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滂沱大雨打在马里诺那栋钓鱼小屋门前的街道上。

露西浑身湿透,打开伪装成iPod的无线迷你光盘录音机。六分钟后,斯卡佩塔会打电话给马里诺。现在,他正在和姗蒂争吵,暗藏在他电脑U盘里的单向麦克风录下两个人的每一句话。

他的脚步沉重,冰箱门打开来,罐头咻一声拉开,可能是罐装啤酒。

姗蒂愤怒的声音在露西的耳边响起。

“……不要对我扯谎,我警告你。就这么突然?你突然就决定放弃这段两人都许下承诺的关系?还有,是谁说的,我对你有什么承诺?你唯一应该承认的鸟事,就是你该去他妈的精神病医院。也许大老板的未婚夫可以为你在医院里找个打折的病房。”

马里诺之前对她透露过斯卡佩塔与本顿订婚的消息,姗蒂猛踩马里诺的痛处,表示她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露西暗想,不知她利用这个痛处给了他多少打击和嘲弄。

“我不属于你。你开始觉得不受用,才想到你根本没拥有我。也许是我要先抛弃你。”他又吼又叫,“你对我没有帮助,要我涂那个见鬼的狗屁荷尔蒙,我到现在还没中风或发生其他问题,还真是他妈的奇迹。这不过是一个星期,如果用一个月,谁知道会怎么样,啊?你选好什么烂墓园啦?还是说,我最后会失控,做出什么蠢事,然后被关进他妈的监狱去?”

“也许你已经做了什么事。”

“见鬼!”

“我何必对你这个又老又胖的笨蛋许下什么承诺?如果没有狗屁荷尔蒙,你都硬不起来。”

“闭嘴,姗蒂。我受够了你的羞辱,知道吗?我这么一无是处,那你干吗还待在这里?我需要一点空间和时间思考。现在所有的事都一塌糊涂。工作一团乱,我抽烟,不去健身房,饮酒过量,还服用药物。所有的事情都见了鬼,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我更糟,陷入更严重的麻烦。”

他的手机响起,他没有接听,铃声响个不停。

“接电话!”露西在雨中大声说。

“喂!”他的声音传人她的耳机。

感谢老天。他静了一下,听着电话,然后对电话另一头的斯卡佩塔说:“不可能这样。”

露西听不到斯卡佩塔在电话的另一端说了什么,但是她知道内容,斯卡佩塔正告诉马里诺,在NIBIN弹道数据库或IAFIS指纹系统中,都无法比对出公牛在她家后巷找到的点三八口径柯尔特手枪的序号,以及上面的指纹。

“那他呢?”马里诺问。他指的是公牛。

斯卡佩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公牛的指纹不会出现在IAFIS系统当中,因为他从来没被判定过任何罪状,几个星期前被逮捕的那次不能算在内。如果这把柯尔特是他的枪,而不是偷窃来的赃物,或是没有使用于任何犯罪案件当中,只是单纯在后街上捡来的,也不会出现在NIBIN数据库当中。她想告诉公牛,为了排除他的嫌疑,最好是留下指纹来比对,但是还没机会告诉他。除非她与他联系上,否则无法提这回事。她和露西在离开莉迪亚·韦伯斯特家之后,都打过电话找公牛,公牛的母亲说他驾船外出采牡蛎去了。水势这么大,他为何还去采牡蛎?

“嗯、嗯。”马里诺的声音传到露西耳中,他走来走去的,显然是在姗蒂面前言语特别谨慎。

斯卡佩塔也会将金币上的指纹一事告知马里诺。也许她现在就在说,因为他发出惊讶的声音。接着,他说:“谢谢你告诉我。”

接下来又是一片沉默。露西听到他踱步的声音,他靠向电脑,接近U盘,接着听到椅子擦过木头地板,他似乎坐了下来。姗蒂很安静,可能想听懂他和谁在说什么事。

“那好,”他终于说,“我们稍晚再解决这件事好吗?我正在处理事情。”

