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松林是希尔顿黑德岛上最独特的人工栽培林木。

只要花五美元,就可以在警卫处买张一日券,穿着蓝灰两色制服的警卫从来不检查身份证明。斯卡佩塔曾经对这件事有诸多抱怨。当时,她和本顿在此地拥有一处公寓,对那段日子的回忆至今依然令她心痛。

“她在萨瓦纳买了一辆凯迪拉克。”杜金顿调查员驾驶着没有标志的警车,载着斯卡佩塔和露西,“白色的车子。这并没有太大的帮助。你们知道这一带有多少辆白色的凯迪拉克和林肯轿车吗?三辆租赁车里也许有两辆是白色的。”

“人口的警卫记不记得这辆车?也许它在比较特殊的时段出现过。摄像头什么都没拍到吗?”坐在前座的露西发问。

“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你们也知道。有个人说也许看见过,另一个又说没有。我的看法是他把车子由内往外开出来,所以没有人注意。”

“要看车子是什么时候被开走的。”露西说,“她把车停在车库里吗?”

“通常会看到她把车子停在车道上。我觉得他不可能已经把车子开走一段时间了。怎么会?”他边开车边看她,“哪有可能他拿了她的钥匙,开走她的车,而她竟然还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会注意哪些事?”

“你还是觉得有惨案发生?”杜金顿问。

“对,从事实和常识来判断,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从他去机场接上两人,并且自以为是地对露西的直升机妄下评语之后,露西便以戏谑的语气和他说话。

他说,直升机简直就像打蛋器。她则称他为卢尔德分子。他甚至不知道何谓卢尔德分子,到现在也不知道,因为露西没有说明。

“但是并不排除她遭人绑架的可能性。”露西说,“这并非不可能。我是不相信,但可能性依然存在。我们做该做的事,让每个调查部门都出手协助。”

“真希望别让媒体得到消息。贝齐说,他们整个早上得不停地驱散屋前的人群。”

“贝齐是谁?”

“犯罪现场调查主任。她和我一样,都兼任紧急医疗人员。”

斯卡佩塔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也许他太在意自己需要两份工作这件事。

“我只能说,你不必担心付不起房租。”他说。

“当然会担心,而且我的房租可能更高一点。”

“是啊,一点点。真不敢想那些实验室要花掉你多少钱,还有你名下的五十栋房子和好几辆法拉利。”

“还不到五十栋。你怎么会听说我有房子?”

“有很多机构开始与你们的实验室合作了吗?”他问。

“只有少数几家,还在努力当中,但我们已经有了基础,而且名声不错。大家可以在南卡罗来纳法务局和我们之间选择。我们的动作比较快。”她补充道,“如果需要什么额外的服务,我们在高科技领域也有友人,比方说国家橡树岭或Y-12实验室之类。”

“我以为他们是生产核武器的。”

“不只是这样。”

“你在开玩笑。他们也做法医鉴定?举个例子来听听。”他说。

“这是机密。”

“没关系,我们也请不起你。”

“的确不能,但并不表示我不肯帮忙。”

杜金顿看向后视镜。也许是受够了露西,他对斯卡佩塔说:“你还在后面听我们说话吗?”

他身上的套装是奶油色的,斯卡佩塔不禁怀疑,他如何在犯罪现场保持干净。她挑出刚才他和露西谈话中的几个重点,提醒两人不应有所假设,包括莉迪亚·韦伯斯特在何时失踪,因为她显然很少开车,只是偶尔开车去买烟酒或食物。不幸的是,开车不是个好主意,她的能力实在有限,所以,她的车子可能已经失踪一段日子了,这不见得与小狗的失踪有关。另外,在睡魔给塞尔芙医生的照片上,德鲁·马丁和莉迪亚·韦伯斯特的拍照场所似乎都是装着冷水的浴缸,两人看起来都像服用了药物。还有,朵雷太太看到什么了呢?不管实情如何,一定要把这个案子先当成谋杀案来处理,因为有很多事情没办法重来——斯卡佩塔已经花了二十几年来明白这个道理。

接着,她回到自己私密的思绪中,无法克制地想起,上次来到希尔顿黑德岛是为了搬出本顿的住处。即使在那段最为艰困的日子里,她也从来没想过本顿的所谓遭人谋杀,其实是让他躲过那些一有机会就对他下手的杀手的策略。现在那些杀手呢?难道他们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认为他不再造成威胁,不值得下手?她问过本顿,但是他不愿回答。她摇下杜金顿的车窗,手上的戒指映着阳光熠熠生辉,但是这消除不了她的疑虑。好天气维持不了多久,稍晚些,另一场风暴又将席卷而来。

车子驶经高尔夫球场上蜿蜒的道路,滑过跨越河道和池塘的小桥。一只美洲鳄就像木块,滞留在一片河岸草地上,泥地里的乌龟无声无息,雪一般的白鹭支着细瘦的长腿站在浅滩处。前座上,两人的话题集中在塞尔芙医生身上。

外面的光线转变成巨大橡树林荫下的阴影。长了灰须的铁兰依旧了无生气。这里没有多大变化,有些地方多了些新的建筑。她还记得两人的漫步、带着咸味的海风、阳台上的落日,以及一切终了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具炭黑的尸骸,这是当初在他所谓的死亡地点看到的景象。她抵达仍在闷烧的现场时,只见大火肆虐后焦黑的屋内的银色发丝和已然化作灰烬的尸骸。他的脸庞无法辨认,只剩下烧焦的骨头,而他的解剖数据也是假造的。她完全被蒙在鼓里,身心俱疲。本顿这出戏使她完全变了一个人——马里诺对她的所作所为造成的影响,完全无法与之相比。

