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并不是这样。记得并不是这样。虽然记忆已经不是很清楚,但至少并不是这样。

懂事以后一直如此。

仔细想一想,所谓开始懂事,不外乎就是——在自己的心目中,在自己的头脑里,开始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

小孩子的脑子里没有时间的概念。

他们不懂得时间。

并不是他们不记得。

就像存白纸上泼了墨,孩子们会将周围的一切悉数吸收。他们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即使不理解其中的含义,也会把见到的听到的牢牢地记在心上,他们可以记住一切。

但是,他们只是记住了这一切。

小的时候,无论是早上的事情,还是昨天的事情,抑或是去年的事情,都一起记在了脑子里。所有的事情都显得那么漫无边际。一天也好一年也好,总之都是模糊一团。

小孩儿只会区分现在和现在之外的事情,他们分不清什么是三天前,什么是十天前。他们的脑子里没有岁月的流逝,也没有时间的变化,他们不知道那些有什么区别。

最初,他们只是这样简单地重复着昨天,日复一日。但是时间一长,他们自然也知道了昨天和今天的区别。看上去没有变化,但昨天和今天却是完全不同的。当他们有所察觉——不,从他们察觉到的那一刻起,昨天早上和今天早上就已经产生了区别。存那一瞬间,平凡的早上变得五颜六色,并且按照日期的不同一字排列。

知道了它们的区别,并且将它们按照顺序排列,这样就产生了时间的概念,于是就出现了昨天,出现了上个月,出现了去年。

以此类推,尚未来到的明天,下个月以及明年,即使还没有到来,却是已经可以预测了。

以现在为中心,就像弥次郎兵卫伸展开的双臂,向着过去和未来的两个方向不断地延伸。

双臂被分割成无数条线段,就像米尺一样记录着刻度。

时间的刻度,不久便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

起床睡觉,吃喝拉撒,看似相同的每一天,却被打上了不同的烙印,好日子和坏日子。

好日子越多越好,那也是理所当然。正因为如此,人们都在追求着好日子。

十太夫也是如此。任何人都是一样。

但是,什么叫好事?什么叫好日子?这一点则是因人而异,对此人们的标准各有不同。

对于十太夫来说,好事就是受到夸奖,好日子就是受到夸奖的那一天。

最初被人夸奖,是因为自己一个人扛起了重物。

人的记忆最早能够追溯到多么久远,对此怕足无人知晓。可是十太夫最早的记忆,则可以追溯到他两至三岁的时候。

小时候的十太夫,可以抱起大约两公斤的年糕。

真棒!好大的力气!搬起来,走一走!

十太夫感到十分得意。他非常高兴,那时他第一次尝到了欢乐。

小的时候,十太夫非常崇拜大力士。那段时期,他以能够成为大力士而感到光荣。在他看来,只要能够扛起重物就可以得到夸奖,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一点。

逢年过节,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积极地帮助家人搬运重物。人们夸他是好孩子,好帮手。可是不久,就再也没有人这样夸奖了。

不,甚至是开始遭到了斥责。

人们责备他,那不是武士的孩子应当做的事情。

这倒也难怪。虽说身份不高,只是柴田家武士里一个无名小辈,但身为家里的嫡出长子,却把扛大个当成了自己分内的事情,毫不顾忌地搬运起碗筷什器,如此说来,遭到训斥也是无话可说。

大约在十太夫六岁的时候。

那年端午节,十太夫帮助家里准备节日宴席,他自信满满地搬运着重箱子。

那是一个大木箱,里面装满了只有在举行庆典时才使用的十张一套的彩绘盘子,整个箱子非常重。

在从储藏室搬到上房的途中,十太夫遭到了父亲的训斥。

父亲首先指责起了母亲。

随后,他又三言两语地教育了十太夫。

父亲并没有对十太夫厉声斥责,而是语气温和地对十太夫提出了忠告。于是,那年的端午节,对于十太夫来说便成了坏日子。

十太夫觉得很不高兴。

从那天起,十太夫再也不主动搬运重物。

十太夫并没有因为受到责备而反省,也没有因为被训斥而感到悲伤。

当然,即使十太夫还是个孩子,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受到了训斥。就是说,他已经开始有了自我反省的意识。因为这暂时的郁闷情绪,他心里不怎么愉快。