不行。露西知道姨妈会强迫他同她谈话,至少也要他听。在提醒马里诺他这个星期一直佩戴着一元面值的摩根古董银币之前,她不会挂掉电话。这和斯卡佩塔冷藏间里的男孩佩戴的金币项链也许无关,但这枚华丽的银币是从哪儿来的呢?如果她开口询问,他也不会回答,因为姗蒂就在旁边听着。露西站在暗夜与暴雨当中,大雨打湿她的帽子,渗人防水雨衣的领口。她想到马里诺对姨妈的所作所为,这种感觉再次出现——无惧,冷漠。

“是啊,对,没问题,”马里诺说,“简单得很,像是烂苹果从树上落下来。”

露西猜想,姨妈大概是在向他道谢。多讽刺,她竟然向他道谢,有什么见鬼的事情好让她向他道谢?露西知道原因,但是仍然反感。斯卡佩塔感谢他去找梅莉莎。梅莉莎忏悔地说出自己带走了巴吉度猎犬,接着将沾了血渍的短裤交给他。血渍来自小狗身上,梅莉莎在短裤上擦手,这表示她在有人受伤或遇害不久后便抵达了现场,因为狗身上的血还是湿的。马里诺拿走了短裤,让她留下小狗,并告诉她,他会说是凶手偷走了狗,可能还把狗杀了,然后埋在某处。他竟然如此善待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还真是令人惊讶。

无情的大雨冷冷地打在露西头上,她走动着,好在马里诺或姗蒂靠近窗边时不至于暴露行踪。天色虽然昏暗,但是露西绝不冒险。

马里诺挂掉电话。

“你以为我笨到听不出来你在和什么人说话吗?妈的,你还故意让我听不懂?打着哑谜,”姗蒂语调尖锐,“好像我蠢得会被骗。还有谁?根本就是大老板!”

“和你一点该死的关系都没有。你要我说多少次才会懂?我高兴和谁说就和谁说。”

“每件事都和我有关!你和她过夜,你这个扯谎的下三烂!第二天一大早,我看到你的摩托车就在那里!你当我是笨蛋吗?结果你满意吗?我知道你想她想了大半辈子!满意吗?你这个又肥又胖的混账家伙!”

“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这个被宠坏的富家女,说什么事都和你有关。但是你给我听好了,这与你无关。”

在吐出更多的脏话和威胁之后,姗蒂冲出来,摔上门。露西从藏身处看着姗蒂怒气冲冲地走下钓鱼小屋,来到摩托车旁,大为光火地穿过马里诺屋前的小沙地,轰然骑向班·索耶大桥。露西等了几分钟,侧耳倾听,确认姗蒂不打算回头。没有摩托车声,只有远处的车流和滂沱大雨落下的声响。她来到马里诺的前廊上,伸手敲门。他拉开门,愤怒的脸庞上突然现出一片茫然,接着是满脸的不自在。

“你在这里干吗?”他问道,眼光投向她的身后,似乎担心姗蒂会回头。

露西走进这处肮脏的避难所,她对此地的了解多过他的想象。她注意到他的电脑以及仍然插在上面的u盘。她的假iPod和耳机就塞在雨衣口袋里。马里诺关上门,在门前站了一下,看她在散发出霉味的格子布沙发上坐下,才露出较为放松的表情。

“听说,我和姗蒂在停尸间的时候,你在监视,活像是长了腿的爱国者法案。”他首先开炮,可能以为这是她前来此地的原因,“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别在我身上耍这种花样!”

他可笑地想吓唬她,其实他心知肚明,露西在小的时候,就从没被他吓倒过。即使到了青少年时期,就算马里诺对她的行事为人百般揶揄嘲弄,也是一样。

“我和你姨妈谈过这件事了。”马里诺继续说,“没别的话好说,所以别再提了。”

“只是这样?你只是和她说了说话?”露西倾身向前,掏出脚踝上的格洛克手枪对准他,“帮我找个好理由,让我别射中你。”她的语调中没有任何情感。

他没有答话。

“一个好理由。”露西重复,“你刚才和姗蒂吵得很凶,我在街上都听到她的尖叫。”

