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做什么事情都比别人迟钝,不是忘记就是做错。并不是因为粗心,要说是马虎嘛,其实倒也不是马虎。

平日总是小心谨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满腔热情,从不发牢骚。也不提出过分的要求,只是一味任劳任怨地做事。可是,结果却总是不能令人满意。

阿菊——她简直太笨了。手不灵巧,人又不灵活,慢慢腾腾的,做事情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周围的人都这样说。

可是,阿菊并不是对人冷淡。

阿菊长得漂亮,总是爱笑。她为人厚道,从不生气。她既不装腔作势,也不耍女人的脾气。而且,决不卑躬屈膝。

即使遭到辱骂,阿菊也会耐着性子听下去。即使受到训斥,阿菊也会诚恳地道歉。

挨了打,她就只好哭上一通。

即使被别人冤枉,阿菊也决不申辩,从不强词夺理。甚至被人拿来出气,阿菊也从不反抗。

为此,大家都说阿菊糊涂。

也正是因为如此,很多人甚至把自己的过失,归咎在阿菊身上。那是阿菊干的,是阿菊说的,是阿菊是阿菊,什么都是阿菊不对,这让阿菊感到非常为难。可即使自己不记得,阿菊也从不争辩。为此,事情经常就这样不了了之。可是,当事情真相大白时,最终受到责备的还是阿菊。人们会说,既然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说实话?结果,阿菊反而加倍受到大家的责难。

阿菊总是疲于四处道歉。或许,这就是她的性格。

为什么总是道歉?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意见?

也有人这样劝说阿菊,呵最后得到的回答却总是那一句话——本来自已就做得不好嘛。

也确实是这样。事情总是得不到解决,做任何事情都不能令人满意,这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于是这就更招致了大家对阿菊的不满。

我就是这样的人,有什么办法呢?阿菊说道。

阿菊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在内心里,阿菊却是非常聪明。正是这种聪明,才导致了她表面上的迟钝。而对此认识不足,又成了阿菊看上去笨拙的最大原因。

阿菊之所以反应迟钝,无疑是因为她的眼光比别人更长远。眼光看得越远,眼前的行动就变得越迟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假如这样做的话,结果就会是这样。可是如果那样的话,也许结果会是那样。或许不是,或许就是这样。

怎么样做才会更好?什么样才是最佳结果?想来想去,结果耽误了做决断的最佳时机。

尽管如此,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女孩子做出的事情。事实上,更多的场合俞根本不必大惊小怪。随便怎么样都无妨,出了问题再考虑也还来得及,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

但是在阿菊的脑子里,不存在得过且过这种概念。

在阿菊看来,得过且过意味着当初就不应当是那样。努力去做尚且不能如意,马马虎虎就更不能把事情做好,阿菊是这样想的。

在阿菊那里,不存在模棱两可的选择。

可结果却是,都会弄得束手无策。因为犹豫不决而耽搁了时间,最后不得不做出最坏的选择。

多数情况下都流于失败,最后还要受到惩罚。

这就好比下围棋或者是下将棋。如果每走一步都想到了接下来的十步,那么每前进一步就都会有许多种选择。将这众多的选择,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进行筛选并做出决定,正是所谓的深思熟虑。

改变未来十步布局的眼前这一着棋,无疑是关键的一步。

但是,瞻前顾后,只考虑到各种可能,却没能够迈出左右那些可能性的眼前这一步,结果只能是裹足不前。考虑出两步尚且不必要,如果是十步的话,就太多余了。

阿菊总是在前十步,抑或是在前二十步的地方迷失了方向。越是左顾右盼,就越是顾虑重重,结果只能是望而却步,最终在错误的方向上越走越远。

想后退却又欲罢不能。眼下总是不如意,其实也是出于这一原因。

其实阿菊并非迟钝,只是不知道眼下应当怎么办。

对此,其他人却不能理解——如果只是冷眼旁观的话。

此外,阿菊还有一个特点,做什么事情都显得慌慌张张、手忙脚乱的。如果以此判定阿菊是个举止敏捷的姑娘的话,那么也可以认为她只是做事欠考虑,或者粗心大意。可偏偏在这方面,阿菊做什么事情又都显得迟钝。在外人看来那似乎是性格稳重,于是就愈发显得她很笨拙。

