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怎么睡,意识却清醒无比,一点都不困。

村子里班次寥寥无几的电车只是早搭一班,就比平常早了一个小时以上到校。教室里还没有半个人。打开窗户,将闷在室内的空气释放出去,吸入空气。校舍底下是完善的网球场。

耳上的耳机传出的音乐,今天完全无法进入脑中。好久没有像这样无法融入音乐了。如果是因为气愤或沮丧等负面情绪如此也就罢了,但广海现在正在做的,只是唤醒昨晚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回顾场面并反刍而已。

复仇。对于说出这个字眼的由贵美,广海一时无法回话。化入幽暗的沉默,就如同沉淀在河底的污泥般稠密。

由贵美一直看着广海,直到电话铃声停止。他又想起觉得她那张脸十分古怪的第一印象。他可以用肉眼确认月光在她脸颊上形成的长长的睫毛阴影。

他想起小时候,忘了是为什么,赤手抓住蝴蝶翅膀的那时候。他以为蝴蝶的翅膀一定很脆弱,一握就会碎掉,然而在手中挣扎般拍动的翅膀却以意想不到的坚定力量弹打着他的手指。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和触感。如果把手放在由贵美的眼皮上,每当她眨眼,睫毛肯定就会像那蝴蝶的翅膀般拍打着自己的手指。她的脸就是那么近,近到足以让他想像那孱弱的抵抗。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广海回视说,由贵美的目光稍微收敛了一些。然而她很快就恢复原来的从容,放柔了表情,状似打趣地“嘿?”了一声。

“怎样?”

“我很佩服。原来你在意的点是这个啊?”

她把手放上纤细的脖子。

“出卖村子是什么意思?复仇是指什么?我觉得我用了很强烈的字眼,但你没上钩,而是先是问起自己的事,令人佩服。原来一般手法对广海同学不管用。”

“是吗?”

“一般方法不管用,也是我之所以挑选你的理由。”

站在窗边的由贵美的侧脸,散发出白亮的光辉。

“你觉得这座村子里,有几个人能够享受摇滚祭?了解摇滚祭的价值、拥有能够赞同NAGI音乐的锐利感性的人。在这个乡下,你有可以讨论这类话题的朋友吗?”

广海无法回答,不是因为他不回答,而是由贵美不给他回答的空档。她面露得意的笑容,摇头说:

“没有。”

“我觉得如果要说,对了解音乐的对象倾诉比较好。这样的理由,你无法接受?”

“不是那种理由吧。”

广海指出,由贵美噤声了。

“重点是我是村长的儿子吧?就像你刚才确定的那样。”

由贵美笑了。广海期待她会慌乱或困惑,但两者都落空了。广海皱起眉头。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只是觉得开心。你比想像中的更难应付,真的不吃一般人那一套。好样的。”

“你说的复仇是什么?”

“如果听了,就不能回头了,你真的要听?”

广海慢慢地看她。由贵美耸耸肩: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你下定决心,真的打算协助我,再来问我。”

“这样。”

广海悄悄地后悔了,自己是不是无谓地逞能了?睦代是个什么都没有、凡庸的村子。如果这块无趣的土地有值得复仇的动机,或是有她说的值得出卖的魅力或价值,他还真想知道。睦代就是荒僻到这种地步。

由贵美把背靠在窗上。二楼最前面,邋遢地开启的门里看得见一架织布机。

“复仇的话,你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被撕破的布,断面处的丝线松脱,变得破破烂烂。不是出于某些目的剪开,而是任由激情支配扯破的吧。广海觉得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内心一阵难受。

“你去了东京,成了艺人获得成功。你跟村人的立场已经不同了。”

“我看起来像个成功的人吗?”

“嗯。”

由贵美微微扬起嘴角。“谢谢。”然后她说。

怪丫头、没礼貌——广海明白这么被谈论的织场由贵美会被当地人讨厌的理由。对她厉声挞伐的人,结果都是因为无法忽视她。他们无法排遗由于近处的她而突显出来的自己的渺小,才会过剩地挣扎着想要自我防卫,攻击由贵美。

“欸。”

广海就要走下一楼厨房时,由贵美又叫他。手表的针就快走到十二点了。

“你刚才虽然否定了,可是是真的。我会选择对你说,不全是因为你是村长的儿子。”

广海默默看她。他很害怕,感觉只要应上一两句话,一眨眼就会被她给笼络。

“因为很像——”她说。

“你抑郁的样子,跟过去待在这里的我很像。”

“我是村长的儿子,这你是听谁说的?”

这是单纯的疑问。回到村子以后不见任何人的由贵美,是从谁怎么样得到情报的?

“我可是怀着出卖村子的觉悟回来的,当然会先调查一下。听到名字我就确定了,不过看到你的脸,我立刻就看出来了。你跟光广有点像。”

上次在湖畔,由贵美对光广的名字没有反应。

骗人,他想。光广跟自己一点都不像。像要嘲笑隐藏动摇的广海似地,她满不在乎地问了:

“你把跟我的事告诉光广了?”