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向桌边,拉开抽屉。她拿出前一晚看到的史密斯威森点三五七左轮手枪,坐回沙发上,然后把格洛克塞回脚踝的枪套里。她用马里诺自己的枪瞄准他。

“这里到处都是姗蒂的指纹,我猜也可以找到不少DNA。你们两个吵了架,她毙了你,然后骑着车跑掉,真是个可悲的醋缸子贱人。”

她拉开左轮手枪的击锤。马里诺丝毫没有退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一个好理由。”她说。

“我没有好理由。”他说,“动手吧。我也要她下手,但是她没办法。”他说的是斯卡佩塔,“她应该这么做。但是她没有,所以,你下手吧。我才不在乎事情会不会落到姗蒂头上。我甚至还可以帮你。我的房里有内衣,你自便,去找她的DNA。他们会在枪上发现DNA,这样就够了。酒吧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她什么德行,去问杰丝就够了,没有人会感到意外。”

接着他闭上嘴,两个人好一阵子动也没动。他站在门前,双手下垂,露西坐在沙发上,枪瞄准他的脑袋。她不需要更大的目标,比方说他的胸膛,他也清楚。

她放低枪管。“坐下。”

他坐在电脑旁的椅子上。“我早该猜到她告诉你了。”

“你早该知道她没说,对任何人都没提起。她还在继续保护你,了不起吧?”露西说,“你看到你在她手腕上留下的伤痕了吗?”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突然泛出泪光,这就是他的答案。露西从来没见过他落泪。

她继续说:“罗丝注意到才告诉我的。今天早上我们在实验室里,我自己也看到凯姨妈手腕上的淤伤。我刚才问过了,你打算怎么办?”

她试图摒除想象出来的画面。他对她姨妈下手。想到他看着姨妈、触碰她,露西觉得就算自己是受害者,感觉也不会如此不堪。她瞪着他粗大的双手和手臂,看向他的嘴,试图抛开想象。

“覆水难收。”他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承诺过,我以后绝对不会在她或你们身边出现。你也可以照刚才说的方法打中我,然后走人,反正你从来没被逮到过。假如你想躲,根本不会有人抓得到你的把柄。动手吧。如果有人像我一样对待她,我会杀了那个人,他早就没命了。”

“可怜的浑蛋。你至少也要向她道歉,而不是一走了之,或是让警察设计你去自杀。”

“道了歉又能如何?事情已经结束了。一直到事实出现在眼前,我才发现。没人通知我到希尔顿黑德岛出勤。”

“少孩子气了。凯姨妈要你去找梅莉莎·朵雷。我简直不敢相信,简直令人反胃。”

“她再也不会向我开口了,因为你来过这里。我不要你们再向我开口。”马里诺说,“全都结束了。”

“你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吗?”

他没有回答。他记得。

“说你很抱歉。”她说,“告诉她,你没醉到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告诉她你记得,而且向她道歉,这件事无法磨灭,但是你很抱歉。看看她会怎么说。她不会对你开枪,甚至不会要你走人。她比我好多了。”露西松开握枪的手,“为什么?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你从前又不是没有喝得醉醺醺地待在她身边。你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起码超过百万次,甚至还一起待在旅馆的房问里。为什么?你怎么下得了手?”

他点烟,双手剧烈颤抖。“太复杂了。我没有任何借口。失心疯吧。太复杂了,我知道这不重要。她戴着戒指回来,我不知道。”

“你知道。”

“我不该发邮件给塞尔芙医生,她把我搞得一团糟。然后,姗蒂出现,药物、酒精,好像我身体里有个怪物。”马里诺说,“我不知道这怪物打哪里来的。”

露西厌恶地站起身,把左轮手枪丢在沙发上。她经过他的身边,走向门口。

“听我说。”他说,“姗蒂给我那个鬼东西。我绝对不是第一个用她那些东西的男人,上一个家伙勃起了整整三天,她还觉得很有趣。”

“什么东西?”尽管知道,她还是开口问他。

“荷尔蒙胶,简直把我搞疯了,害得我想杀每个人。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是适可而止的,我从来没有和这种欲求不满的女人在一起过。”

露西靠在门上,抱起双臂。“这种睾固酮胶,是夏洛特的某个低级直肠科医生开的药方。”

马里诺一脸困惑。“你怎么……”他沉下脸,“噢,我懂了。你进来看过。妈的,我早该猜到。”

“那个骑摩托车的浑蛋东西是什么人,马里诺?差点在跃马酒吧停车场里被你干掉的浑球是谁?就是这家伙要凯姨妈去死,要不然就滚出城去。”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我认为你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我发誓。姗蒂一定认识他,她就是那些想把医生赶出城的人之一。妈的,醋坛子贱人。”

“或者,可能是塞尔芙医生。”

“我怎么知道!”