有时候,阿菊手里拿着一张盘子可以在原地呆呆地站上一刻钟。

如此看来,怎么能说她不糊涂呢?有时阿菊也说自己糊涂。

可是,如果真的说阿菊迟钝,她自己却并不这样认为。所以说,或许阿菊根本就不糊涂。只是所有人都不认同她而已。

今天,阿菊又被辞退了,这次已经是她第六次被辞退。做什么事情都不长久,最长两年,短的时候只有半个月。

其中有三次是受到斥责后被辞退。

还有两次是被主人客气地辞退。比如,端着一盆水却把水洒得店铺里满地都是,结果主人不得不请阿菊自己离开。

这一次却是没有任何预兆,早上起床后突然被宣布辞退。

阿菊猛地一下子愣住了。可是,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虽然稍微吃了点惊,却并没有感到太伤心,也没有觉得后悔。

阿菊没有想更多。望了望天空,又望了望廊檐下,阿菊踏上了回家的路途。脑子里只想着眼前的天空、廊檐。因为天空就是天空,廊檐就是廊檐。

这时的阿菊并不迟钝,脚下也显得十分轻快。

如若胡思乱想,马上就会迷失方向。如果这个时候犹豫不决,不知道去向何方,那就会耽误大事。脑子里被杂念充斥,阿菊就可能失去目标。

如果什么都不想,就不会出现那种事情。

基本上可以做到一心不乱,也可以平安回到家。

然而,设想阿菊看到了屋顶,进而看到了屋顶上的瓦片,结果问题就会随之而来。

瓦片的形状,瓦片的颜色,瓦片的大小,与隔壁屋顶上的瓦片的区别。

瓦片的数量——对,尤其是数量,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怎么数,也数不清。

并不是数量数不清。即使没有学过算数,但几百几千阿菊还是数得过来的。只是,数着数着大脑却走在了数字的前面。

数到十时,眼前却看到了十一,而脑子里却想到了十二。这样重复几次之后,这些数字之间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大。眼下,究竟是数到了百,还是看到了百,抑或是想到了百,不知不觉已经含混不清。于是,大脑思维便开始往回倒退。

数过九十九了吗?是不是跳过了九十八?九十七、九十六怎样啦?不,那之前是什么?

可是,眼睛已经看到了前面。一百〇五、一百〇六、一百〇七。

噢,不行了,必须从头数起。

于是,半天的时间就站在店铺前数起了瓦片,有时还会被淋得满身是水。做什么事情都是如此。

有什么必要数瓦片呢?屋顶上瓦片的数量永远都不会变。一眼便可以看到全部,这就已经足够了,数瓦片没有任何意义。

全部的瓦片构成整个屋顶。数瓦片本身,便意味着将屋顶分割成碎片。

但是,如果把屋顶看成是房子的一个部分,那么只看到屋顶本身,就意味着把屋顶从房子中分割了出去。

如果看到了房子,那么一条街里会有许多的房子。

结果,还是离不开数字。三间、四间、五间。

街道——就是街道。如果数起来,就会感到莫名其妙。所以,还不如什么都不想。

阿菊最喜欢天空,因为天空是不可数的。

所以,阿菊总是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阿菊喜欢一边望着天空一边往前走。

天空只有一个。天空可以变化多端,却是不可分割的。天窄中飘浮着白云,却是很难数得清楚。鸟儿在数之前早已飞得无影无踪。

星星却是真的难以数清。定睛看上去,星星的数量会无限地增多。呆呆地望过去,似乎又是茫茫的一片。

所以,阿菊外出时总是仰望着天空。无论是晴天还是阴天,阿菊总是仰望着天空。一边仰望着天空,一边行走在大街上。

屋檐总是会映入眼帘。阿菊不会去关心屋檐下面有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那里都是些什么商铺。

