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明天就感到一阵悲哀。

与其说是悲哀,似乎更像是孤独。与其说是孤独,似乎更像是空虚,却是丝毫也没有诸如冷清、凄凉或者是忧郁的感觉。这些感觉似乎又都不足那么恰如其分。播磨可以列举出各种各样的辞藻,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哪一个更能够体现现在的心境。

其中没有一个词汇显得积极向上。

尽管不是积极向上,却也没有感觉到可怕与不安,更没有感觉到恐惧。也并非胆怯,倒更像是看破了红尘。

总之,自己的人生永远不可能得到满足,至死也不可能得到满足,对此播磨只能感到失望。

难道是自己变幻无常?

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严重。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什么都不想做。

没有任何兴趣。

结婚的日程已经基本确定。噢,并不是正式确定,只是无疑,仰仗着姑母的鼻息,一切都将最终确定。

并非对对方不满意。

尽管不知道对方是如何想的,但至少播磨并没有意见,完全没有意见。

对方是呼声极高的下届若年寄大久保先生的千金。而另一方的播磨,则是没有任何职位的年轻武士。即使有什么不满,却也没有任何理由申诉,这一点播磨自已也心知肚明。就算不考虑这一身份上的差异,播磨也不可能提出任何意见。

播磨曾经与吉罗多次见过面,凭感觉那的确是一位出色的女子。作为青山家的媳妇,吉罗丝毫也不逊色。噢,任何一位女子也都不会逊色。

自己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审美,可那似乎算得上是一位漂亮的女子。至少没有长着一副母亲的面孔,看上去脸色苍白平板单调。衣装打扮也是那样的高雅,端庄。尽管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端详,但播磨知道,她至少和姑母不是同一类的生物。

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嫁过来之后,早晚会变得一样。

眼睛上没有眉毛。

嘴里像一个漆黑的洞穴。

长着和母亲相同的面孔,出嫁后的女人都会变成同样的脸庞。

噢——也许不一样,也许会不一样。一样也好不一样也好,这对自己都不会有任何妨碍。无论怎样,这件事情和容姿相貌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无论播磨怎样感受,却是丝毫也不能让现实生活发生任何改变。

娶老婆的不是播磨,而是青山播磨家。

武士的婚姻不取决于双方的喜好,长相如何早已被置之度外。性情相投,那是百姓们考虑的事情,武士家的婚姻不需要掺杂任何情感。

武士家的婚姻是政治的延续。不论家境如何贫寒,也不论身份如何低下,所基于的理念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曾几何时,媳妇就是人质,恭顺乃是同伙的见证。

武士就是战士。不论高尚或是卑贱,征战沙场乃是每一个武士应尽的职责。家族与家族之间的结合,无异于势力范围的扩大。即使战乱消失,盛世太平,但这一点却是永远也不会有所改变的。只是没有了流血牺牲,但其本质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正因为如此,武士家的婚姻至今仍被设下了严格的条件。

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武士家的媳妇。

喜欢不喜欢,爱与不爱,这些人的情感并不能成为结合的理由。婚姻对象可以拒绝,但却不可以任意挑选。婚丧嫁娶,从家族的复仇到个人修养,武士被赋予了一整套礼仪规范,并因此而受到严格的束缚。不论胸中有无大志,也不管个人勤奋与否,只要不放弃武士的身份,就都无法摆脱这一枷锁的禁锢。

无法摆脱的事情终将无法摆脱。

尽管不情愿,不乐意,但无论怎样哀求也都只能是无济于事,因为那就是规矩。

正因为如此,此次婚姻的中心人物并非播磨。播磨只是在姑母巧妙设计的棋盘上,作为一个棋子,被摆放在了自己应有的位置。作为武士,这似乎也是无可奈何。相反,本人无能为力,却是由其他人为自己设计安排,为此或许自己本应当感到幸运。

其中并不应当存在任何的不满。

对仪式的贺词不可能感到不满,当然也不会感到愉快。虽说感觉过于烦琐,却也不会感到厌烦。

仪式总是那样千篇一律。

从早到晚,武士家的生活充满了陈规戒律,如果不耐心忍受则无法胜任武士的职务。不身着衣裃就不能登堂,不熟知礼仪便无法履行职责,这些同样非常烦琐。在播磨看来,武士活着本身就是一种负担。