“也许你该去调查你那个醋坛子贱人。”露西说,“通过发邮件给塞尔荚医生,来让凯

姨妈忌妒,就像拿棍子逗蛇一样。但是,我猜你光是搞睾固酮、强暴我姨妈,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我没有。”

“那你怎么称呼自己做的事?”

“这辈子最烂的行为。”马里诺说。

露西不肯移开视线,仍然盯着他看。“你脖子上的那条银币项链是从哪儿弄来的?”

“你知道打哪儿来的。”

“姗蒂有没有说过,在她搬来这里没多久前,她那个薯片老爸的房子才被人闯了进去?事实上,他是在死后立刻被抢劫了。他死前收藏了一些钱币,还有些现金,全被抢光了。警察怀疑有内贼,但是没有证据。”

“是公牛找到那枚金币的。”马里诺说,“她从来没提过。我只见过这枚银币。你怎么知道金币不是公牛掉的?找到孩子的人是他,而且金币上还有孩子的指纹,不是吗?”

“如果说,金币是从姗蒂的老爸那里偷来的呢?”露西说,“这让你想到什么?”

“她没杀那孩子。”马里诺的语气有些不确定,“我是说,她从来没提过自己是否生过小孩。如果金币与她有关,她可能交给了什么人。当她把这枚银币给我的时候,她还大笑着说,这块狗牌是要让我记得我是她手下的士兵,我属于她。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真有这个意思。”

“取她的DNA,这个念头不坏。”露西说。

马里诺起身离开,回来时拿着姗蒂的红色内裤。他把内裤放在装三明治的袋子里,然后交给露西。

“这不寻常吧,你连她住在哪里都不知道。”露西说。

“我对她了解不深,这是真的。”马里诺说。

“我可以告诉你她住在哪里,同样在这座岛上。一个水上人家,挺舒服的,很罗曼蒂克。噢,对了,我忘了,当我去察看的时候,刚好注意到那里有辆摩托车。一辆旧摩托车,还挂了个纸牌充当车牌,停在车棚里,还被盖了起来。没人在家。”

“我竟然没发现。我以前不是这样。”

“他不可能再接近凯姨妈了,我已经去处理了,因为我不信任你会做得好。他的摩托车很旧,根本就是配备挂钩手把的垃圾。我觉得那辆车不安全。”

马里诺不愿看向她,他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拉开前门。

“你何不干脆滚出我们的生命?”她淋着雨,站在门廊上说,“以后,我不会再把你看在眼里。”

本顿面前是一栋砖块砌成的老旧建筑物,窗户破了好几扇,像是空洞的眼睛。这个废弃的雪茄工厂没有灯光,停车场一片黑暗。

他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摇摇晃晃地拦截港口的无线网络信号,坐在露西黑色的Subaru休旅车里等着。通常不会有人将这辆车与执法部门联想在一起。本顿不时看向挡风玻璃外面,看着街对面空船坞的铁丝网围篱,以及外形犹如破烂火车厢的废弃货柜。

“没有动静。”他说。

露西的声音通过耳机传出来。“我们等着,看看能熬多久。”

他们使用的是安全无虞的无线电频道。露西在技术方面的能力胜过本顿,而他也并非全然无知。他知道她有能力防窃听,而且十分得意于自己可以窃听他人,却无人可以反制于她。他希望她不只是在这项技术上不出差错,在许多事情上也能正确,包括她姨妈的事。要露西把计划发给他看的时候,他说不会让斯卡佩塔知道。