有时,阿菊会撞到迎面走来的人。所以,阿菊经常会摔倒在地上。这一点,更让阿菊显得很迟钝。

在家里并不会摔倒,可是一出去办事,两次当中总会有一次弄得膝盖上满是泥土。有时,还会把手里的东西打得粉碎。有时把钱掉了一地,找也找不回来。阿菊也曾经把盆子摔碎过。

难怪经常会被辞退,就是不善于数数。

一套器具——因为是一套,所以一定是成双成对的。

收起来之前要数好数,主人说道。可阿菊数起来却是没完没了,于是就会挨主人的训斥。挨了训后,又忘记数到了哪里。只好对主人说忘了数过的数,结果又要遭到训斥。越是挨训,就越是数不清楚,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回答说数完了。主人问一共几个,结果回答时总是少一个,于是便会遭到更加严厉的训斥。

实际上并不少。阿菊知道数目已经齐了,她知道全部都拿在手里了,只是数起来总是会少一个。

正是因为数了,所以才知道少了一个。世界上的事情,经常是不必数就自然齐全。世间之事变化无常,却是不会欠缺。这样似乎才算正确——阿菊有时也会这样想。

可是,结果却不能令人满意。

女仆头领、当班的、主人,没有一个不大发雷霆的。就连比自己年纪小的徒弟们也嘲笑起来没完。说没有数清,就会被人骂是笨蛋。说不用数东西都在,又会被人讥笑是马大哈。原本一个一个地数下去,如果数不到十就不能说是齐全。

然而,这才是世间常态。

眼前能见到的就是全部——天空不可数,可它却实实在在地挂在那里。

阿菊望着天空,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哎,阿菊似乎想说些什么。

她只是这样想,却没有过多地考虑。总之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所以根本没有必要思考。

大杂院里住着母亲。和以前一样并没有任何变化。

母亲从不会生气,她不是那种人。母亲只是感到为难。阿菊不忍心看到母亲为难,但却又无可奈何。

她只好老老实实地告诉母亲,自己又被辞退了,没有必要寻找借口。

又不是节假日,为什么又回到了家里?阿菊什么也不说,母亲却表示理解。女儿并没有那么灵巧,不会说瞎话的。

自从十三岁离开家第一次外出做工,今年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阿菊已经十八岁,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别说出嫁了,阿菊甚至连做工都做不好。

这一次外出做工,还没坚持到三个月。

薪水也没有拿到。

白白耽误了时间,却又没有办法。女主人似乎很生气。

阿菊不记得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不对的事情,以至于让主人这般大发雷霆。

定是惹怒了女主人。

多数情况下,不说话也会挨训,说了话还是会挨训。

阿菊的说话方法,总是显得那样笨拙。

好几次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是好,结果还是挨了训。

女主人总是气冲冲的。

没有办法,谁让自己遇上了这种人。

可是,那家的先生却是个性情温和的人。遇到什么事情,他总是会给予阿菊特殊的关照。阿菊离开店子时,先生还特地从后面追了上来,握住阿菊的手,嘴里道着歉为阿菊送行。最后还递给了阿菊一个红包。阿菊也没有确认里面放了多少钱,估计不会是三个月的工钱。

这个——

阿菊终于想起来,一定要把它交给母亲。不用说,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阿菊把视线转向了远方,猛然看见一个卖蚬子的。那个人低着头也不叫卖,没精打采地走在大街上。

是不是卖不出去啦?

还是本来就没有打算卖?

看了看四周,似乎给人这样的感觉。

阿菊走过他的旁边,斜着眼睛看了一下,水盘子里空空的。

是卖光啦?