但是,那却不是十太夫决心不再搬运重物的真正原因。

十太夫开始明白,武士的孩子自以为是地去做女仆的帮手,这种事情并不被人们所接受。十太夫还明白,这样做不但不会得到人们的夸奖,反而会受到人们的斥责。

可是,这也并不是十太夫从此不再搬运重物的唯一理由。十太夫还清楚地看到,不搬运重物可以使人们欢喜,令自己受到人们的赞赏。

十太大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愿意令周围人欢喜,愿意听到人们的夸奖,愿意得到人们的感谢。

正是由于这一原因,人们赞赏十太夫吃苦耐劳,说他是大家的模范,是大家的榜样。

内心里,十太夫也承认自已确实吃苦耐劳,但绝不是人们所说的榜样。

他只是生来就希望得到别人的赞赏,希望自己令大家欢喜。这似乎也是理所当然,但十太夫却是希望得到更多。任何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赞赏,但却没有一个人像十太夫那样,宁愿牺牲自己,宁愿违背自己的意愿,也要求得人家的赞赏。

噢,或许这话听起来有些夸张。

例如,餐桌上摆着一盘萝卜和一盘茄子。十太夫非常喜欢吃萝卜,对茄子却总是敬而远之。

可是,如果同桌的人都乐于吃茄子,那么十太夫可以毫不犹豫地吃起茄子,尽管他讨厌茄子。

其实他只要说自己不喜欢吃茄子,事情也就过去了。相反,他只要说自己喜欢吃萝卜,同样可以相安无事。根本不会有人为这种事情生气。茄子剩下了不会有人感到为难,更不会有人悲伤。不喜欢的事情,通常不会有人强迫自己去做。

可是,十太夫却选择吃茄子。

通常,人们不会强迫自己上做不喜欢的事情。十太夫也是一样。可即便如此,只要能够得到别人的赞赏,多数情况下即使不喜欢的事情,十太夫也会做下去。

那并不是因为十太夫想要努力地去适应某种事物。不喜欢终究是不喜欢,但凡不讨厌十太夫都会笑着接受。

想必,他是在强迫自己吞下恶果。明知不喜欢却硬要吞下去,为此十太夫付出了极大的忍耐。他是在勉强自己。

可是,那并非强迫,也并非勉强,十太夫是心甘情愿的。他并不讨厌这样做。这不能说是强迫,也不能说是勉强。

谁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十太夫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他已经这样生活了几十年。

十太夫既不喜欢习武,也不愿意做学问。他对那些既不感兴趣,也没有感到快乐。他并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以致潜心修行,刻苦操练。十太夫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不是那种人。

不,原本十太夫并不喜欢武士的做派。

对此,任何人都不曾有所察觉。

或许——也可以认为那是幸运。倘若允许这一不严肃的思想袒露于言表,那只能证明自已是一个不称职的武士。但是——无论如何,十太大已经做了自己应当做的事情。尽管有人说他办事不牢,记性不好,但毕竟从来也没有人说他敷衍了事,无所作为。这对于十太夫本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尽管如此,十太夫年轻时也曾有过烦恼。十太夫希望自己得到锻炼,也希望自己事业有成,这种态度实在难能可贵。无疑,十太夫是这样想的,他也是这样做的,只是又不得不经常介意着世人的眼光。即使得不到好处,但还是希望能够得到人们的夸奖。多数情况,既得不到好处也得不到夸奖,但最终受益的毕竟也还是本人。