烦琐的事情并不仅限于结婚仪式。

播磨父亲的葬礼同样非常烦琐。尽管烦琐,却也不是不能做到。虽然不能尽善尽美,毕竟也履行了应尽的责任,结果好坏却是不得而知。即使留下遗憾,却也毫无办法。

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能勉强。超出自己才智的事情就不可能实现。超越自已能力的事情,播磨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答应。

按照这一原则,播磨永远不会感到为难。被人责备只好道歉,受到谴责只能忍耐,遭到辱骂只能忍让。能够悔改就要悔改,不容悔改就只好放弃。在播磨看来,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选择。

正是因为如此,即使结婚仪式烦琐,倒也能够应付得过去。

纠纷随着时间的流逝会自然平息,过去了的事情就无所谓好好坏坏。

不喜欢的事情最好是忘记,喜欢的事情就要经常回忆。

任何事情过去了就不复存在。

昨天的事情已经消失。

刚才的事情也已经不在眼前。

感觉似是而非,却是无踪无影,甚至无法再次确认。既然如此,倒不如随心所欲。重要的问题是——眼下应当怎么办。

眼下这种失落感,正在侵蚀着播磨自身。

他正用那一双饱受侵蚀的眼睛注视着明天。

播磨竟如此意志消沉。

是的。意志消沉,这样说似乎显得更加贴切。既不是悲哀,也不是孤独,更不是空虚。只是一想到明天就感觉到意志消沉。或许,播磨本来就不愿意想起明天。

现在,现在且不能够满足。

不能够满足,却要迎来明天。

而且还要迎来更多个明天。

这只要一想起来就令人大伤脑筋。现在永远得不到满足。永远得不到满足却仍要无限地延续下去——一想起这些就令人心烦意乱。无疑播磨的生命是有限的,将来的事情无法预测。

即使如此,播磨还是做出了预测。

今天是昨天的重复。

昨天是前天的重复。

明天可能是今天的,后天可能是明天的重复。

事情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就像禽兽围着井边绕圈子一样,一圈儿接着一圈儿,无休无止。即使到了尽头,却也和无间地狱并无两样。

转来转去,却没有任何结果。

即使长满青苔,杂草枯竭,土壤板结,无论景致如何变迁,无论怎样旋转,那口井下,依旧是一片漆黑,空空如也,不能令人满足。

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没有打算寻求。即使如此,却仍然感觉到了缺欠,感觉到了不足。

无论怎样变化,无论怎样变迁,欠缺的部分却是永远不会改变。

永远无法改变。

播磨觉得,总是会令人感到不足,从来不会令人感到满意,欠缺永远伴随在播磨的生命之中。

所有这些,终将让人一筹莫展。

终将让人一筹莫展,却是还要预测到一筹莫展的明天,这让播磨越发感到无奈。

还要预测明天吗?

下月或许将要就任旗本寄合的临时职位,播磨私下里已经得知这一消息。

姑母说过,只要勤奋努力,通向荣华富贵的道路就一定会展现在眼前。尽管是临时职位,但毕竟也是个职位。只要认真做好,也是一个小小的荣誉。如果失败,必然对武士家的声誉造成损害。

姑母说得不错,能有个职位是件好事,播磨决心努力做好事情。只要不出大事,别人也就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是,姑母却是另有打算,她希望在播磨就任之前先把婚事确定下来。

今天姑母会再次来访,听她说有事情要商量。

播磨不知道姑母这次来会谈些什么事情。如果已经遭到对方的拒绝,那么商量又有什么意义?绞尽脑汁寻找对策,告吹了的事情就无法挽回。根本没有必要再去考虑。可话说回来,并没有听说对方拒绝。姑母还满面笑容地说过,对方的答复非常令人满意。难道事情又有了变故?或者对方又提出了新的条件?

是关于盘子吗?

就是十太夫正在寻找的那个盘子。

为什么会和那个盘子发生了牵连?播磨并不知道其中的奥秘,只是听说办喜庆事时才会把盘子拿出来用一用,难道不是这样吗?

从来也没有见到过那个盘子。

就是有也早已记不得了。

要说盘子,这个家里到处都是。

或许是事出有因?