或许本来就没有东西,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卖的了。

本来也没有听见叫卖声,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卖蚬子的?

想着想着,迎面飘来了一阵熟悉的气味。

那是下水沟的气味。

那里一片

污浊,脏水排泄不畅。

抬头望去,天高云淡。太阳斜挂在天边,阳光暖洋洋的,照射在木屋顶上。

时间已经过午。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得这么慢。

离开店子时还是早饭之前。

阿菊低下头,眼前是一间杂货铺。

从熟悉的雨水桶处向左拐,看见一片露天的栅栏。

那是久兵卫的大杂院。

母亲就住在大杂院的后街。

钻进露天栅栏,脚下突然变得一片泥泞。

又没有下雨,地上总是湿乎乎的。也不是阳光照射不到,地上却从来也没有干爽过。

走街串巷的货郎、卖花的铺子、卖鱼的店子、挑担子卖吴服的。

并排五间平房的最里面一间,就在水井的旁边。

被烟熏得漆黑的隔扇门上,只有一间没有挂牌子。推开屋檐下的破雨窗,透过窗格子,只见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背朝外端坐在里面。

隔扇窗被打开,里面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你可回来了。”母亲说道。

阿菊似乎这样听见。

“母亲。”

“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吗?”

阿菊探了一下头,没有见到母亲,却看见里面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有些脏了的白衣,显得不那么整洁。那男人坐在门槛上,看了一眼探进头来的阿菊。

“噢,我在这儿碍事吗?”

那男子站起身,立在了水缸前。

阿菊慢慢地探进了身子。在房间内屏风附近,阿菊看到了母亲那熟悉的身影,她弓着背坐在榻榻米上。三个月没见,母亲似乎又变得瘦小了许多。

“还磨蹭什么呢?”

“什么——”

阿菊缩回了身子,站在门口。

外出做工中途回来,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所以,谁也没有感到惊讶——可尽管如此,阿菊的表情还是显得有些奇怪。

“啊。”

那男子弯下腰,探着身子。

“我这个人,可能大家都觉得奇怪,可我并不是坏人。我家住在麴町念佛经的大杂院里,我到处散发除魔符纸,我名叫又市,是个天生的笨蛋。”

“除魔?”

“就是愿人坊主。”那个男人,也就是又市说道。

“你没见,一到年关进入正月,就有人摇着铃铛到处散发符纸吗?可我一年到头都是这个样子,正所谓辟邪除魔,其实都是哄骗小孩子的。”

又市和气地笑了笑。阿菊也笑了笑,糊里糊涂地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

“这个人,他是那位宅悦先生的朋友。”母亲说道。

宅悦先生,就是那个家住杂司谷的,从前母亲曾经去过的,那个足底按摩店按摩师的名字。

母亲以前曾经承包裁缝店的活计,得过肩周炎,坐时间长了就会腰痛。

宅悦是一位性格豪爽的汉子。他除了足底按摩以外也做灸疗。

记得听人家说,他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是的,是的。”

母亲遗憾地摇了摇头。

“就是在四谷盐町被一个女鬼杀害了的那个宅悦。那实在是太残忍了。”

“是呀。”又市痛苦地皱了皱眉头。

“那位宅悦先生他——”

还没等阿菊说完,母亲便张罗着,“快进来,累了吧。”

“我不累,母亲。”

“噢,你不用说我都知道,这位又市先生都告诉我了。”母亲说道。

“告诉您什么了?母亲,是不是——我被店子辞退的事情?您——是听他说的吗?”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知道?

“你说什么?”

“我是受到了主人的委托。”又市说道。

“受主人委托?”

“是的,是受寿美屋家主人的委托。”

“他委托您做什么?”