非常糟糕。

不能令人满意。

尽管不能令人满意,却又感到束手无策。噢,或许根本没有必要为此担心。

品行不正就要改正。

用心不良就要纠正。

可所有这些似乎又都不适用于十太夫。十太夫为人心地善良。在外人看来,他品行端正,做事一丝不苟,接人待物和蔼可亲,是一个十足的大好人。他既不需要改正,也不需要纠正。

可问题就在于——他心地善良,与世无争。

是的,与世无争。正因为如此,十太夫才不惧烦恼,到头来把烦恼忘得干干净净,人也开始随之成熟起来。尽管没有做出任何惊人之举,却也像父亲一样,作为一名合格的下级武士侍奉着青山家。

十太夫家祖祖辈辈侍奉于人。

算起来,十太夫自己也已经侍奉了二十余年。

在第十个年头上,父亲悄然离世。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大约在五年前十太夫成了近臣管家。

十太夫并没有太多的想法。

但是,十太夫讲义气,知恩图报,他作为一名忠臣受到主人的重用。

哪里有那么多忠孝节义?

总是会有人这样说。

可十太夫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赞赏。

得到母亲的赞赏,得到家人、父亲、师长、同门师徒的赞赏。

赞赏的人一茬茬更新,而十太夫的内心却是始终如一,不曾发生过任何变化。希望得到赞赏,于是就越发努力地奉献。

事情仅此而已。

忠臣听到别人那样说,自己也不禁为之惊讶。

上一代青山家当家人青山铁山,对于十太夫来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主人。

铁山经常夸奖十太夫。

铁山一向沉默寡言,可他却是语出惊人。

在十太夫看来——青山铁山的拥戴者甚多。他的话并不一定就是在夸奖自己,或许青山铁山很会用人。

在就任监管纵火及盗窃案长官一职时,不要说与力、同心等人,甚至小者之类也开始对铁山表示景仰。他们不仅到大官员的官邸,甚至到铁山坐落在武士街上的宅邸为他庆贺。这种情况同样延续到铁山引退之后。

镇上的人对铁山评价很高。受到主人的赞赏,十太夫同样表示高兴。

说起来,担任监管纵火及盗窃案长官一职,本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他不可能像一国郡守那样得到更多的俸禄,反倒是付出的多,工作量甚至超出先手头。相比之下,工作成绩的好坏却是显而易见的。

岂止是上司,甚至是部下也对此一目了然。

盗贼减少治安改善,算是有了功劳。相反,世道出现混乱就要受到谴责。

可是,在十太夫看来,这一职务无论由什么人担任,其办事的方法却并没有多大区别。即使想要有别于他人,却也没有任何具体的手段。与力、同心的人数相等,搜捕犯人的方法又始终如一。

细想起来,世道的好坏,那完全是听天由命。且看——人世之间,不可能只凭着抓起了几个盗贼,就可以判定世道的太平与否。

问题是,是否能够得到世人的认可。

其中更重要的,要看办事人员的人品,十太夫这样认为。

从这个意义上说,青山铁山或许是最胜任这一职位的人。

不嫌弃俸禄的多少,也不图地位的高低,青山铁山一丝不苟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既得到了上司的信赖,又得到了部下的尊崇,了解铁山的人无一不对他表示称赞。

与此同时,铁山还遇上了好运。在他任职期间,曾经发生过几起引起世人瞩目的大案,重要人物均遭到了逮捕。此外,他做出的几桩重大判决也得到了世人极大的好评。

百姓无不景仰铁山大名。

说是枪打出头鸟,但若不能出人头地,却又终将被世人所遗忘。此乃世间常情,然而青山铁山却似乎与众不同。

活跃的时候,势必受到大家的赞赏。而无所作为时,同样会以稳如泰山而得到人们的敬佩。

这也是出自于铁山人品的高尚。

铁山既不被人嫉妒,也未被人疏远,相安无事地结束了自己的任期。引退之际仍旧是一身高洁。

引退之后,主人铁山依然得到了各方的高度评价。

每当听到人们对主人铁山的赞赏之词,十太夫总会认为,那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夸奖。