播磨轻轻地推开了带窗子的拉门。

一阵潮湿的凉风吹了进来。

啊。

根本不想听到那个像拉三弦一样的声音,怎么还能等得到明天?现在就已经开始感到了烦闷,想起来就让人难受。

播磨站起了身,来到廊檐下,呼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就势来到了院子当中。

他望了望那口井。

似乎最近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天至少一次,有时甚至是一天几次地来到院子里窥视着那口井。

与其一个人冥思苦想,还不如去实地看一看,看一看自己生命中那欠缺的部分。

那仿佛骤然张开的黑色的洞口。

无疑,那只是院子里敞开着的一个洞穴。但是在播磨看来,那毫无意义地敞开着的洞穴,却像是贯穿在自己身体当中的隧道,让播磨感到一片空虚。

应当尽量予以回避。

播磨回到廊檐下,眼睛环视着潮湿的庭院。

长满青苔的踏脚石,篱笆墙里的柳树。

矮木,水池。

石灯笼。

水井。

因积水而阴冷潮湿的庭院。一阵风吹过之后,所有的东西都会聚集在一起,滞留在一处,发霉腐烂,不久便会渗透在泥土当中。

对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或许十太夫还在寻找着盘子。他打算在姑母到来之前把盘子找到。他已经连续寻找了几天。尽管这个宅院不很大,找了几天也还是没有能够发现盘子的下落。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盘子。

根本就没有。

没有才好呢。

噢,本来就不应该有。现在的青山家是播磨做主。既然如此,这个青山家也和播磨一样,同样应当缺少点什么重要的东西才对。

不足。无论如何也凑不齐,怎么也不可能找到。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播磨来到了院子里。

或者是由于天气渐暖,空气中充满了发霉的气味。

柳树条上开始泛起一层青光,苔藓越发茂密,凤尾草也显得郁郁葱葱。

附近传来一阵潮湿的芳香,让人透不过气来。

池塘里的水似乎凝结在一起,水藻遮住了水面。在这一片凝固的液体当中,仿佛孕育着数以千计的湿地生命。

但即使这里充满着生命——却也还是不足。还是有失落的部分。

播磨站在柳树下的水井旁,向井里窥视着。

似乎原本平淡的空间猛然张开了一个大口。一个黑洞洞圆乎乎的洞口。洞口里看不到任何东西。是一个真正的虚无空间。令人彻底感到失落。

播磨往井里投了块小石头,里面传来了水声。这口井并没有干枯。

如果没有干枯,水面上应当可以看到闪烁的光影。可不论附近多么明亮,却仍然见不到水面。无论是上午还是下午,点着蜡烛也还是看不到水面。

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什么也看不见。

仿佛被墨汁涂过了似的,里面一片漆黑。

有没有光线都是一样。所有光线都将被那虚无的空间所吞噬。这口井里充满了空虚。

播磨探出了身子,两只眼望着那虚无的空间。

一阵刺骨的凉气从井下渗透到表面。播磨以自己的面颊感受到了这一切。从九泉之下吹来的凉风。

播磨感受着这一切。庭院里充满了生物腐烂的气味。可是从井下渗透出来的凉气,却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尽管是那样的清爽,却是已经死亡。

整个大地洒满了月光。

啊。播磨仍然感受到了不足。

就在那一瞬间,播磨似乎所有感悟。失去了这一虚无的空间,播磨将无法继续生存。生活在这个世界,呼吸着腐烂的气体,幻想着那数以千计的生命,这同样让播磨感到难以忍耐。

这种感觉,播磨知道,这种感觉完全是无中生有。他转过身,背朝着水井,仿佛重新回到了自我。他再一次冲着那虚无的世界发出了叹息。

播磨感到了欠缺,感到了不足。

这种感觉似乎无处不在。

只有在窥视着洞穴的那一瞬间,播磨才得以从这种感受当中暂时解放出来。

无疑,那是一种逃避。

播磨离开井边,坐在了院石上。

在姑母到来之前,先要检查一下自己的仪表。日常头发的梳理,代表着武士的谦恭,为此必须先整理好月代头,播磨想到。

实在是无聊。

明天的事情,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想起来就令人感到郁闷,怎么可能心甘情愿?

播磨注视着洞穴,面对着这一虚无的空间,却是完全忘记了现实的存在。自己为什么要表现得如此谦恭?