“噢,进来慢慢说。”母亲说道。

阿菊慢慢地伸出右脚,踏进了土屋。又市依旧站立在那里。阿菊像猫一样轻轻地从他面前走过,上了客房,坐在了母亲的旁边,两只眼睛望着又市。

母亲转过脸,对着阿菊勉强做出笑脸,抽抽泣泣地说道:“你也真是太不幸了。”

“不幸什么?”

母亲两只眼睛望着阿菊。

“难道就这么没出息吗?”

“喂,如果这也算是没出息的话,那么,那家小人书店屋檐下挂着的版画,都是些丑八怪,就全都要不得了,是不是?阿静。”

“我觉得就算是一般吧。”

“您在说些什么?”

“我是说你。”母亲说道。

“我说,尽管不知道你为什么又会被辞退,但至少这一次,该不会又是因为慢性子吧?”

“哪里有那种事情。”

可为什么又被辞退呢?

总之,还是因为迟钝,没有其他理由。

“是因为被别人嫉妒。”又市说道。

“嫉妒?”

“这事情就难办了。”又市一边说着一边卷起了帷裳的下摆,坐在了门槛上。

“寿美屋家女老板,人倒是不坏,可就是嫉妒心太强。噢——她家的丈夫人很稳重,老实得像块木头疙瘩,从不去吉原大街闲逛。说起来,就是相貌长得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对着他说爱的那个母狐狸都嫌他丑。他根本没有女人缘,只是——偏偏就受到了老婆的爱慕。”

“看起来他很会勾引女人嘛。”又市说道。

又市在说些什么,阿菊完全不能理解。

正如又市所说,阿菊做工的——在今天早上之前做工的那个店子的主人寿美屋与介,年龄六十岁,长得一脸皱纹,一副不可思议的相貌。仆人当中有人叫他猿公,可每当阿菊听到这一称呼,就为难得不知该如何答应是好。

但是无论外表如何,在阿菊看来,与介却是一个善良的人。对待行动迟缓反应迟钝的阿菊,主人也显得格外亲切。阿菊做错了事,主人总是给予原谅,有时甚至是袒护,时不时地还拿些果子给阿菊吃。

“说起果子嘛,”又市说道,“噢,说起来你可不要误会,阿菊小姐——你也应该有十七八岁了吧?居然拿些果子来诱惑你。”又市挠了挠头。

这时阿菊才刚刚发现,又市没留顶髻。

“阿菊小姐。”又市的眼睛转向了阿菊。

阿菊低下了头,眼睛看着没有包边的榻榻米上的缝隙,却并没有打算开始数数。

并没有打算开始数数。

“说起来,我只是一介平庸之辈,根本不值得你们夸赞。这次来多管闲事,老实说,是因为我受到了一位先生的委托。那个人,他曾经把阿菊小姐你介绍给了寿美屋。”

“什么?”

每当阿菊被做工的店子辞退时,总会有一些好心的人来为阿菊寻找新的做工地点。

阿菊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母亲当然知道,但阿菊不知道。阿菊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人。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模样。

阿菊从没打算认识他们。认识了也不可能有所报答,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去问。她只是在心里暗自感谢着那些热心的人。

“他们来到了那位先生那里,寿美屋的老板娘向他发起了责难。”又市说道。

“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你领来的那个小女孩儿欺骗了我家的主人。”

“她胡说,这我知道。”又市说道。

“阿菊姑娘不是那种人,那位老板娘自己也明白,只是——”

又市用于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

“你没有这么想,可对方却这样认为。为此,他们把我叫了出来。”又市说道。

“我的任务是来说教。本来我是在男女之间牵线搭桥,并以此谋生的媒人。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家长里短的纠纷事也开始找上了我。总之,我做的都是些见不得天日的勾当。”

阿菊以为再也看不到天空了。

好可怜啊。

哼,又市笑了笑。

“据说他受了打击,一时间变得沉默寡言。最后说起来才知道,这家人和宅悦都是老相识,而且宅悦和我的关系又很密切,所以我不能袖手旁观,不得已就厚着脸皮赶过来了。只是欠着宅悦的一份人情。”又市说道。