“为什么?”露西问。

“因为我可能得整晚坐在车里,观察该死的港口。”他说。

如果斯卡佩塔知道他就在这里,离她家只有几英里远,绝对会让事情更糟:她可能坚持和他一起坐在这里。露西则表示,他这样想简直是疯了。斯卡佩塔不可能和他一起待在港口边监视。这可不是她姨妈的工作。她姨妈不是秘密探员,虽然知道怎么用枪,却不怎么喜欢枪,而且宁愿去处理受害者,把其他人交给露西和本顿来对付。其实露西想说,待在港口可能有危险,而她不愿让斯卡佩塔身陷险境。

有趣的是,露西没有提到马里诺,也没有让他来帮忙。

本顿坐在漆黑的车内,闻到一股新车的新皮革的味道。他看着外面的雨,望向街对面,一边注意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察看睡魔是否拦截了港口的无线网络信号。但是睡魔要怎么做呢?他的位置不在这片停车场内,也不在街上,因为他不可能把车停在路中间,坐着发送一封毫无人性的邮件给塞尔芙医生——她现在可能到了纽约,坐在位于中央公园西侧的顶层公寓中。这着实令人恼怒,毫无公理可言。最后,即使睡魔没能逃过谋杀的罪名,塞尔芙医生却显然仍能自保。然而比起睡魔,她应该负起更大的责任:她坐拥信息却不愿去追究、毫不在乎。本顿厌恶这个女人。他希望自己不要这么做,但是这辈子他从未如此憎恨过什么人。

大雨敲打着车顶篷,远处的路灯罩上一层雾气,他分不清天地,也看不清港口和天堂的界限。碰到这种天气,他什么也搞不清楚,直到他看到有东西在移动。他坐直身子,心脏狂跳——一个黑影慢慢地沿着街对面的围篱移动。

“这里有动静了。”他与露西通话,“有人接入了吗?我这里看不见。”

“没有。”她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她确认睡魔并没有接入港口的无线网络系统,“什么样的动静?”

“篱笆边,大约三点钟方向。现在不动了,保持在三点钟位置。”

“离我的位置大约十分钟的路,可能还不用这么久。”

“我要出去。”本顿说,他慢慢打开车门,车内灯没亮,仍然一片黑暗,雨水的声音好像更响了。

他从外套里掏出手枪,没关车门,没发出任何声响。他知道该如何行动,他执行任务的次数多得都记不清了。他犹如鬼魅一般移动,无声无息无影。他穿过水坑,走在雨中,每踏出一步就停一下,确认那个人没看到他。那人在做什么?光是站在围篱旁边,一动也不动。本顿靠得更近,发现他根本不动。在滂沱大雨中,本顿几乎什么也看不到,耳边净是倾泻的雨声。

“你还好吗?”露西的声音出现。

他没有回答。他在电话线杆后停下来,闻到木馏油的味道。围篱旁的人影往左侧移动,前进到一点钟方向,开始穿越街道。

露西说:“你收得到信号吗?”

本顿没有回答,人影靠得太近了,他看见模糊的面孔和帽子的线条,接着看见摆动的四肢。本顿跨出来,举起手枪对准他。

“不准动。”他以命令的语气镇定地说,“我手上有一把枪对准你的脑袋,给我站好。”

本顿能肯定对方是男性。这个男人立刻雕像似的站定,完全没有发出声音。

“离开街道,但是不要直接向我走过来,向你的左边去。慢慢地。好,现在跪下来,把手放到头上。”

接着他对露西说:“逮到他了,你可以过来。”好像她就在咫尺之外。

“撑住。”她声音紧张,“撑住就好,我来了。”

他知道她还在远处,如果出了问题,根本帮不上忙。

男人双手放在头上,跪在龟裂的柏油路上,说:“别开枪。”

“你是谁?”本顿问,“说,你是谁?”