你可是遇上了一位好主人哪。

能够服侍青山先生,那可是你

的福气。

是的,十太夫为此感到荣幸。

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事情,却受到了主人的夸奖。

作为近臣管家在主人身边服侍了五年,十太夫感到非常充实。

细数每一个荣誉,十太夫感受到了生命的价值。

在这里,十太夫得以服侍自己喜欢的主人,并因此而得到主人的夸奖。

他只是在青山家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但这却让十太夫感觉到,自己似乎收获了全江户城人们的赞扬。

十太夫感到生活非常充实。

可是,铁山死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

主人去世时,十太夫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噢,安排葬礼,举办法事活动,那是十太夫最拿手的事情。十太夫自以为比任何人都能够安排得更加圆满。事实上,葬礼活动也确实一切顺利,无一疏漏。

但这里所要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疏漏,那也是理所当然。

这种事情不可能得到夸奖。做不好只会受到谴责,但做好了却不一定就会受到赞扬。

不对。

十太夫又开始数起了荣誉。

十太夫心里感到不解,他一味地固执已见。

父亲去世时也同样如此。十太夫不知道自己是感到了悲痛,还是感到了孤独。或许两者都不是?

也许是觉得高兴?觉得快活?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无疑,十太夫既没有感到高兴,也没有感到快活。但尽管如此,十太夫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如果十太夫感到了悲痛,那么,他会采取怎样的行动?他是否会像女人孩子那样痛哭流涕?

如果自己保持沉默,那么别人对自己将一无所知。

不。

总之,还是对别人的目光有所顾忌。

当亲人乃至主人去世时,十太夫的脑子里始终在考虑的,却是自己如何表现才能够得到周围人们的赞赏。

那么,究竟怎样才是真正的自我呢?

十太夫完全可以不必顾及别人的感受。既然喜欢吃萝卜,那么只要保持自已这一爱好就行了。

可是,那样做永远也感觉不到快乐。

永远也感觉不到幸福。

即使不喜欢也要强迫自己吃一些茄子,这样就可以得到大家的赞赏。

十太夫为此而感到幸福。

十太夫也感到了悲痛。

他为此而悲痛。

十太夫已经在青山家侍奉了二十年之久。他深知忠孝节义的高洁,却把人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或许面对人的情感,武士首先选择的仍然是忠义,可是,如果失去了人的情感,十太夫的内心就会变得一片空虚。

或许,他已经感受到了空虚。

十太夫坐在储藏室门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幸好此时附近没有女仆经过。

家里人手严重短缺。

自从铁山去世以后,青山家就开始变得凌乱不堪。

不,不是说青山家从此没有人管理,并因此而变得一片混乱。事实上,只要有十太夫在就永远不会是那样。

并非明显地穷困潦倒。

收入减少,开支增加,生活条件已经无法和昔日相比。可话虽这么说,观察其他贫困家庭的现状,青上家的生活却并没有感到明显的困难。

但是尽管如此,在十太夫的主持下,还是对人员进行了一番调整。

武士的天职是服兵役。太平盛世,兵役似乎显得无关紧要。这种事情不会被人挂在嘴边上,但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武士不创造任何价值。

他们只会消费。

可那绝不代表奢侈。有人说,武士食不果腹却是气宇轩昂。这句话并非只是意味着武士要忍辱负重。无论是车马还是盔甲抑或是士兵,即使不用却也要准备得一应俱全。

这种事情比起一日三餐显得更为重要,必须给予优先考虑。这是武士的天职。

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有些旗本才提前向百姓借入年贡,只是目前青山家还没有困难到那种地步。

但是今后如何,却是谁也不能保证。为此,最佳选择应当是减少开支,以便做到有备无患。

可是,却又不能减少若党或者小姓的数量。只能考虑减少中间]或者男女仆人,这样一来便增加了十太夫的负担。府内的事情本不应当由武士亲自动手,那都是男女仆人的事情。但是由于人手不足,却又不得不由十太夫来补充。

