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想着将来,母亲说道。

——可如果总是想着将来,就觉得喘不过气了,阿菊心里想着。

人家都说眼前一片黑暗,事实的确如此。对于阿菊来说,吸进一口气再吐出来,除此以外的事情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不想呼吸就不会停止。如果总是想着吸了一口气,又要呼出去了,那么呼吸就一定会停下来。

吸完一口气,接下来是否要呼出去?吸入的气是否充足?是否全部都要呼出去?

这种事情怎么好每次都一一考虑呢?

走路也是一样。迈完右脚以后下一步就要迈出左脚,这种事情如果还要一一地去考虑的话就没有办法走路了。

在阿菊看来,人在走路时不可能脑子里总是想着双脚交叉移动的。至少阿菊不是那样。

先想好要去什么地方,接下来就只要朝着目标方向走去。

并不总是想着,预备,开始移动脚步!

人总是会先想好要去什么地方,噢,共至有时这都不需要考虑。早上起床,到井边去洗脸,这已经成了习惯。

不需要特别的思考。

至于说为了到达某地需要走多少步,从第几步开始向右拐,到第几步就得停下来,这些就更不需要事先考虑了。没有人为了在一定的时间内到达某地,而要去考虑以什么样的速度移动脚步。

觉得来不及了就会跑起来,感觉累了就会停下来;只需要考虑现在应当怎样,仅此而已。

不会有人去考虑到明天为止需要吸入多少下气、呼出多少下气。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计算过人每天到底需要呼吸多少次。

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对于阿菊来说这才是最快活的时刻。什么都不想同样可以活得很好。用大脑去思考事情,本来就和活着没有任何关系。

对于阿菊来说,思考就是这么一回事。

正是因为如此,阿菊从来不会认真地思考。不是脑子笨,而是怕考虑得太多。

有时会听到别人说,要好好想一想明天的事情。

明天不知道会是怎样,为此阿菊会拼命地思考。

明天——也许会下雨、也许会很热、也许早上会睡个懒觉、也许会肚子痛、也许会死去。

也许会有很多个也许。有好事也有坏事,有喜事也有不幸,从大事到琐碎小事,说起来没完没了。说起来毫无止境。

明日无限多,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明天,却只是那多得不计其数的明天当中的一个。

明天只有一个!明天的事情,让阿菊很难做出选择;即使做出选择,也很难猜中。

事实上,阿菊从来也没有猜中过。有时大晴天的手里拿着把雨伞,惹得路人一片议论。有时想着明天一定会把钱包丢掉,为此拒绝带零钱,从而招来母亲的训斥。

都说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但是大晴天的拿着把雨伞,这又如何能够不让人耻笑?

但另一方面,考虑也好不考虑也好,明天总之都会来到。到了明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而且没听人说过,笨人想不出好主意吗?阿菊对此确信无疑。因为,阿菊总是不愿意去思考。

有时,人们的话经常是七说八不一,阿菊对任何人说的话都会觉得很有道理。有的一些谚语表面上堂皇,却是预示着与字面相反的意思。正是因为如此,阿菊从不去认真思考,这样反倒不会出事。

将来的事情。

一个小时以后的事情尚且不可预测,明天的事情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像我这样的白痴,怎么可能知道明天,乃至明天以后的事情呢?

听母亲说要想着将来,于是阿菊的脑子里才想到了这些。

我看你是心不在焉,母亲说道。

我可没想别的,阿菊回答道。

只是觉得想起来就发愁,阿菊心里说道。

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母亲说着。

“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还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可那以后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觉得那孩子挣那么一点儿钱,甚至自己都不能养活。”

可是按照我们的身份,怎么敢太奢侈?母亲接着说道。

“我们又不是没有饭吃等着饿死,又不是维持不下去生计,就算出了什么事也还能凑合过去。更何况,穷人就要找穷人。就算没钱买不起灯油,但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不点灯也是亮堂的。”

母亲说着,用缝衣服的针捋了一下头发。

阿菊什么也不说,母亲只是一个人叨唠着。

“你外出做工,可以遇到很多人,总也有一些缘分。出出进进的难免也会被什么人看中,或许也还会遇上个好人家。总不会是一点儿都不想吧?而且,你长得又那么漂亮,万一有了这种事情,怎么能不让我惦记着?”

