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选择居家安宁疗护之后,整天只是凝视着和室墙壁的父亲有次罕见地对姬川说过类似说教的话。姬川至今仍记得。那是他在父亲床边书架上发现一本画册,随意翻阅时的事情。

——这个好像在找错一样喔。

姬川翻到某一页,回头对坐在被褥里的父亲说。父亲痩弱、松弛的脸庞转向姬川,仿佛询问似的蹙眉。姬川将手中的画册转向父亲,指着书上的那一页给父亲看。

——这张画跟这张画。

当时他当然不知道,不过后来回想起来,那是梵谷的画册。父亲生前似乎对画画有兴趣,低矮的木制书架上放了许多油彩画册。当时姬川拿给父亲看的是介绍模仿梵谷浮世绘的部分,广重画的江户雨景的浮世绘,与梵谷模仿那张画而描绘的油画,分别刊载在左右两页。画的内容应该是大河上的木桥,淋着雨的村民匆忙地在桥上来来去去。

“这个人模仿这个人作画吗?”姬川问父亲。

父亲静静地摇头,张开干裂的嘴对他说:“是临摹。”

姬川不懂父亲在说什么,本来以为父亲是因为生病,说出意义不明的话,不过他随即便发现是自己不懂“临摹”这个单字的意思。

“不只是模仿。”父亲又说,“是用心模仿。”

姬川沉默地看着父亲。虽然不太理解父亲说的话,但父亲好久没跟他说话了,再次听到父亲开口,让他非常高兴。

——只要用心模仿,就能理解那个人真正想做的事。

父亲只说到这。等姬川回过神来,父亲已经再度面向正前方,空虚的双眼凝视着墙壁上虚无的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父亲头上的褐色毛帽特别醒目,至今仍深刻留在姬川的脑海中。

姬川一踏入“电吉他手”,就看到桂坐在等待区。她穿着羽毛夹克,坐在桌旁的圆椅上,弯着身子不知道在做什么。姬川对柜台里面的野际点头打招呼之后,便坐到桂的对桂轻轻抬起头,眼神朦胧。她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姬川来了,眼里出现一丝讶意。

“你在做什么?”姬川笑问。

“啊,我在调整双踏,螺丝好像松了,所以我刚才从办公室借了螺丝起子。”

双踏是以双脚让大鼓发出声音时使用的道具,左右两个踏板会连动,让两个连着的拍打器一起动作着敲打大鼓。如果套鼓有两个大鼓的话,就不需要这个装置了,不过“电吉他手”的爵士套鼓只有一个大鼓,大部分的乐团练习中心及LiveHouse的设备都是这样。

“姐姐在仓库。”很刻意的冷淡声音。桂再度低头转动螺丝起子,保持这姿势说:“上次借你的项链能不能还给我?”

姬川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弯着腰的桂的肩膀。

“很抱歉说要借你又向你要回来,但没有那个,我总觉得心神不宁。”

姬川伸手探向牛仔裤的口袋,一拉出皮绳,就看到乳白色的水滴形坠子在皮绳下方摇晃着。

“放在桌上就好。”姬川照做,无言地起身离开。

他离开等待区,往练习室并排的走廊走去。今天虽是星期天,但是八间练习室都无人使用,没有一间灯是亮的,所有房间一片漆黑。姬川在L形转角处转弯,走向走廊最后方的仓库。

在姬川他们开始在“电吉他手”练习之前,这个仓库据说也是练习室,后来因为乐团练习中心没有空间可放多余的音箱及各种器材,便将此处改为仓库。为了方便将器材搬运到屋外,还在墙壁上改装出一道铁卷门,除此之外,这个房间的其他规格都和所有练习室一样,入口也同样是双重隔音门。

姬川站在门口探向仓库内,透过四角小窗看到光穿着蓝色运动服的背影,似乎在做些什么。

他瞄了瞄手表。下午三点四十二分。

姬川转动门把,拉开外侧的门,接着推开内侧门。

“——吓我一大跳。”

光瞅着眼回头,表情和刚才的桂简直一模一样。

“我该敲门吗?”

“呃……我只是在想事情。”光低声说,转头背着姬川蹲下身。

她双手戴着棉纱手套,开始整理散落在地上的接头线路。

“这里好冷。”

“动一动就不冷了,所以我关掉了暖气。”

“今天的工作是整理仓库?”