不过是看到了水井。

播磨伸了个懒腰,回到廊檐下,招呼着十太夫。不出播磨所料,那位举止轻浮的忠臣果然还在寻找着盘子。听到播磨招呼自己,十太夫披着襻带便走了出来。

十太夫一边解着襻带,说:“您在叫我吗?”

“我要出去一下。”

“您是说要出门吗?可是今天——”

“我会在姑母到来之前赶回来的。”

“可是——”

“你不必担心,我会做好准备。说是出门,不过是去散散心,随便到外面转一转,哪儿也不去。”

哪儿也去不了。

“午饭怎么吃?”

不必张罗啦,播磨回答道。可至少也要把腰里的东西带上,十太夫说道。的确,腰里空荡荡的。

播磨回到房间,配上了长短武士刀。

腰里立刻感觉到了沉重。

尽管不喜欢腰里沉甸甸的,但播磨毕竟也是个武士,十太夫想到。

又是刀啊又是身份的。

待全身上下佩带好这些多余的累赘之后,播磨终于摇身一变,成了一名旗本、一名武士。

难道,是为了以此对那些欠缺的部分进行补充吗?

播磨向着大门方向走去。

一边冲着忙得手忙脚乱的十太夫吩咐道,你不必出来送,找你的东西去吧。听到播磨这么一说,十太夫不知为何却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播磨站在门口,两只眼睛望着大门外。

播磨正要出门,却看到大门附近晃动着一个人影。

那是中间权六。

权六显得有些紧张,待确认那就是播磨,便挺着胸大步流星地朝着播磨方向走来。

“老爷!”

“你是叫我吗?十太丈他不在,你可以不必那么紧张。”

我怎么能不紧张?权六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爷,您不是已经离开了白鞘组吗?”

“我是离开了白鞘组,可是我并没有和那些家伙断绝关系。赤松道场门下的许多人,还不都是白鞘组的吗?我也在赤松道场的门下,并没有被驱逐出宗门,你看我的刀鞘还是白色的。”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噢,我原本和你们身份不一样,既不是门下的人也不是武士,我只是个仆人。”

“可你不也是白鞘组的吗?”

“人家都说我不是白鞘组的。”权六说道。

“谁说的?”

“远山先生。”

“是哪位——主膳吗?”

远山主膳,是播磨的朋友。

远山性格古怪,可并不招播磨的讨厌。只是,有时主膳会用他那蛇一般的眼睛看人,每到那时便会引起播磨的不快。

一定是那位远山感觉自己过于充实。

总是觉得不满的播磨,却是很难和他交往。

“那位远山先生。”权六继续说道。

“主膳怎么样?”

“他说在那边的神社里等你。”

“等我吗?什么事情?”

这个嘛,说着权六抬起了头,看上去显得那样的低俗。

“这个我怎么知道?远山先生只说他在那里等候,并吩咐我来招呼您。”

“原来如此。”

主膳,就是那位远山主膳——

不,是白鞘组,给原本枯燥无味的世界带来了快乐,至少播磨是这样感觉。

可说是这么说,毕竟那也只是一场梦。

什么也没有得到。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无论做什么事情,依旧感到不足,感到欠缺,这一点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一夜醒来一切又都变成了原来的木阿弥。

只是开始感到了厌烦。

同伴、同辈统统成了累赘。

和朋友交往,甚至比处理公务还要烦琐。

比繁文缛礼还要麻烦,甚至成了一种义务。

一旦被赋予了官职,首先要考虑的却是如何交往。礼仪已然被规定得天衣无缝,与人交往却是无章可循。

一切都需要自己考虑。

似乎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感到了一丝的欢乐。

可现在,却是感到了厌烦。

已经够了。

“他有什么事情吗?”播磨问道。

“没事就不去见了吗?”

“当然不是。”

“您很忙吗?”

有什么可忙的?

眼下无所事事。今后仍将如此。永远是碌碌无为。从早到晚整日游手好闲,所以想出去转一转,随便走一走。

“旗本大人想必一定很忙吧。”权六问道。

“您不愿意和那个无聊的人交往吗?”