可看你这样子,似乎根本没那么回事,母亲说着,抬起头望了一眼阿菊。

“如果真的被哪个大户人家看中了,像你这孩子,只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不出三天你就会露出原形。”

“有什么事情可以瞒着母亲的?”阿菊说道。

“像你这样的人,心里什么也装不下。”

“就算你不那样想,别人也会那样想。又市先生不是也这样说吗?你自己可是并不在意。”

“男人的眼睛从来都是那么模糊。”母亲说道。

“模糊起来,甚至把乌龟当成月亮。看到映在水池里的月亮,于是就起了爱慕之心,可捞在手里却发现那是只乌龟。同样都是圆圆的却是完全不一样,这让人大失所望。可乌龟本来也没有打算假装成月亮欺骗人啊。”

“噢。”阿菊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出去做工被人家赶了回来,那倒也没有办法。可成了亲再让人休了,那可就丢人了。要知道,回到娘家总算是还有条出路,可同样都是办事,谁不愿意要个新鲜的?”

“是这个道理啊。”

“当然啦,”母亲说道,“我问你,你讨厌那个孩子吗?”

不讨厌。

我喜欢他。

估计会是喜欢,只是从来也没有想过是喜欢还是讨厌,从来也没有想过。因为那种事情无须考虑。有他在,理所当然;他不在,也没有办法。怎么样都行,他就是这样一种存在。

就和喘气呼吸一样。

三平。

“我看你们两个人就像是兄妹一样。”母亲说道,“因为没有兄弟,所以也不好说什么,可你们从小就是在一起长大的。”

在这大杂院里。

在那条河原的街上。

曾经在一起玩耍。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打打闹闹。

三平本来就没有母亲,父亲似乎早已去世,三平的祖父拜托母亲照顾年幼的三平。

可是,这些都是后来才听说的。年幼的阿菊并不知道那些事情,她也没有感到过奇怪。他们什么都不想,只是在一起打打闹闹,一起吃饭,一起玩耍,一起长大。

不久,三平开始学着舂米。

长大了就应该舂米,谁也没有想到为了什么。阿菊不用舂米,她只要在一旁看着。舂米是三平的事情,三平要靠舂米维持生活。这些还是阿菊长大以后才知道的。

“我,真的从小就不善于动脑筋。”阿菊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久,阿菊便稀里糊涂地出去做了工。

不久,就又被赶了回来。

回来时,看到三平仍然在舂米。

那也是理所当然。

三平舂米,阿菊在一旁看着。所以,阿菊并不讨厌三平,她喜欢这样。

只是,这样一来——

阿菊谁都不讨厌。

当然,也有让阿菊感到为难的人。

例如,讨厌阿菊的人,就让阿菊感到为难。那种人让阿菊感到不好对付。知道对方讨厌自己,于是就很难和对方相处。只是,即使如此,阿菊也没有理由讨厌对方。如果阿菊讨厌对方,对方会更加倍地讨厌阿菊。这样一来,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为此,越是不好对付的人,阿菊就越是努力去喜欢对方,这似乎已经成了阿菊的习惯。

即使如此,还是要被人训斥,招人讨厌。于是,阿菊就只好一个人伤心,痛苦。

可是,被人训斥必然有被人训斥的理由,招人讨厌也必然有招人讨厌的原因。

总之都是阿菊的不好。

如此看来,阿菊是何等的不可救药?反应迟钝,脑子笨拙,让人讨厌也没有办法,被人训斥也无话可说。遭人疏远,甚至被人欺负也只能忍耐,这让阿菊感到无可奈何。

可是,阿菊却没有讨厌别人的理由。

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任何理由。倘若有比自己更愚蠢的人,有比自己更迟钝的人,可阿菊对此却一无所知。如果阿菊生气,经常只能是对着自己发脾气。