姬川环视仓库内部。地上散落着好几个接头、固定拍钹、强音钹、小鼓、大鼓,还有陈列在壁边架上的音效器及调音器。房间后方有三分之一的空间,地板架高了十五公分,这个部分也跟其他练习室一样。“电吉他手”的练习室里,只有摆鼓的地方比其他地方高。不过这间仓库并没有摆放爵士鼓,而是放了二十台以上的大中小型音箱,也就是说,那里是放置音箱的地方。最前面的音箱极巨大,比姬川还高。音箱并列的高台上方与下方有个金属坡道,要取用或收拾附脚轮的音箱时就会使用这个可移动式坡道。

放在这里的大量器材并非完全闲置。

“电吉他手”也租借器材给LiveHouse和个人玩家,放在这里的器材就是供租借用的。

房间的左边就是那道运送器材专用的出入口,不过现在铁卷门是拉下来的,直拉到地板。

“是啊。整理仓库,还有野际大哥叫我顺便检查这些器材的状态。”

“他干嘛突然想检查器材的状态?”

“好像要卖给业者的样子。”

“卖掉……?”姬川不自觉转头看着光。

“为什么要卖?”

“老板说要关掉这家乐团练习中心。”

光缓慢地整理接头,随口回答:

“野际大哥终于也陷入经营困难的局面了。”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听到这件事,姬川大概会大受打击吧。他们从高中时代就在“电吉他手”练习,在这里留下了许多青涩的回忆,也有会心一笑的插曲。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现在的姬川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居然毫无感觉。

“本来就很少人租借器材,练习室的利用率也比去年下滑许多——今天在你们之后的下一组客人是从八点开始,这样实在经营不下去。”

换句话说,晚上之前所有的练习室都是空着的。

“这样啊。”

姬川再度环顾仓库内部。接头、钹、调音器、音箱。光依旧蹲在地上,沉默地工作着。

“明天吧?医院。”姬川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取出信封,走向光。“钱我领出来了。”

长发的发丝间隐约露出光的侧脸。没有表情、仿佛能面的一张脸。死在庭院里的姐姐的脸。

“对不起。”

光说这句话时,表情依旧毫无变化。她伸出戴着脏脏棉纱手套的手,从姬川手中接过信封,站起来塞进自己牛仔裤的口袋里,接着抬起头直视着姬川。

“我想,我们分手吧。”

那是姬川从以前就在脑海中想像过的话。姬川盯着光仿佛蒙上浓雾的双眼,开口问:

“为什么?”

“因为桂。你应该知道,不是吗?”

“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很久以前就喜欢上她了,不是吗?”

光冷冷的口吻让姬川紧闭双唇。

“如果是别的女人,也许还能撑着不分手。但是对方是桂,我无法忍受。”

平淡的语调。

“这家乐团练习中心好像也要关了,我跟你也可以完全再见了。我话说在前头,你别想跟我分手后就可以跟桂怎么样,反正桂也没有那个意思。”

光环抱双臂,露出些许微笑问姬川。

“对了,那孩子最近好像跟谁做了第一次,你有没有听说什么?”

姬川仿佛稍微思考似的沉默一下后,摇了摇头。不过光似乎视而不见,兀自说了句:

“吓到了吗?”

“那种事,你们同为女人似乎很容易看得出来。用看的就知道,比说的还清楚。”

光不再看姬川,冷冷地说了一句:

“别太为难那孩子。”

从刚才姬川就一直在心底喃喃自语。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声音非常清楚,仿佛与光的声音重叠,真的传进耳里的感觉。的确,自己一直受到桂的吸引,然后一周前抱了她。只是,光自己呢?从以前,姬川就有很多和桂独处的机会,两人都喝了酒的情况也不少,可是即使如此,姬川一次也没有想要触摸桂。他知道那是不可以做的事,那是规则。

“不是因为男人吗?”

“什么?”先破坏规则的人不是自己。

“不是因为男人的关系吗?”

接头、钹、调音器、音箱。

音箱。并排的音箱。

“分手的原因不是因为你肚里那个小孩的父亲吗?”

姬川俯视光的下腹部,而那道视线仿佛带给光疼痛,她的手迅速摸向小腹。

“父亲是你。”

光的声音依然冷淡,毫无抑扬顿挫,这让姬川更加焦躁。

“别当我是傻瓜。”

姬川靠近光一步。他觉得鼻腔里仿佛有个热气球渐渐膨胀,不断压迫着脑神经。一种他不熟悉的情绪,不过似乎是很原始的情感。

——真过分,随便跑进别人的肚子里。

“随便跑进肚子里……”

“什么……?”

光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她凝视着姬川,往后退了一步。而姬川仿佛要缩短那个距离,又逼近一步。

“你要做什么……”

——这只螳螂活不成了。

“别当我是傻瓜……”

——活不成了。

周围的景色突然整片刷白,鼻腔里的热气球已经膨胀到濒临界限,每一秒都压迫着姬川的脑部,挤碎、扭曲变形,脑浆仿佛即将从脸的某处爆出来,就像螳螂的恶心内脏被姬川踩扁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一样。

“螳螂……”那个触感。

“呃……”那时候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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