“死了就无法偿还了,能活着就是一种安慰。”

“您可不能死啊,”又市说道。

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死。

父亲也是一样。

结果却是死了。阿菊再次想起了父亲。在过去的五年当中,阿菊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父亲是怎么死的。

十年前,父亲突然离开了家。

“你父亲他死了。”从母亲那里只得到了冷冰冰的解释。

“不,那不可能。”

“既然已经接受了,我就要把事情做好。”说着,又市将目光转向了母亲。

“也许——我这是在多管闲事。”又市说道。

母亲回答道:“我们非常感谢您。”

阿菊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要知道,刚才说的那位先生,他受到了那位好嫉妒的女人的责备。可他并不是怕麻烦才来找我,他来找我的原因,是担心阿菊小姐,担心阿菊小姐的安全。”

“担心——我吗?”

阿菊不记得遇到过什么麻烦,以致引起别人的担心。

又市苦笑着,表情一阵紧张。

“那个老板娘死皮赖脸地骂了一通,最后却是不了了之。另一方面,阿菊也并没有被怎么样。如此说来,就一定是老板出了问题,刚才的那位先生这样推测。假如是那样的话,阿菊的人身安全就一定会受到威胁。”

“店主人,他会对我——”

“嗯,如果陷进去,或许就会是那样。”

“我不相信。”

“你还不懂事。”母亲说道。

“说是不懂事,其实是反应迟钝,到现在还像个孩子。”

“真的是这样吗?其实年龄也不小了。”母亲总是这样说。

可是,阿菊平时很少在意自己的年龄。

无论是去年还是前年,阿菊都是阿菊。不管到什么时候,阿菊永远是阿菊。

“我觉得——他们是在骗人。阿菊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母亲心疼地说道。

“我做母亲的,最知道女儿绝不是那种人。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怎么说你也是我抚养大的。”

是的,这位母亲是父亲后娶的。可是对于阿菊来说,那些根本就无所谓。

母亲就是母亲,分不出先后。

“可是阿菊啊,即使你人还不成熟,但身体却已经长大成人了。”母亲说道。

噢,谁不这么说呢——又市哭丧着脸,难为情地笑了笑。

“可是阿菊丝毫也不让步,那怎么能行呢?不是有一个什么人说过吗?越是得不到的果子就越想得到。那家主人,开始还想装糊涂。他的嘴比蜜还甜,可后来终于说了实话。他着实为此费了一番心思。”

“那家主人,他是个老实人。”

“越老实就越靠不住。我说阿菊小姐,都说上了年纪怎么怎么样,还说年纪大了不自量力。开始时,他还把阿菊当成女儿无微不至地关照。可后来却动了真心,觉得拿几块点心就可以引诱女人上钩。看起来,他真是不懂得人情,简直就是个老顽固。”

“这都是些什么话呀。”

“你只知道点心好吃,吃得还挺高兴,吃得也很香。”

“他可是另有所图啊。”又市说道,“噢,那家的主人,他说要纳阿菊小姐为妾。”

“纳妾?”

“就是娶小老婆。”又市说道。

“做一个大店铺的隐居老板的小妾,或许也不失为人生的一条道路,不能一概而论,全部予以否定。可是那位与介,他人品出众,却是没有本事纳妾。他不可能说服自己的老婆,而且也不可能一直隐瞒着真相。最终只能惹出更多的麻烦,引发更大的乱子。”

简直不能想象。

“到头来,吃亏上当的只能是阿菊小姐。失了贞节,还得被赶出家门。既然如此,倒不如早点儿断了往来,这样对双方都好。”

“看来我真是多管闲事。”又市低下了头。

“这么说,我被辞退是因为——”

阿菊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又市。

“我已经和那家主人说好了。”

“那是真的吗?”

“阿菊小姐听了以后可能会感到意外——这次被辞退,

阿菊小姐没有一点错,不必承担任何责任。”

“那么,你是怎么说的呢?”