所以,阿菊喜欢所有的人。

或许内心并非如此,可是阿菊希望是这样。她希望自己喜欢所有的人。

即使如此,阿菊也不愿意考虑得过多。

按理说,阿菊不可能喜欢所有的人,其中必然也有不喜欢的人。

可如果考虑太多,必然会把人分成两个部分,喜欢的人和讨厌的人。阿菊不愿意像这样把人分开。在中间画一条线,把彼此分开,并且确定下人数,喜欢的多就高兴,讨厌的多就不幸,阿菊讨厌这种感觉。

她非常讨厌这种感觉。

她喜欢所有人,因为本来自己就笨。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为此,阿菊一定也喜欢三平。

至少——阿菊不讨厌三平。

“那太好了。”母亲说道。

“那孩子,他和阿菊很有缘分。”

缘分。

“什么是缘分?”阿菊问道。

母亲抬起头,皱了皱眉头。

“缘分嘛,就是藏在自己心里,却又不被人知道的一种联系。”

“不被人知道吗?”

“是的,你和三平都不知道。不知道,却是被联系在了一起。与其说是缘分,那更像是命中注定。”

阿菊完全不能理解。

“或许早就已经缘定了。”母亲说道。

“缘定了什么?”

“我只是这样感觉。”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把针插在针扎儿上,坐直了身子。

“你或许不知道,那孩子,他就像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作为后妻嫁给你父亲,那是在十三年前。搬到这个大杂院,则是在十年前。那之后只过了三年的时间。”母亲说道。

“就是说,我作为你的母亲已有十三年,而照顾那孩子也已经有十年时间。噢,那孩子很早就出去干活儿了,所以我照顾他也只有很短的时间。可是在这个大杂院里,我可是不分亲疏,把你们俩一起抚养成人的呀。”

“可是——”

是的。

“三平不是我的儿子。”

“你也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母亲总是会这样说。

“我没有生育过孩子,我是个石女。”

“这么说——”

血缘关系如此重要吗?难道只有血缘关系,才是藏在心里却不被人知道的联系吗?

阿菊只知道,生活在一起并且看得见摸得着的那种关系。

“阿菊也不是小孩子了,还用母亲说吗?”

“你是你父亲的女儿,也就成了我的女儿。”母亲说道。

“可三平却不一样。所以才说是缘分。”母亲说道。

“有没有血缘关系根本不重要。你不是也经常这么说吗?真的根本不重要。你是我的女儿,所以说三平也和我的儿子一样。”

所谓缘分——就是这个意思吗?

这么说,也许的确是那样。

“所以说,”母亲望着阿菊的脸,“我重新考虑了一下,说不定这是件好事。”

是好事吗?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那是前几天的事情。一个自称叫德次郎的衣装古怪的人来到了我们家。那位德次郎说,他是三平的好朋友,而且认识那位诈术师又市。母亲听了以后吃了一惊,那个三平也有朋友吗?

三平是个舂米工。

出了大杂院的栅栏门,斜对面拐角处有一个破旧的小屋,三平就在那间小屋里,他总是在那里。三平在那里舂米,从天明到太阳落山,他一直在舂米,阿菊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三平不舂米的时候。

三平和阿菊是青梅竹马。

德次郎是来为三平和阿菊说媒的。

德次郎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可阿菊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说了有半个时辰,随后便一个人离开了大杂院。可直到最后,阿菊也没听懂他想要说什么。阿

菊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那天便早早睡了觉。第二天早上再次和母亲确认,阿菊才渐渐地明白了德次郎来的目的。

明白了以后,阿菊的确没有把这当回事。

现在仍然如此。

“你觉得怎么样?”母亲问道,“你昨天不是去了三平那里吗?”

“我是去啦。”

阿菊去是去了,可是,只是蹲在稻秸前,看着舂米棒子上下晃动着。三平也只是一味地在舂米。

就像往常一样。

不,怎么会一样呢?

三平一直在低着头舂米。

看也不看阿菊一眼。

往常,他也总是那样看也不看阿菊一眼吗?

往常似乎也是一样,这么说没有任何变化。

或许和往常一样。话也不说,看也不看。因为没有什么可说的,不看也都知道。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像早上起来到井边去洗脸,用不着再想。

阿菊什么也没有想,可三平怎样呢?