“我可是没有说过那种话。”

要说无聊嘛,似乎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无聊。

“你这样想,那是你的事情。”播磨说道。

说完,播磨抛开权六,朝着大门口方向走去。

权六一定知道许多小道消息。他身为中间,却钻进了白鞘组,整天跟在播磨身边。

为此,播磨曾经无数次地遭到十太夫的抱怨。

一定是受到了姑母的指示,播磨也曾多次受到十太大的责备。至于那个仆人权六,就更应当受到严厉斥责。

可是,播磨之所以不愿意继续和那些人交往,并不是因为听到了那些抱怨,也不是因为自己继承了青山家家业,当上了青山家的一家之主。

那是因为,他完全失了兴趣。

正因为如此,他已经不再顾及别人如何看待自己。

只是——眼前的这个权六,他是作为朋友在和同辈交往?还是作为仆人在和主人讲话?从他说话的口气,播磨却是难以做出判断。说两者都不是,却又说不出道理。如果说两者兼顾,则应当有个分寸。

如果是朋友之间的交往,就没有必要那么谦恭。过分的谦恭只能引起对方的不快。相反,如果是作为仆人在讲话,那么权六的口气简直无礼到了极点。

朋友之间无话不说。

可是,播磨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中间之类的人物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

权六看上去像是白白欢喜了一场。

播磨甩开那低俗的仆人,径直来到了正门。

权六紧随在其后说道:“对不起,您别生气,只是——”

这个时候再来道歉已经晚了。

“你说的,是那间白山社吗?”

播磨头也不回,说了一声便出了大门。

武士街乃是武士居住的地方。

武士乃是武官,即守护城池的卫兵。

旗本是千代田城池的军犬。

汀户城的西南至东北方向乃是薄弱环节。

其间是麴町高地,而且没有河流阻拦,因此易攻难守。播磨记得曾经听人说起过,昔日的伊达政宗公曾经向当时的将军进言,此城可以从本乡方向攻入。

为此,据说便在那一侧开了一条护城河,让隶属的各位旗本在此驻守。

护城河非常壮观。只是,不知道守城的旗本是否靠得住。

假如发生变故,播磨必是无力抵抗,他只是奉命驻守在那里。无疑播磨也熟悉一番武艺,遇到对方进攻自然也可以抵挡一阵,但最多也就可以干掉四五个对手。

换上一把新刀拼命厮杀,播磨一个人可以抵挡的人数也必定有限。

播磨不可能守得住城池。

他就像被打掉门牙的军犬。

在那条武士街里,不知为何却伫立着一座神社。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建造的。那不是一座新的神社,看上去已经破旧不堪。或许已经相当古老,也可能只是表面陈旧,因为从未有人打扫。

从不见有人前来参拜。

那是一座小巧的神社。牌坊上标有白山社的字样,里面既没有守护人也没有嗣子。只是因为从未有人践踏,所以才平安地伫立在那里。尽管如此,久经风霜雨雪,眼见着日趋破落。

播磨不曾到此参拜过。

他只是曾经多次从那神社前走过。

眼看来到了牌坊下。

播磨站在那显得寒酸的牌坊前,抬头望着上面的额匾。

“白山”和“社”之间似乎另有一字,模模糊糊地难以辨认。神社的名字缺了一个字!

出现了欠缺。

穿过牌坊,油钱箱旁边,远山主膳正一个人坐在那里。那是一位长着细长的脸庞、相貌精悍的男子。

播磨停下脚步,张嘴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主膳并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声,这么快就来啦?

“刚才吩咐那个叫阿权的去招呼,我还以为要等上一个时辰呢。噢,或许是要等上几个时辰。”

“闲来无事。”

播磨随便搪塞着。

主膳冷笑了一声。

“播磨,你最近一向很少露面,甚至不来操练剑术,这怎么能说是闲来无事呢?”

“没有人招呼我啊。”

“不会有人叫的。”

“你记得曾经有什么人叫过吗?”主膳说道。

“所有人不是都很随便吗?闲着没事就来,来了就在一起热闹一番。也不会有人指挥,难道不是吗?”

那倒也是。

“通常都是空闲了才凑到一起,你不来,怎么能说是闲来无事呢?”

“我就是因为闲下来才不去,就是这样,难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根本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主膳说道。

“你为什么不来?觉得无聊了吗?”

“噢,也的确很无聊。”

根本就没有意思。简直是自找麻烦。

“嫌麻烦了吗?”主膳说着,似乎看透了播磨的心思。

“噢。”主膳回答道。

“为什么不来操练?甚至不来道场露面?你一向非常认真,宁可不去妓院也要来道场,你说不是吗?”