十太夫已经做好了准备。既然已下定决心,就要坚持到底。

如果是铁山,一定会对十太夫的行为大加赞赏。

可是,对此新的主人却是无动于衷。他什么也不表示,只说了一句,随你便吧。

为此,十太夫对现在的主人——播磨感到为难。

其实十太夫并不讨厌播磨。

元服前,十太夫一直在关照着播磨。播磨为人正直,性情刚毅,是个好少年。长大以后,他聪明过人,是个好青年。他能文能武,文武双全。说他循规蹈矩,其实倒也并非如此。有时他也乐于花天酒地,但却从不纵欲。他曾经和那些尚未继承家业的一群若党结成徒党,可是从来没有听说他做出过越轨的事情。自从继承了家业,播磨便与那些人一刀两断。

现如今,播磨已经是一名出色的武士。

是十太夫的主人,青山家的当家人。

尽管还没有被任命一官半职,却也是早晚的事。

总之,播磨迟早会崭露头角。

可是,他却让十太夫感到了为难。

十太夫非常清楚其中的原因,那是因为,播磨始终怏怏不乐。

不论十太夫如何做,也不论结果怎样,播磨总是显得不动声色。或许播磨暗自高兴,可十太夫却感觉不到。播磨从不生气,也不急躁。他绝不会轻易发火。元服前播磨曾患有癫痫病,为此让人大伤脑筋,后来却突然恢复了正常。大病痊愈的播磨,像画像上画的一样,成了一名模范的年轻武士。

播磨与人结成党羽,蓄意作恶,似乎那也只是在故意把自己打造成恶魔——以显示武士的冷酷。

播磨看上去并不愉快。

曾几何时,播磨总是会显示出内心的不满。无论十太夫如何尽心尽力,也无论十太夫怎样不辞辛劳,却都不能使播磨感到满意。那时无疑就是这样。

十太夫始终这样认为。

有据为证。

十太夫从来没有得到过播磨的夸奖。

他可以对十太夫表示犒劳,也可以表示感激,或者表示出信赖。铁山的葬礼结束时,播磨也曾感谢十太夫多年来的无私奉献,恳求他今后仍将一如既往。无疑,播磨对十太夫感恩不尽。

然而,播磨却从不对十太夫表示赞赏。

那是因为——他并没有感觉到快乐。

青山播磨从不表示出兴奋。有时,他也做出高兴的样子,但是并没有从内心里感到喜悦。根据十太夫二十多年来近距离的观察,他从不记得播磨从内心发出过喜悦。

一心只为得到他人的赞赏,并以此编织出自己人生轨迹的十太夫——对于这样一个内心空虚的人来说,侍奉一位从不感到欢乐的主人,则意味着无法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那是因为他无法得到回报。

既然如此,还不如受到责备。

真弓反而显得更容易接近。

年轻的时候,就经常受到铁山的姐姐真弓的训斥。

只要一见到真弓,必定受到她的责怪。即使没有过错,她也会让十太夫感到不愉快。

尽管如此,十太夫却没有感到为难。

受到真弓的训斥,但改正了就会受到赞扬,纠正了也会受到表扬,道了歉反而让对方高兴。

结果还是一样。

目的是希望得到对方的夸奖。

十太夫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尽管这一愿望显得微不足道。

自己竟是如此的愚蠢,十太夫苦笑着。

像个小孩子。

不,这和小孩子完全不同。

似乎感到自己走错了路。大的方向并没有错,却是感觉自己正在步入一条羊肠小道。

总而言之,没有任何办法。

毕竟,自己不可能去问主人是否感到了欢乐,并且乞求主人的赞赏,这种事情想想就觉得很可笑。

甚至可以作为讽刺漫画的题材。

十太夫再一次苦笑着,环视了一下四周。

十太夫感觉到惭愧。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却是从内心里感到不可思议。自己并没有被人抓住弱点,但如果被人看透了内心的想法,那该是何等的耻辱?