“没有。”

“你做对了。太好了,广海真是个聪明人。”

突然被直呼名字,广海一点都不感觉讨厌,反而是内心一阵搔痒。他别开脸去。

“如果我说出去,你打算怎么办?”

“不晓得,可是我觉得你一定不会说。”

由贵美胸有成竹地说。“因为不就是这样吗?”她说。

“随便告诉周围的人太逊了。这个村子的孤独之人,说穿了只能在自己心中用逊或不逊来追求价值观。我过去也是如此。”

她冰凉的手触摸广海的手臂。

不妙,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广海本来有自信把持住,然而听到那细语般的嗓音,看到那双眼的瞬间,他心神动荡了。

“……告诉我。”话冲口而出。“复仇是指什么?这种村子有那种价值吗?”

由贵美仰头直盯着广海看。她就这样好一阵子什么也没说。“怎么了?”广海问,她说“没有”,摇了摇头。

“原来你觉得自己不是村子的一部分。既然你会说‘这种村子’。”

“如果你要挑我语病,我要回去了。”

“不是。就算这么想,也没有人敢说出口呢。除非相当强烈地这么想,否则没办法把自己跟村子切割开来。——我们果然很像。”

这话像咒语般反复着。

“你明天再来。”由贵美说。

“已经很晚了,路上小心。如果被发现我在这种时间把你叫来,广海,我可能会被你爸妈宰了。”

被亲密地呼唤的瞬间,广海直觉到自己一定还会再来。

“广海,你太过分了!”

耳朵一边的耳机被拔走,广海赫然回头,只见门音和市村站在那里。

突然被拉回现实,喉咙反射性地发出含糊的声音:“哦。”他从门音手中接过耳机,另一边自己取下,按停随身听。

教室座位已经坐满了一半左右。门音鼓着腮帮子接着说:“你怎么先来了?也不接电话。”

“不好意思。”

“讨厌啦!”

门音用全身表现出心情大坏的样子,接着说:

“早上我们在车站没看到你,奇怪你怎么了,一直等你呢。传简讯给你你也不回,打电话去你家,幸好阿姨告诉我们你很早就出门了,要不然我们一直等下去,都要迟到了。”

“又不用等我。”

“哈?这是什么话?是你擅自失联耶?不对的是你吧?”

广海懒得跟她吵,垂下视线无视于她。他要回座位的时候,“等一下!”叫声又追了上来。

“你干嘛今天这么早来?”

“是我不好。”广海懒散地应道,门音总算放弃继续纠缠他了。

下课时间,移动到自然科教室去上物理课时,市村“哪”地向他攀谈了。

“你在生什么气?你最近对门音是不是太冷漠了?”

“我没有生气啊。”

“没有就好,可是看到门音那样子,有时候我觉得她很可怜。”

“你也真是不死心。”广海坦白地说出感想。他明白听起来像挖苦。“怎么不快点告白算了?”

“可是她喜欢的是你吧?”

市村瞪他。广海没有回答,只是耸肩。

从国中升上高中时,门音追着广海进了一样的学校,而市村追着门音进了一样的学校。他们两个会一起参加没兴趣的睦代摇滚祭,也是出于相同的理由。

国中三年级的备考期,市村问广海:“你跟门音在交往吗?”看到不怎么熟的市村异于平常的严肃表情,广海瞬间就察觉是怎么回事,心想:真是个好事之徒。市村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你们在交往,好像我在妨碍你们两个,我不想要那样。”然后坦白说出他也在考虑报考其他学校。

对于市村的好意,门音难说完全没有自觉。门音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其实心机重得很,是个再女生也不过的女生—广海也知道她每次回到村子,都会向以前的女生朋友骄傲地炫耀为数不多的村中男生有两个一直围绕在她身边。他也感觉到原本以为只要离开村子自然就会淡去的门音对他的执著,反而变得比以前更要浓烈了。

“如果你不喜欢门音,干脆明白地甩了她,或许才是为了她好,不过我不希望那样。我不想看到她哭。男人这种地方真的很傻呢。”

市村自以为纯情地游说的话,虽然很抱歉,但不管是两年前还是现在,都无法勾起广海的兴趣。

那种自我陶醉的话,就像被唱烂的言不由衷的歌词,而且说穿了,市村只是选择了不会伤到自己的路罢了。

门音离开广海,跟市村的问题是两码子事。市村那是透过扮演所谓“纯情的男人”来享受日常的角色扮演游戏。

“总之你们好好相处啦,拜托,我卡在中间很尴尬耶。”

“嗯。”

只要三个人在一起,广海好几次都差点发作,但今天更是烦躁到底。

门音和市村,都在看着各别担任主角的同一则故事。他们是把广海安排在主要登场人物的位置上吧。

可是在那里登场的广海只是他们主观中的广海。是与真实存在的广海自身似是而非的别人。自己看到的世界,与他们看到的世界,澈底地乖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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