“那要看情况。”播磨说道。

“赤松先生的父亲去世前我曾经说起过。我说因为杂事太多,一时无法前来操练。可是实际上也并没有那么忙,只是因为这样说了,所以也不好再去打扰。”

主膳再次冷笑了一声。

“是因为感到无聊吧。你怎么可以狡辩?”主膳说道。

“喝酒玩儿女人打架,那才是无聊,没有意思,毫无意义。那实在愚蠢,我真的是这样想。有时甚至会感到作呕,感到厌烦。表面上张着嘴大笑,内心里却是那样的冷淡,难道你也是那样吗?播磨。”

主膳把白鞘大刀杵在地上站起了身。

“无聊无聊无聊,实在是无聊,难道你不这样感觉吗?没意思的事情却是硬要去做,所以才让人讨厌,这样当然会感到麻烦。”

即使冲着镇上的那些家伙发怒,即使和妓女同床共枕,即使挥金如土喝得酩酊大醉,欠缺的东西却依旧是欠缺,永远得不到弥补。

“你怎么啦?”

播磨没有回答。

“我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愿意想,所以才和大家在一起。我并不是愿意这样整天地玩耍,你不也是一样吗?”

“也许是。”

“你不要打岔,播磨,你也应当知道我的情况。”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播磨说道。

“自己的事情姑且不说,别人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我这个人甚至自已的事情都闹不清楚。”

“怎么会不清楚?你当然清楚。”主膳反复追问道。

“紧接着,如果你是我的话——”主膳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播磨问道。

主膳将白刀鞘摆在播磨的面前。

“还不是都一样吗?一样的事情。你——和我都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难道会一样吗?”主膳说道。

“就是不一样,你是直参旗本青山家的当家人,我是吃闲饭的大少爷,我们两个人完全不一样,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这个嘛,根本没关系。”

主膳将白鞘收回到腰里。

“事实上,的确不一样。你没看见吗?我们同样都是便装,可我看上去和浪士没有什么两样。而你却是个微服的大老爷。所以说,根本不一样。”

“我看——没有什么两样,有什么不一样的?”

“就是不一样。”

“要说一样的话,只有刀鞘一样。”主膳说道。

的确,两人都佩着相同的刀鞘。

“可是,你既然这么认为,那说明你的见解非常深刻,主膳。尽管我成了一家之主,但是我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变化,早已经忘记了自身的谦恭。你看,今天不是连头发都没有梳理吗?刚才临出来之前,甚至忘记了佩带长短武士刀,还遭到了仆佣的责备。”

“这反倒是毫不相干。”主膳把脸转向了祠堂方向,“可我连个部下都没有。内心里充满了烦恼,更谈不上什么谦恭了。甚至连饭都吃不下去,总之我们的地位完全不同。我所处的地位和你所处的地位完全不一样。”主膳说道。

“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难道说——我们所处的地位不同,竟然会带来如此巨大的差距吗?这一点我可是完全不能理解,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上的话——”

我怎么能够像你一样?

主膳说着,把脸转向了播磨。

“我可是一辈子也不会像你那样继承家业,所以你根本不可能理解。”

播磨看了看自已的脚下。

“你觉得很高兴吗?”主膳粗鲁地说道。

“你在说些什么?主膳,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主膳瞪了一眼播磨,用像蛇一样的眼神。

“我说播磨,我感觉活着一点儿也没有意思。为了忘掉这一切,我才开始沉溺于那些无聊的事情。可是无聊终归是无聊,像这样鬼混下去,永远是无聊,实在是无聊。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同样感觉无聊,没有一点儿意思,一样是无聊。”主膳说道。

“活着就是无聊,可是我也没有打算去死。我一直在内心里发疯,播磨,难道你不是这样吗?”

是的,或许同样如此。

“我总是感觉到欠缺。”播磨说道。

“总是感觉到不足,可是,却又永远得不到弥补。”

空间一片漆黑,所有的光线都被吞噬。

“你不感觉到空虚吗?”播磨问。

“我就是我,我总会感觉到非常满足。”主膳说道。

“看起来我们的确不一样。我总是会感觉到不足,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感觉到不高兴。”

“你觉得不高兴吗?”主膳再次问道,“这怎么说呢?听说,你要娶老婆啦?”

“你怎么知道的?”

“继承了家业,又娶上了老婆,还得到了官职,真应当向你表示祝贺啊。”

“这也值得祝贺吗?”