“别开枪。”

“你是什么人?”本顿抬高音调,压过雨声,“你在这里做什么?告诉我你是谁。”

“别开枪。”

“该死,告诉我你是谁。你在港口做什么?别让我再问你一次。”

“我知道你是谁,我认出来了。我的手放在头上,所以没必要开枪。”哗啦啦的雨声当中传出这个声音,本顿注意到他的腔调。“我来这里逮凶手,就和你一样。我没说错吧,本顿·韦斯利?请把枪拿开。我是奥托·波玛,来这里的原因和你一样。我是奥托·波玛队长,请你把枪拿开。”

坡家酒吧离马里诺的钓鱼棚屋只有几分钟的摩托车程,他想来点啤酒。

黑色的街道又湿又亮,雨的味道以及大海和沼泽的气息迎面袭来。他骑着Roadmaster穿过漆黑雨夜,心情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不该喝酒,却不知如何停止。停不停又有什么差别?事情发生之后,他精神萎靡,心情恶劣。他体内的恶魔一跃而出,一向埋藏在心中的恐惧在面前现身。

马里诺不是个正直的人。如同被他逮捕的每名罪犯一样,他相信在这一生中自己鲜有过错,并且秉性善良、英勇过人,然而事实却大相径庭。他自私、变态,而且恶劣。不只恶劣,简直是恶劣透顶。他的妻子就是因此离开他的,他的事业也随之跌入谷底。他就这样毁去曾经拥有的美好世界。为了这一点,露西憎恨他。

他和斯卡佩塔之间的关系就此终结,是他自己下手残暴地斩断了这段关系。他为了她无法改变的事实一再背叛她。她从来没有想要他,也从来没有被他吸引,她怎么可能呢?于是他惩罚了她。

马里诺将摩托车切换到高速挡,踩下油门。他的速度太快,雨水刺痛皮肤。他来到沙利文岛——这个被他称为好去处的狭长地带。四处停有汽车,放眼望去,附近除了他的就没有别的摩托车——天气太恶劣了。他浑身发冷,手指僵硬,既痛苦又羞愧,一丝怨怒更是夹杂在这些难以忍受的感觉之间。一无是处的大脑上还戴着安全帽,他解开扣带,将帽子挂在把手上,然后锁住摩托车的前叉。他走进酒吧,雨衣沙沙作响。酒吧的原色木地板破破烂烂,头顶挂着个吊扇,墙上满是裱了框的乌鸦图片,以及爱伦·坡所有被拍成电影的作品的剧照。酒吧里人声鼎沸,他心跳剧烈,犹如振翅狂拍的鸟儿,因为他看到姗蒂·史路克站在两个男人中间,那个戴着头巾的男人正是几天前差点被他枪杀的家伙。她和他说着话,身子倚向他的手臂。

雨水滴落在磨损的地板上,马里诺站在门边,死死盯着他们。他体内的伤痛无限膨胀,狂跳的心脏仿佛奔驰的马匹。他不知应当如何反应。姗蒂和那名男子喝着啤酒,吞咽龙舌兰,一边吃着蘸辣奶酪酱的玉米片,正是她和马里诺来此必点的饮料和点心,或者该说,以前一起来此的时候。他今天早上没有涂抹荷尔蒙胶,他体内黑暗深处的邪恶怪物出声嘲笑的时候,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荷尔蒙胶丢弃了。马里诺简直无法相信,姗蒂竟然如此厚颜无耻地和那个家伙走进这个地方。这太明显了,是她要那个家伙去威胁斯卡佩塔的。姗蒂够贱,他够糟糕,两个人在一起烂到极致,他们对医生所做的事与自己的举动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他自己更加恶劣。

他走向酒吧,无视他们的存在,或是假装没看见。他不明白为什么早先没有看见姗蒂的宝马。她可能停在街对面,因为她老是担心有人破坏车门。他纳闷戴头巾那家伙的破摩托车哪里去了,然后才想起露西的话:车子看起来不太安全。她一定动了什么手脚,下一个目标可能就是马里诺的摩托车。

“你要来点什么?最近如何,啊?”女酒保看起来大概只有十五岁,最近马里诺眼中的年轻人大概是这种年纪。

他沮丧,心烦意乱,完全记不起她的名字,应该是雪莉吧,却又不敢叫出口,搞不好是凯莉。“百威淡啤。”他靠向她,“那个男人和姗蒂一起来的吗?”