又市说道:“那都是邪道上的事情。恐吓利诱,坑蒙拐骗。不容分说,由不得商量。明察秋毫的山神爷说了,照这样下去老爷必定是死路一条。于是乎,那家老爷开始嘴里唠叨个没完,什么私奔啦,什么把老婆休了另娶新娘啦,结果被老婆痛骂了一顿,他就吓得缩成了一团。”

“还送来了赔不是的银子。”又市指了指母亲的手边,那里放着一个袱纱包。

“送来了三两银子。”

“三两?”

“好大的一笔银子呀。”

“本来没打算向他要钱,可是又没什么理由再送还给他。我本人已经从委托人那里得到了一笔报酬,因此也就不好再私吞钱财了。于是,我就把这笔钱带来了。总之,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我也得到了送别的钱。”

阿菊随手打开了膝盖旁边的包裹。

“他又给了送别的钱吗?”又市满脸惊奇地问道。

“的确给了。”阿菊脑子再迟钝也还记得。

他还握了一下阿菊的手。就用他那双冒着汗的大手。

对不起。他似乎在心里说着。

阿菊解开了包袱皮,取出了与介给的一个小纸包。

打开一看,里面包着几片干点心。

就是以前吃过的那种点心。

“不值钱的东西。”又市嘲笑着。

阿菊却没有觉得奇怪。

就在刚才,阿菊还以为这包里包的是银子,还想把它交给母亲,并打算以此来遮掩自己的过错——尽管阿菊也知道,这不可能弥补自己的缺陷。

实在是不聪明。

阿菊从不会感到悲伤。

不,那不是悲伤。那似乎只是让人感觉到了一丝丝的空虚。

这时,完整的东西似乎也有了欠缺。这位来历不明的又市所做的事情——无疑,阿菊不认为他带有恶意。

似乎就是在细数人生的轨迹。

听其自然,似乎也未必就能怎样。

对此,又市却是在一点一点地细数着。

或许——这一结果更好。如果被曾经信赖过的与介强暴,阿菊一定会感到厌恶。不仅仅是厌恶,或许还会受到伤害。其结果,甚至有可能导致寿美屋主人夫妻关系破裂,并且最终使得店铺无法经营。

可以预料,那样将会出现更多的纠纷,更多的悲伤,更多的不幸。

幸亏又市料事如神,采取了最佳的手段,防止了悲剧的上演。

阿菊不可能预先知道。

即使知道了,阿菊也不可能采取任何措施。或许事先知道了,会让阿菊更加一筹莫展。

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或许事情也不一定会变得糟糕,难道又市不这样认为吗?

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的话,与介还会像往常一样——拿一些点心送给阿菊,并且也仅此而已。

阿菊注视着干点心。

如果那样的话,也不会怎样。

点心吃完了就没有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

如果像又市所说,与介对阿菊抱有邪念——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事情不会被任何人知道,并且终将被淡化,消失。

并且,与介善良而且做事认真。如果要问,除了送给阿菊点心之外,他是否还做了别的事情——这一点谁也不敢肯定。阿菊也不知道。

假设他还做了其他的事情,假设与介曾经以其他形式向阿菊示好,可反应迟钝的阿菊,或许只把这些当成了一种善意。即使与介更直截了当地表白,或许也只能遭到阿菊的拒绝。

幻想终将只能以幻想告终。

那样一来,老板娘会感到焦虑不安。为此阿菊触怒了与介,纵然将阿菊辞退也在预料之中,寿美屋都不会受到任何损伤。

即使预先采取了措施,但最终结果还是将阿菊赶出店铺。这样一来,又市所做的一切,不外乎只是得到了那个袱纱包。

也就是那三两银子,仅此而已。

寿美屋与介,那个人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是怎么打算的,对此阿菊完全不得而知,并且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至少对于阿菊来说,与介仍然是个好主人。