十太夫伸出手,打开了储藏室那扇沉重的拉门。

一阵寒气迎面扑来。

在这间一片昏暗的房间里,收藏着大小不同的箱子,以及各类不曾使用过的器皿。

青山家从不轻易丢弃任何东西。

因为是旧式家族,就像大名家里一样,房间里堆满了各类物品。

通常,大名家会是杂物堆积如山。有些是上司的赏赐,有些是下属的奉纳,还有一些是年终岁末收到的谢礼。不知不觉这些东西就会堆积如山,于是便出现了将这些东西收购变卖的变卖商人。

青山家也曾几次将变卖商人请到家里。

那是在五年前,十太夫刚刚成为近臣时的事情。并非因为经济拮据,只是因为无法保存。

日常什物堆积如山,其中尤以餐具器皿居多。小碗小碟之类不胜枚举。听起来似乎有些夸张,可实际上根本无法进行整理。

包括男仆女仆总共不过二十几号人,怎么也用不过来这么多的餐具。无疑,举行大小宴会时或许能够用上一些,但也还是感到了物累。

根据判断——已经是不再需要。

为此,请来了变卖商人。

应该说卖出了一个好价钱,由此看来那些东西的确是好东西。

但十太夫并不懂得其中的价值。

在十太夫的眼里,盘子就是盘子,香炉就是香炉,只要不磕不碰就都是好东西。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似乎其中也不乏佳品,乃至无价之宝。

每到这时,十太夫就要受到真弓的责备。噢,或许是训斥。

“没有鉴赏能力的人如何能够得到别人的信赖?这些东西乃是家族荣誉的象征,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参与青山家财产的变卖?”

不识货的东西,真弓这样称呼十太夫。

普通人无法估量这些东西的价值。

有些东西不可以拿出来拍卖。

如此珍品、逸品、神品,却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草率出手,简直令人无法容忍。

事情就是这样。

十太夫似乎也有所察觉,于是将赏赐来的东西预先放在了一旁。但即使如此,却也还是感到力不从心。

据说,那里面包含着传家宝,青山家有件祖传的家宝。

储藏室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一件保存得很仔细的物品,叫色锅岛大盘。最初,十太夫还以为那就是传家宝,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传家宝是一组姬谷的套盘。”真弓说道。

十太夫小心翼翼地向主人寻问后得知,传家宝的确是姬谷窑的瓷器。铁山说那才是青山家的传家宝,可是十太夫却不知道它保存在什么地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它似乎还并没有被拿出去变卖。

噢,如果那件东西已经被变卖,十太夫必将被迫剖腹自杀。到那时,真弓会丝毫不讲情面。十太夫觉得必须把这件东西找出来。

但是由于事情繁多,却没有能够把它找到。

不知不觉,事情已经过去了五个年头。

“必须找到那件传家宝。”就在前不久,真弓突然张口说道。

真弓一向说话厉害,现在不知道她又在算计着什么。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又和播磨的婚事有关。

十太夫挺了挺身子,呆呆地望着眼前那成堆的木箱。那数量,让十太夫想起来就感觉头痛。

正如五年前真弓所说,那些都是荣誉的象征。

数不清的荣誉。

在这无尽的荣誉当中,埋藏着青山家的传家之宝。

“有是有,只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铁山曾经这样说过。

的确,它曾经被代代相传。

可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它被放在什么地方,前一代主人这样说过。

不能拿来使用,也不能拿来欣赏。既不能出售,也不能变卖。即使出售也无法定价。因为无法确定价格,所以才成为了传家宝。

就是说,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所以才把它称之为传家宝。

为此,既不想把它拿出来也不想见到它。

铁山这样说过。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事到如今,却要把它找出来吗?

十太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

这件事交给女仆去做自己又不能放心。如此价值连城、无可替代的传家宝,万一有个闪失,必将无法挽回。

一定会被主人杀头的。

或许这仍旧无法了结。后果会是怎样,没有人能够想象。即使十太夫等上看年纪的老人剖腹自杀,也无法弥补损失。总而言之,事情不容乐观。

怎样做都不会得到主人的赞赏。

那是当然。

十太夫独自一人笑了起来。

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一切都要以此为基准?即使不是传家宝,打碎了东西总是不可能受到夸奖的吧。