“所以我才问你是否感觉到高兴啊。”主膳说道,“如果你感觉到高兴,那么我就要祝贺你,给你一个来自穷旗本家二小子的祝贺。可是——”

“如果我说不高兴,那会怎样?”

“你是说不高兴吗?”

那会是怎样?所谓高兴,会是一种什么状态?

就在刚才,不是还在谈论什么悲哀、孤独、空虚吗——

“刚才的确是那种心情。噢,或许那是因为想得过多,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什么?”主膳问道,“如果不高兴,为什么还要唯唯诺诺地任人摆布?”

“如果不高兴,那就应当把一切都砸得粉碎。如果感到高兴,就要放声大笑,大喊大叫。”主膳说道,“就像在吉原狂欢时一样,就像在四谷大闹时一样,要高高兴兴的,可是你为什么却要装得一本正经的样子?”主膳把手放在了刀把上。

“朋友聚在一起胡闹实在是无聊。噢,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很无聊。明明知道无聊却还要在一起,那似乎也可以理解。如果不愿意和朋友在一起交往,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仕途当中并以此为乐,那样也无可非议,我同样要对此表示祝贺。因为,那是我的力量所不能及的。”

“只是,如果你感觉到不高兴,那么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却要默默地屈从这一切?”

“我……我并没有屈从什么人。”

的确,这也不是我心甘情愿——继承家业,那是因为父亲去世;娶老婆,那是因为姑母的斡旋;官职,那也不是我强求的。

官职并不是想要就能够得到的,可一旦被分派下来也就无法拒绝。因为不得已。

播磨没有那么多奢望。他也没有受到别人的强迫。别人指示他该怎样做,他只是老老实实地照章行事,绝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强迫。

并非被人强迫。

“我并没有屈从什么人。”

“你在说瞎话。”

“我并没有说瞎话。我的确对任何事情都不抱希望。现在的这个职位也不是我希望得到的。但尽管不是我希望得到的,却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因为不讨厌,所以就接受了下来,事情仅此而已。我并没有屈从什么人。”

“可你是在随波逐流。”

“我只是按照惯例,按照制度规定,按照习惯做法执行。”

“你这家伙,难不成是屈从了什么不被人知的怪兽?你听着,播磨,我不管你是否愿意,也不管是否会被你拒绝,我只是在问,你是否高兴。”

“我只是在问,你是否感觉到高兴?”主膳说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其他可说的。”

“像你和我这样的人——”

“你是说我和你吗?”

“是的,像你和我这样的人,无论遇到什么问题,也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感到无聊,感觉没有意思。你不这样认为吗?为此,我们只能是表面上感到一时的高兴,对于那些不高兴的事情,只能把它们砸得粉碎。”

“我们只有这样做。”主膳说道。

“远山,你和我——完全不一样。”播磨说道。

“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在我的生活当中,永远也感觉不到充实,总是会感觉到一片空虚。可是,实际上一切都很充实。那种空虚并不存在,或者说完全不存在。它已经无法再充实,为此,不是不高兴,也不是悲哀,更不是厌倦。只是,意志消沉,需要静观一切。”

主膳从白鞘当中抽出了大刀,背对着播磨挥舞了起来,“我看你,真是糊涂。”

“也许你说的对。”

“你好好听着,播磨,我有时也会感觉到欠缺,而且一时得不到补偿——可是,有一个方法可以弥补这一欠缺。”

“弥补欠缺的——方法。”

主膳转过身,将刀锋指向播磨,睁开一双蛇一般的眼睛,歪着嘴笑道。

“那就是——将一切砸得粉碎。”

“砸得粉碎——”全部砸得粉碎。

“十张盘子缺少了一张,只剩下九张,于是就感到了欠缺。十张盘子再也不会凑齐,可是如果认为欠缺的那一张才是正主,那么其他的就都是多余的。其余的九张才是多余,这样一来事情就会变得简单。只要把多余的盘子悉数砸碎,事情便得到了解决。如果把剩下的九张盘子砸得粉碎,那么就再也不会感到欠缺。”

“讨厌了就要把它砸碎。不高兴了就要把它砸碎。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这样做。这样一来,你心理上的欠缺就会得到弥补。”远山主膳最后说道。

播磨——开始在心里暗自描绘出井下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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