可是,阿菊在寿美屋度过的岁月,现在却已经被换算成三两银子放在了眼前。

过去不可数,但是银子却可以计算。

银子越花越少。

原本完整的东西,数了之后,却出现了欠缺。

“真是令人感到不愉快。”又市说道。

“噢——没有什么可不愉快的。谢谢您了。”阿菊回答道。

“这话听起来让人感到凄凉。”又市说道。

母亲看了一眼阿菊。

“我说过,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多管闲事,那银子我拿不拿无所谓,对我来说那只是多余的银两。”

是多余的吗?

在阿菊看来,那是欠缺。

“那的确是多余的。”又市再一次挠着头说道。圆圆的头顶上似乎长出了黑发。

“那的确是有些多余,但那笔钱的数目可不小。有了这笔银子,眼下的生活就不必发愁了。在找到下一个做工地点之前,可以维持你们母女二人的开销。”

“实在是不敢。”母亲低下了头。

“真的——可以不客气吗?”

“请原谅我,恳求您收下。如果我拿了这些银子,睡觉也不踏实,请您一定收下。”

下一个做工的地点——哪里会有那种好事?

心不灵手不巧的人,无法出去做工。不像母亲那样有一身好手艺怎么能行?无论怎样跟着干也学不会,有时气得师傅干脆把勺子扔在了地上。阿菊就是这样一个手脚笨拙的人。

“怎么办,要尽快决定。”又市说道。

“刚才说的那位先生很担心。”

刚才说的那位先生,也许就是又市的老板。阿菊虽然没有和他见过面,可他还是阿菊的恩人。

“噢,像我这种到处闲逛的人,时间长了无所事事,不如赶快离开。”又市站起了身。

母亲挪动了一下身子。

“噢,不要起来,我说过不必客气,请原谅我临走之前还这么婆婆妈妈的,我只是想再说一句。阿菊小姐——”

阿菊呆呆地坐在原地不动,手里摆弄着干点心。又市从怀里嗖地掏出了一条白面纱,迅速地将其缠在了头上。随后说道:“我说,你对自己的看法,和周围人对你的评价,那可是判若两人哪。”

“判若两人?”

“就是说,你所想象的自己,只存在于你自己的内心世界。你要认真地思考。”又市继续说道。

“思考?”阿菊不能理解。

“我也曾经想象过,在先前所有做工的地方,或许都发生过此类事件。让你生气,或许那只是哪个浑蛋家伙想要试探你的心思。欺负你,那可能是出于对你的嫉妒。你的长相和你的言谈举止,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身边人的目光。可是,或许你自己并没有察觉。”又市苦笑道。

“怎么会有那种事?”

“你必须明白,事实上就是如此。”又市低下身子说道。

“人并不是孤立的。当他和别人发生关系时,每接触到一个新的人,就会使自己增加一副新的面孔。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自己,如果不看到这一点,即使没有感觉到恶意,同样可能产生悲剧。要想了解这其中的内容,就必须认真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市低着头说道。

“从前,你都是一个人在生活。可现在,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如果不认真思考,或许就会有人哭泣,有人悲伤。”

“那是因为我吗?”

“阿菊,你是个好姑娘,祝你幸福。”说着,又市像一阵风似的迅速地消失在门外。

思考。细数。这种事情。

“你,就没有感觉到不高兴吗?”

望着离去的又市的背影,母亲总算放了心,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从来也没有觉得不高兴过。”

只是数也数不清。

什么也没有弄清楚。

“你的,真正的母亲,或许长得非常漂亮。”母亲眼睛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道。

太阳已经开始落山。

母亲总是爱这么说。接下来的话,便是没有血缘关系。阿菊记不得生母长得什么样子。既不知道她身上的气味,也不记得她抚摸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这并不是什么真话假话。

阿菊心里总是在想,难道您不是我的母亲吗?

可结果,阿菊却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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