直参旗本青山家的传家之宝,那可是崇高荣誉的象征。十太夫这个无名小卒四十年之荣誉加在一块儿,也远不及其光辉灿烂。

看着脚下这几只木箱上的标签,十太夫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最后索性转身离开了储藏室。

最好是改日再来。

十太夫自己也不免出现疏忽。

说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什么叫姬谷窑。

十太夫对陶瓷器并不精通,但似乎又知道个一知半解。毕竟眼前摆放着几十个,乃至几百个瓷盘子。

如果是伊万里窑或者九谷窑,倒也还听说过。那个姬谷瓷似乎是彩绘瓷器。以前曾经听人说起过,彩绘瓷器最早的应当是伊万里瓷。位于加贺的磁窑被称为古九谷窑,据说它并不十分古老。

这样一来,便更是被弄得一头雾水。十太夫大致将它们进行了区分,却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年代。

铁山说没有见过,那么真弓呢?按照十太夫的推测,真弓似乎也没有见过。

但她从来没有说过。

实际上,或许那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十太夫的脑子里猛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他摇了摇头。

不可能。或许真弓没有见过,但怎么也不可能不存在。那位铁山,他的确说过有这样一件东西。

何况是传家宝,他不可能拿着这么重要的东西开玩笑。

重要的是,做任何事情都要服从命令。

铁山去世后的今天,真弓的话对于十太夫来说显得尤其重要。或许在某种程度上,真弓的话比主人播磨的话还有分量。在任何情况下,十太夫都必须优先做好真弓吩咐的事项。

难道——这也是为了得到夸奖吗?

像往常一样,十太夫的思绪开始步入歧途。于是,青山家的近臣管家手上扶着储藏室的拉门,呆呆地站在了廊檐下。

希望得到夸奖。

希望得到夸奖,希望得到夸奖。

荣誉堆积成山,也只是充满了整个房间。

十太夫关上了满载荣誉象征的储藏室的房门,转身离开了那里。

他想起了年轻的主人。

那位从不夸奖自己的年轻主人。

那位先生他——刚才在院子里做什么?

十太夫猛地想了起来。

十太夫向着庭院方向走去。

十太夫站在廊檐下,面对庭院,向着刚才主人站立的方向望去。

刚才,在那棵古老的柳树下,播磨就站在那里。他并不是在欣赏古木。

如此说来,他是在看那口井吗?

那里的确有一口枯井。

那是一口枯井吗?

很早以前,在十太夫还年轻的时候,记得曾从那口井里汲取过水。现在没有人用那口井,只是不曾记得有人把它掩埋,所以不可能是口枯井。

这个院子总是一片潮湿,地面永远是湿漉漉的。好像雨过天晴,地面终日泥泞不堪。夏天苔藓的气味让人喘不过气来,冬天则结成一个个霜柱。整个院子地处低洼地段,而且排水不畅,井口就坐落在院子的中央,所以永远不会干涸。

似乎,播磨曾经往井里张望过。

是什么东西掉到了井里吗?

从廊檐下探着身子,十太夫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从这个位置投掷过去,不可能把东西投到井里。如果不走到井边,就不可能把东西投进井里。

也就是说,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

唰,柳树枝轻轻颤动了—下。

井边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噢,那并不像是个白色的身影,那是个白色的物体。

“柴田先生。”那白色的物体发出了声音。

十太夫探着身子,就这么呆呆地僵住了。

“柴田先生。”

“你是——又市吗?”

嗯,那影子回答道。他打扮得简直像个禽兽,一阵风似的来到了古树前。

只见他身披一件帷裳,胸前挎着一只偈箱,头上缠着一块行者的白色木棉方巾,单膝跪在地上,恭敬地立在了面前。

人称——诈术师,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小恶棍。

“结果怎样?这所宅院。”

“嗯,已经说好——不许再来这里。”

又市低下头说了声:“实在抱歉。”

“只是,下一个去向至少要在十天以后。”

“那么,就是说,事情已经了结了吗?”十太夫问道。

听十太夫这样一说,又市回答道:“是的,已经了结,就在今天早上。”

“我可是昨天就跟那位先生说好了。”

“嗯,我到处转了一圈儿四处撮合了一下。最后,昨天晚上来到了寿美屋,直到今天早上才算最终办妥。”

“那么,结果怎样?”十太夫再一次询问道。又市回答,您所担心的事情,已经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没有必要了吗?”

