能考吧?

提出课程申请表格时,受理的职员露出了异样的眼神。

“司法考试?别胡闹了。”

“我想学法律,不可以吗?”御子柴一脸严肃地反问,那职员不再说话。

不久之后,御子柴收到了厚厚一本参考书,里头写得密密麻麻,比报纸的字还小。刚开始的时候,光是看一页都是吃力的差事,幸好少年院里的生活多得是时间。原本还有听小百合弹琴这个唯一的乐趣,如今也遭到禁止。比起回想那些从自己身旁消失的人,不如专心阅读书上的艰涩文章,心情还好过一些。况且御子柴的脑筋原本就不差。

司法考试分两阶段,共分为四部分。

第一阶段是范围较广的基本常识测验,分为选择题及简答题。只要是曾经在短期大学以外的大学就读两年以上的考生,便可以跳过这个阶段,但御子柴必须从这个阶段考起。

第二阶段考的是法律知识,一般所说的司法考试,指的便是这第二阶段考试。考试内容分为选择题笔试、简答题笔试及口试这三部分。选择题笔试使用的是五选项的电脑答案卡,共有六十题,内容涵盖宪法、民法与刑法。简答题笔试则从六法(宪法、民法、商法、刑法、民事诉讼法及刑事诉讼法)各出两题,以简答方式作答。

简答题笔试合格后,就会进行口试。共分三天,针对宪法、民法类及刑法类进行长达近两小时的口试。内容涵盖各种法理思想,从条文内容、定义等基础知识到具体案例解释都是口试的询问范围。

这些考试不论是从题目难度及合格率来看,都堪称国内最难考试而当之无愧。一个连初中都没读完的人,竟然想要挑战这号称最难的司法考试。负责办理的职员露出诧异眼神,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光读参考书显然还不够,御子柴又申购了六法全书及历届考题集。受理的职员这次换了一副看好戏的面孔。

春去秋来,就这么度过了数个寒暑。

就在御子柴十九岁的春天,终于获得了暂时出院许可。虽然名义上是暂时出院,但只要一定期间内没有惹出麻烦,就不用再回少年院报到,因此实质上与出院并无不同。御子柴总共在少年院住了五年岁月,算是较长的案例,但相较于所犯罪行的严重性,这样的入院时间称不上过长。

在办理暂时出院的两星期前,御子柴被叫进了面谈室。院长、医疗教官及教育教官在面谈室里坐了一排,简直像要进行最后审判。

院长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这几年来你表现得很好。”他说得流畅俐落,显然是早已说惯的场面话。

接着医疗教官及教育教官也各说了一些话,但御子柴早在发现稻见不在现场时,便对这些人失去了兴趣。新教官只注重外在行为表现,完全不管御子柴的内心想法。像这样的教官说出来的话,根本无法打动御子柴的心,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

对御子柴而言,这已不再是审问会,而是一场单纯的仪式。单靠几分钟的问答,当然不可能判断精神及行为动机是否已成功受到感化。

“最后,我想问一个问题。”院长说道,“接下来你想过什么样的人生?”这多半也是早已问过无数次的问题吧。

制式化的问题,就应该给予制式化的答案。御子柴正想说一些无关痛痒的敷衍回答,却遭到了阻碍。

稻见、雷也及次郎,甚至是小百合,都在注视着自己的双唇。

这些人的眼神,都在诉说着“不淮说谎。”正因为这是一场单纯的仪式

,不管说出什么天马行空的话都不会遭到责备,所以更应该真实吐露自己的心声。

“我打算……”

御子柴就在这时醒了过来。

他匆忙环视左右,原来—置身在办公室。连日熬夜造成睡眠不足,竟然打起了瞌睡而不自知。

为何事隔这么久,还做那样的梦?御子柴想了半晌,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御子柴从未忘记审问会那天自己谨的话。那句霞像罗盘一样,如今依然为自己指引着方向。

下午四点,洋子应该快来了。御子柴一口气喝干了早已凉了的咖啡,再度拿起东条案的笔录。

就在这一瞬间,御子柴察觉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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