阿菊说,三平也和往常一样。

“真的吗?”母亲奇怪地问道,“他没有不好意思吗?”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一定是不好意思了,这孩子从小就脸皮薄。你们从小就有缘分。”母亲说道。

“如果是夫妻,或许也还不一样。男人可不像女人,你怎么不给他倒上一杯茶?不过话又说回来,像你这样不成熟的孩子,也许还没弄明白呢。”

我怎么会不明白?

只是,阿菊不想明白。像从前一样该有多好?

即使和三平结成了夫妇,那又会怎么样?

三平每天还是要舂米。

阿菊也还是傻乎乎的。

什么也不会改变,也没有必要改变。

“像往常一样的话,有什么不可以吗?”阿菊问道。

人总是要变的嘛。什么都不做,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昨天和今天也会有所不同。不用管它,日子也会改变。人和世道都在变化着。

在阿菊看来,所谓像往常一样——并不是指事情一成不变,而是指事情在缓慢地变化着。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自己也没有必要知道。阿菊认为,事情通常都是那样。

那么,按照阿菊的说法,所谓变化,那就是说,以往缓慢变化的事情突然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啦?

我不是那个意思。

通常所说的变化,只是你自己觉得它发生了变化。

实际上不管别人怎样看,自己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在井边洗脸,吃饭,铺床睡觉,这些事情一辈子都不可能发生变化。

阿菊是这样认为的。她外出做工,被人赶回来,即使如此,阿菊却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也不认为发生了什么变化。

或许,是阿菊感觉迟钝。

可是,即使换了一口井,吃的东西不一样,换了一套漂亮的被褥,可做的事情却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相反,即使没有发生变化,但只要你觉得它发生了变化——那么就可以说发生了变化。

对于阿菊来说,像这种不惹人瞩目的平平常常的事情,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其实这就是她的全部。

能够感觉到变化的,例如在日常生活当中,一块大的布头用剪刀被裁成了碎片。

阿菊也知道昨天和今天不一样。

无疑,布头被裁剪了以后形状发生了变化。如果经过缝制,则布头又变成了衣裳。

可是,阿菊的每一天又是怎样呢?

阿菊对于这看似平常没有任何变化的每一天,却是钟爱有加。不管怎样被人训斥,也不管怎样被人讨厌,她却始终珍惜着每一天。

如果改变了阿菊的生活,那就好比将阿菊的日常生活切成了碎片。这对阿菊来说,无异于让她数屋顶上的烂瓦。

屋顶永远是屋顶。

谁也不愿意数上面的瓦片。

布还可以缝合在一起,如果是盘子的话,打碎了就无法再重合。

“盘子?”我可是不愿意把盘子打碎。

听阿菊这么一说,母亲忙问道;“你在说些什么?好好的盘子为什么要打碎?”

阿菊的想法很难让人理解。想得越多,就越容易钻牛角尖。想也想不出好主意,可什么都不想又很难做到随机应变。

“是不是不感兴趣?”母亲问道,“三平又不是外人,所以也不必着急。我看你也不可能再出去做工了。幸好,手头还有又市先生送来的银子。”

银子。

三两,这可是从未见过的大钱。

“这是人家给你的赔礼钱,是你挣来的,最好是用来给你准备嫁妆。有了这笔钱,就能在这个大杂院里租上一间房子,置上一套陪嫁的嫁妆。”

“租房子?”

“就那间小屋两个人怎么生活?”母亲说道,“那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可三平不是住在里面吗?”

三平的祖父,或许父亲都住过。

“那怎么能说是生活?”母亲说道。

“只能在里面睡个觉。总是这么忍受着,住在那种棚子里面,怎么能不让人笑话?也就是三平,他是打算就这样一辈子舂米。”

“那样不可以吗?”

“舂米有什么不好的?当然没有什么不好的。”母亲说道。

“做针线活和舂米都是一样,可是三平就永远这样舂米,舂米,舂一辈子米吗?”