“嗯,那只不过是那家男主人的相思病,女主人的瞎嫉妒,那个老头子,他连一个手指头都没碰到。我说的是阿菊。”又市回答道。

“这样啊。”

“那位先生,他甚至还送来了道歉的钱。他来到久兵卫大杂院,悄悄地放下了一笔钱。”

“会不会是讹诈?”

“那怎么可能?”

“都是事先说好的。”白衣恶棍说道。

“你真了不起。”

这个小恶棍是专门负责与人交涉的,他所从事的营生,是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平息世上的纠纷。外号诈术师,意思是说,乘虚而入,得走且走。

“你害怕了吗?”十太夫问道。

岂有此理,又市回答道。

“我是个行脚的乞丐,自有自知之明。像我这样的混世魔王,站在这个院子里本身就应当有所顾忌。”

“嗯。”

是的,家丑不可外扬,仅此便足以让人感到难堪。

“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迈进这座庄严的武士宅院大门本身,就已然是超越了法度。即使是从后门进来,我也还是会感觉到诚惶诚恐。为此,我选择了在这里与您见面。”

“原来如此。”

但即使是这样,不走正门也不可能钻到这里来。即便侥幸钻了进来,也不可能如此巧合,正赶上十一太夫由此经过。这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对这个人绝对不能麻痹大意。

如此说来,一切都已经平安无事了吗?

听十太夫这么一问,又市回答道:“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你是说——还有问题吗?”

这听起来令人感到不快。

又市越发显得恭敬起来,张嘴说道:“老实说下一个做工的地点还没有确定。”

“你是说——阿菊的下一个做工地点吗?”

“是的。”

“喂,又市,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这种事情,凭你的本事还不能随便找个店铺吗?偌大个江户城,哪里没有做工的地方呢?”

“找个地方并不难。只是,如果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话,就又会人财两空。”

“怎么会和从前一样?”

“大家都这么说。”

“都说什么?”

“都说阿菊她——”

“都说阿菊她怎样?”

“都说阿菊——她是个瘟神。”

“你胡说。那都是胡说八道,阿菊她——”

“我明白了。”诈术师似乎已经看透了十太夫的心思,张口说道。

果然不善。

还没等我说完,那家伙早已知道我要说什么,十太夫思忖着。

又市继续说道:“阿菊的确是个好姑娘,说她是瘟神,那简直就是无稽之谈——我也这么想,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到过的所有店子,最后还不都是一样?阿菊本人似乎还没有察觉,可所有人都在这么说。阿菊那姑娘,她可是个祸根哪。噢,当然那全都是那些患相思病的男人不好。可尽管如此,长得漂亮又有什么办法?况且——阿菊她也已经十八岁了。”

“嗯。”

“依我看不如赶紧给她找个婆家。”又市说道,“说媒,那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呀。”

“喂,等等。”

这种事情——还是要慎重。

又市猛地抬起了头。

十太夫却垂下了眼帘。

“我知道,任何事情都不必过于追究。可是——柴田先生,在您的头脑当中,有什么理由吗?”又市问道。

“我的头脑当中——这是什么意思?”

“噢,您是旗本武士的近臣管家。可您却对生活在后面大杂院里的那些平民百姓如此关心,这一点怎么也不能让人理解。依我这等卑贱小人的猜测,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这个嘛,不能讲。”十太夫背过了脸。

又市立刻说道:“请恕我出言不逊。我本想着——能够为您尽些微薄之力,可现在看来,那似乎是我多虑了。”

“是啊,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这是余款,说着,十太夫掏出一文银子,放在了廊檐下。

又市迅速缩起身子靠上前来,抓住了银子。

“的确,我和柴田家之间的缘分也就仅此而已。”小恶棍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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