“是啊,他们以前来过。”

“什么时候开始的?”马里诺问道。她推来他的生啤,他把五块钱推了过去。

“两美元五十美分一杯,还要一杯啊?噢,老天爷。从我在这里工作起就开始啦,他们断断续续地过来,去年吧,我猜。私下说啊,这两个人我都不喜欢。别问我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她不只和他一起来,我猜她结婚了。”

“见鬼!”

“希望你和她出去,只是吃吃饭之类的。”

“我和她吹了,”马里诺说着喝起啤酒,“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猜啊,还惹来一身腥。”她说。

马里诺感觉到姗蒂的目光射过来。她不再和那家伙说话了,他现在不得不怀疑,她是否也一直和那个男人上床。他怀疑起钱币以及她的钱财的来源。也许她老爸根本没给她留下任何东西,她只好动手去偷。他开始怀疑很多事情,真希望不是直到现在才产生这些疑问。她盯着他拿起满是冰雾的杯子,大口喝下啤酒,闪亮的双眼看似疯癫。

他想走到她的座位旁边,又无法勉强自己。他知道,这两个人什么也不会说,而且会耻笑他。姗蒂用手肘去碰戴头巾的家伙。那家伙看着马里诺,扮着笑脸,一定觉得整件事太可笑。他贴在姗蒂身边,心里明白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是马里诺的女人。她还和哪些家伙上过床?

马里诺一把扯断脖子上的银币项链,丢到啤酒杯里,银币扑通一声沉到杯底。他把啤酒杯推过吧台,杯子在离两人不远处停下来,接着他起身走出去,希望有人跟过来

。雨小了些,街灯下的人行道起了雾,他坐在摩托车溽湿的坐垫上,看着酒吧的门口,满怀希望地等待。也许他可以打场架,就能解决这件事。他希望自己的心跳能缓和下来,胸口不要这么痛。他可能会心脏病发作,他这么恶劣,心脏病的确该发作一下。马里诺等待着,看着门口,望向明亮窗户的另一侧。大家都很快乐,除了他。他点燃一根烟,穿着雨衣坐在湿淋淋的摩托车上,边抽烟边等。

他真是一无是处,甚至没办法激怒别人,没办法找人打架,真是废物一个。他坐在雨夜中抽烟,希望姗蒂或戴头巾的家伙或两人一起到外面,让他觉得自己还有些残余的价值。但是门没有打开,他们根本不在乎,更不害怕,只把马里诺当成个笑话。他边等边抽烟,接着打开前叉的锁,发动车子。

他猛踩油门,橡胶轮胎发出刺耳的尖锐声响,急速奔驰。他把摩托车停在钓鱼棚屋前,把钥匙留在锁孔上,因为他再也不需要摩托车了。他要去的地方,不会需要摩托车。他快步疾行,但是脚步比不上心跳的速度。在一片黑暗当中,他攀上台阶来到自己停靠船只的渡口,心里想着姗蒂,想到她如何嘲笑他破旧摇晃的渡口,还说又长又窄的渡口码头活像不举的阳物。他第一次带她来这里时,还觉得她说话有趣又聪明,当晚他们就上床了:十天前,只有十天。他得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中了她的圈套——在小男孩被人发现的当晚,她就勾搭上他,这绝对不是巧合。也许她想利用他获取消息,而他竟然任她摆布。这都是为了一只戒指。医生戴了一只戒指,结果马里诺开始疯狂。

他的大靴子重重地踏在防波堤上,腐朽的木板在他的重量下摇来晃去。小小的蚊虫成群飞起,围到他的身边。

天色阴暗,乌云密布,水天连成一气,脚下的缓冲垫撞击出声,海水缓缓拍打着桩基。他在防波堤的尽头停下脚步,气喘如牛,感觉自己遭到无情的啃噬。他泪水狂涌,胸口剧烈起伏。他曾经见过被注射毒液的受刑人,在脸色转青断气之前,他们的胸口就是这样起伏。

马里诺放声嘶吼,这个声音不像来自他的体内。他将手机和耳机用力往外掷,掷到远处,甚至听不到它们落地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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