一辈子,当然是一辈子。

这种生活早晚会结束。三平舂米,阿菊愚蠢的人生,这些早晚都会有个了结。可阿菊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当然会有个了结。

“舂米,舂米,不能总是这样。那不是太不值得了吗?”母亲说道。

“所以那位德次郎先生才不忍心来到了我们家,他说要代替父母,帮助三平找个新的差事,搬个新家。说起来,这三两银子也不可能开妓院摆小摊,但至少也可以补贴一下生计。”

要另找生计吗?

“那么舂米的差事,可以由你去做,那差事谁都做得来。噢,也可以放弃,两个人在一起做点事情。”

三平不再舂米了吗?

很难想象三平会做什么。

“总之,像现在这样,你和三平都不会有出头之日。可是,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就会有新的出路。噢,我可是打好了主意。你被人用这三两银子赶了回来,那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有人提起了这桩亲事。这就是缘分。”母亲说道。

“这也是缘分吗?”

“当然是缘分。你听我说,阿菊,如果这样拖下去,这三两银子早晚也会花掉。就算不花,慢慢地也就不值钱了。我可是没有那么大的志气,手里拿着大钱却不花。时间长了这钱就变成了死钱。”

钱——也会死吗?

“那么,母亲怎么办?”

“我一个人还像以前一样,给人家做点针线活,总可以维持生活。只要是眼睛看得见,有口饭吃就能活下去。”

母亲——也会死吗?

早晚也会死。

阿菊越听越糊涂。

噢,你要好好想一想,母亲说着,再次拿起了针线。

“我们家和武士家庭不一样,我们找婆家不讲究门户,也不讲究地位。可即使如此,一天到晚谈情说爱也不解决问题。穷人家结亲必须考虑能不能在一起过日子。从这一点说,我觉得这倒是一桩很好的亲事。”

“我说,”母亲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说道,“下一步就要你自己决定了,阿菊,你要想好。”母亲最后说道。

阿菊最不善于思考。

可既然如此,又不得不认真考虑。

越想就越容易钻牛角尖。

因为不聪明,于是越想越糊涂。

所有的事情都在脑子里混成了一团。

毕竟阿菊不会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分开思考。

所有的事情都混在了一起,让她动弹不得。

一件事情就让阿菊喘不过气来。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就会让阿菊感到窒息。

“我要出去走一走。”说着,阿菊离开了房间。

她想看看天空。

天空只有一个,天空无法分割。无须去数,也没有法子去数。

天空一片空荡。正因为天空一片空荡,才可以什么都不用想。空空荡荡的,却是十分充实。

天空不会死去,也不会结束。

只要看见天空,阿菊呼吸也感觉舒畅。

阿菊站在井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充满了湿气。

从大杂院里仰望天空,同样是一片空荡。看上去就像是被切成了细条,只是看不见而已。

阿菊沿着下水道向前走着。

下水道里一片泥泞,上面的盖板也已经腐烂。小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地在上面走过,闭着眼睛也不会掉下去。脚底下已经习惯了,不用想也可以走过去。

出了大杂院的栅门,阿菊在雨水槽前拐了个弯。

经过杂货店——阿菊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店子。因为阿菊总是抬着头眼睛朝上,房檐下面是什么店子她也不知道。

一排排青瓦。

一间间屋顶。

屋顶上面就是天空。

让大地无法与之比拟的广阔的天空。像天空一样,大脑变得一片空虚。像天空一样,胸怀变得无限宽广。阿菊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自己必须思考的事情。

将来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

别人的事情。

自己的事情。

将要结成的缘分。

被那缘分编织在一起的种种事情,在阿菊的头脑当中形成旋涡,并逐渐凝结成冰块。

阿菊迎着清风,仰望着蓝天,走在大街上。那凝结的冰块仿佛受到清风的冲刷,渐渐地开始融化,阿菊感到浑身轻松。

仿佛像一只气球。

迎着风向前行走,这让阿菊感到一丝沉重。

似乎并没有走出很远,阿菊却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眼前一片生疏,也不晓得街道的名称。

她沿着一条水渠向前走去。

阿菊生来喜欢水。

她也喜欢水面上的微风。

阿菊打算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既不熟悉道路,也不知道街道的名称。

这个时候,眼前的方向和大约行走的时间,使成了阿菊判断的依据。

不,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依据。

阿菊只是一味地向前走着。

沐浴着空气中的湿气。

在一派陌生的景色中,阿菊来到了一座池塘边。说是池塘,或许只是一片沼泽。

眼前芦苇丛生,还有一棵柿子树,远处不时地传来青蛙的叫声。

本以为自己还走在小镇上,阿菊感到一阵惊讶。因为一直仰望着天空,这突如其来的景色让阿菊感到眼前一亮。

不。

或许阿菊并没有感到惊讶。与其说惊讶,阿菊更是感到了一阵惊喜。

阿菊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会出现如此美景。

阿菊最喜欢水边。

冬天的北风吹得水面上一片清澈,夏天却是被一片云雾所笼罩。

阿菊拨开芦苇,走到池塘边,弯腰蹲了下来。

那是一座圆圆的、并不太深的水池。

像盘子一样,中间低洼的地方汪着一池清水。

阿菊望着池塘。池水并不十分清澈,但不知为何阿菊却看得入了迷。时间刚刚过午,太阳还挂得老高。

池塘里发出闪烁的光芒。

那是水面映照着的天空。

原以为天空只有一个,却不知水面上还有另外一片蓝天。

阿菊的脑子里,变得一片空虚。

像这样,人活着大脑怎么可以一片空虚?

只是看到水池,看到天空就觉得自我满足,看起来,自己果然是不聪明。阿菊猛然想到。

紧接着,阿菊看了看柿子树。柿子树下并排摆放着数尊地藏菩萨石像。

石像旁边站立着一个男人。那是一位武士,他身着便服,上身披着一个外挂。

或许那只是一个浪人?当然,那人一身利落的装束,这只是阿菊的想象。

阿菊所知道的浪人,通常都是一身破烂的打扮。阿菊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浪人一定就是那样。可眼前这位武士,却与阿菊那模糊的感觉大相径庭。

看上去还很年轻。

阿菊并不知道也有年轻的武士。

大杂院里从来也没有来过武士。做工的店子里也只来过一些商人。

阿菊走起路来总是一味地望着天空。

武士却是看着地藏菩萨的石像。

像是游离在风景之外,又像是风景中的一个部分,那位武士静静地伫立在远方。然而武士却并没有停留在那里,他缓慢地转动着视线。

像是在观察着并排摆放在那里的几尊地藏菩萨的石像,武士的视线从这一端转向那一端,又从那一端转到这一端。

“啊。”阿菊小声地叫出了声,她并没有介意附近还有其他人。那男子立刻听到了声音,把脸转向了阿菊。

那是一副消瘦的、令人感到不悦的面孔。

阿菊吃了一惊,呆呆地像个地藏菩萨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

毕竟事先并没有想到。

武士缓慢地移动着脚步,沿着圆圆的池塘转了半个圈儿,最后来到了阿菊的近旁。阿菊一直在用眼睛注视着武士的行动。

武士在离开阿菊大约两丈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嘴里说了声,对不起。

阿菊看着对方讲话的样子,就像是在看演员演戏。

“对不起,这里是什么地方?”武士问道。

几乎在武士的声音落地的同时,传来了一阵水鸟的啼叫声。

武士似乎感觉有些为难:“我是说,这个池塘在什么位置?”

阿菊终于回到了现实,开始感觉到对方是在向自己提出问题。

“这里——这里就是这里。”阿菊回答道。

她不知道应当怎样回答,但说完之后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于荒唐。

在武士大人面前,似乎本不应采取这种不谦逊的态度。就在武士向自已提出询问时,阿菊却还蹲在水边,而且根本没有向对方还礼。哪里有这么不懂礼节的人?阿菊急忙站起了身,整理了一下衣装。

“啊,啊。”

“噢,对不起,让你受惊了。”武士心平气和地说道。阿菊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道歉。

“都是我太冒失了,请问——这个池塘叫什么名字?”

阿菊不知道。

“我不知道。”阿菊回答道。

“你不是这里的人吗?”

“我就住在这附近。”阿菊低着头说道,她不想冒失地看着对方。

“可是你却不知道吗?”武士失望地说道。

我怎么会知道这里叫什么名字?我甚至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个地方从久兵卫的大杂院走过来,大约只花了半个小时,或许还多一点儿。这里是一个水塘,这里长着许多芦苇,有一棵柿子树,还有几尊地藏菩萨的石像。圆圆的水塘,倒映着天空。

就是这样一个池塘。

“如此说来——这是一个无名的池塘啦?”武士说道。

紧接着,武士拨开芦苇,来到了阿菊的身边,像阿菊一样蹲在了地上。

阿菊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菊清楚地看到武士腰里佩着的白刀鞘。阿菊确信,这个人是位武士。

“噢,从这里看得更清楚。”武士像是盯住了柿子树的根部,“离开远一点似乎看得更清楚,果然只有五尊石像。”

阿菊向着武士目光的方向望去。或许,武士是在说地藏菩萨石像?

“我是觉得,噢,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只是觉得,那地藏菩萨石像应当是六尊。常听人家说有六尊地藏,而五尊地藏听起来似乎让人感觉缺点什么。可是怎么数也是五尊,我还以为是自己数错了,所以翻来覆去地数了好几次。你不觉得很可笑吗?”武士说着笑了起来,“我总是感觉似乎少了一尊石像。因为那是一组古老的石像,少一尊也不足为奇。”

“可那就是全部。”阿菊说道。

“果真如此吗?”武士回过了头。

阿菊低下了眼睛。

“你知道吗?”

“我——本来就笨,什么也不知道,”阿菊回答道。“您看,武士大人问我话,我却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一点也不懂得礼貌。像我这样的人,脑子又笨又迟钝,怎么能行呢。”

武士再次显示出为难的神色。

阿菊还以为又要受到训斥。

“可是——”武士却皱着眉头,目光再一次转向了地藏菩萨石像。

“你也不想一想就说那是五尊一套的石像吗?”

想一想?

“我最不善于思考。”阿菊回答道。

“你不愿意思考吗?”

“而且也不爱数数。”

“也不爱数数吗?”

“我本来就笨,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思考,为什么要数数。那菩萨就是菩萨。那里有的,您所看到的,那就是它的全部——难道不是吗?”

“那样就足够了吗?”

“您以为还不够吗?”

“真的不缺点什么吗?”

“我总是觉得缺点什么。”武士说道。

“不是地藏菩萨像,而是觉得自己缺少了点什么。”

“你觉得很充实吗?”武士问道。

觉得很充实吗?

估计,她一定会说:“绝不会感觉到满足。”

可现在这个样子,的确很糟糕吗?

阿菊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糟糕。

一定要想着将来,母亲说过。三平不再舂米,阿菊嫁给三平,花光了三两银子,一切都发生了变化。难道——这就是将来吗?

“原来如此。”武士脸朝着远方说道。

“我可是感觉到了欠缺。肚子的正中央开了一个大洞。那是一个深深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弥合的黑洞。它通向地狱。我觉得,它永远也不能得到弥合。”

白鞘武士站了起来:“我逃了出来。”

是逃出来的。

“从什么地方?”

“从现实当中。”武士说道。

“遇到了一些麻烦的事情。并没有让人感到厌烦,但是却让人感到讨厌。朋友说,既然如此,不如把一切砸得粉碎。他们说,砸碎了,缺憾也就不存在了。可是,这个我也做不到。”武士说着低下了头。

“所以我逃了出来。噢,我知道,逃出来也无济于事。所以我打算回去,家里还有一大堆麻烦的事在等着我。”

“我们素不相识,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武士笑了笑。阿菊第一次抬起了头,看了看满脸笑容的武士。

“你一定是感到不知所措。”

“您有了一些麻烦的事情吗?”

“是的,那是一件喜事。”武士简单地回答着,向池塘边张望了一圈儿,然后再次看着地藏菩萨像。

“这就是全部吗?”武士说着。

紧接着武士又说了一句:“打扰你了。”

便拨开芦苇消失在了前方。

喜事。

阿菊也看了看那圆圆的池塘边上的地藏菩萨像。

也许真的缺少了一个。

想着想着,阿菊似乎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圆圆的池塘猛然间没有了底儿,她不由得背过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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