“他们大约在一年前买下这个地方,之前的屋主是某个来自迪拜的大亨。”杜金顿打开车门,“真令人难过。他们才花大力气整修完毕,迁入新居,小女孩就淹死了。我真不理解在意外之后,韦伯斯特太太怎么还能继续住下去。”

“有时候就是难以割合。”斯卡佩塔说。一行人穿过人行道,来到石阶上方的两扇柚木大门前方。“于是人们深深地嵌在某个地方,沉溺在镌刻下来的不灭记忆当中。”

“离婚协议中,房子归她吗?”露西问。

“本来是这样。”似乎她的死亡已经毋庸置疑。“还在办理离婚手续。她的丈夫经营投资之类的业务,几乎和你一样有钱。”

“我们别说这个了,好吗?”露西恼火了。

杜金顿打开前门,犯罪现场调查员已经在屋里。前厅的灰墙边有一块掉落的玻璃。

“来度假的那位女士,”杜金顿对斯卡佩塔说,“梅莉莎·朵雷——根据她的证词,当她从洗衣间进屋时,看到窗户的玻璃被移开。这里的这片。”他蹲下身子,指向窗户的右下方,“玻璃被取了下来,然后又粘回去。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少许黏胶的痕迹。警员来巡查之后,我让她相信我们没发现破绽。我想看看她会不会改变说辞,所以告诉她,窗户没有破。”

“你们大概还没有用泡沫处理玻璃。”斯卡佩塔说。

“我听说过这个方法。”杜金顿说,“我们得动手了。我的推论是,如果朵雷太太说的没错,在她离开后,屋子里发生了某些事。”

“在将玻璃包起来运走前,我们先用泡沫处理,”斯卡佩塔说,“保护破掉的玻璃。”

“请自便。”他走向客厅,里面有一名调查员正在给咖啡桌上凌乱的东西以及从长沙发上拿开的靠枕拍照。

斯卡佩塔和露西打开自己带来的黑色箱子,戴上鞋套和手套。这时,一位穿着运动裤、马球衫背后印着粗体字“鉴定科”的女人从客厅后方走过来。她大约四十岁,有棕色的眼睛以及短短的深色头发。她个头娇小,斯卡佩塔实在很难相信,如此娇小苗条的女人怎么会想进入执法部门。

“你一定是贝齐。”斯卡佩塔打招呼,介绍自己和露西。

贝齐指着墙边的窗户说:“右下方的那片玻璃,汤米一定解释过了。”她指的是杜金顿,接着她伸出戴着手套的指头,“用了玻璃刀,然后又把玻璃粘回去。我为什么会注意到?”她很为自己骄傲,“胶里夹杂着沙子,看到了吗?”

两人观察了一下,也发现了这一点。

“那么,在朵雷太太进来寻找屋主的时候,”贝齐对她们说,“玻璃显然可能被切了下来,放在地上。我觉得她的话可信度很高。她吓得跑出去,然后凶手好好整理了一番。”

露西将两个加压容器插入搅拌枪的套子上。

“一想就让人心里发毛。”贝齐说,“那个可怜的女人进来的时候,他可能就在这里。她说她觉得有人看着她。那是黏胶枪吗?我听说过,可以固定破掉的玻璃。材料是什么?”

“主要是聚氨甲酸酯和压缩气体。”斯卡佩塔说,“你们拍好照片、印过指纹、做了DNA取样了吗?”

露西不管手边有没有刻度尺,先将窗户拍下。

“照片、取样都做了,没有找到指纹。DNA得再瞧瞧,但是我觉得找不出什么,被弄得很干净。”贝齐说,“他显然清理了整扇窗户。我不知道窗户一开始怎么会破,可能是被鸟撞到了吧,鹈鹕或是红头鹫之类。”

斯卡佩塔开始做笔记,记录下玻璃损毁的部分,还动手测量。

露西在窗框上贴上胶带,问道:“你想,会是哪一面?”

“我想,这是从里面破的。”斯卡佩塔说,“可以把它翻过来吗?得在另外一面喷雾。”

她和露西小心地将玻璃拿起来翻面,将它靠在墙上,拍下更多照片,记下更多笔记。贝齐避到一旁观看。斯卡佩塔对她说:“我需要一点协助,你可以到这里来吗?”

贝齐站到她的身边。

“把破掉的玻璃放在本来的位置上,让我看看。等一下我要去看你把玻璃取下的地方,现在想先有个概念。”

贝齐碰着墙壁。“对啊,我个子很小。”

“大概在我头部的高度。”斯卡佩塔研究着破损的玻璃,“这个破损的外观和车祸中见到的十分相似:没系安全带,头撞上挡风玻璃的那种。这不是被击破的。”她指着玻璃上的破洞,“是被撞的,我敢说,地上一定有一些玻璃碎片,在洗衣室里。或许窗台上也有。”

“我把玻璃碎片收集在一起了。你认为某个人会用脑袋去撞玻璃吗?”贝齐说,“这样不会有血迹吗?”

“不一定。”

露西把棕色的包肉纸粘在窗户的一侧。她打开前门,要斯卡佩塔和贝齐到外面去,因为她要喷雾。

“我见过莉迪亚·韦伯斯特一次。”贝齐继续说话,两人站在门廊上,“那是在她女儿溺死的时候,我来拍照。我实在没办法形容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因为我自己也有个女儿。我仍然清晰地记得荷莉当时的样子,穿着小小的紫色游泳衣,头发绞在排水口上,头上脚下地在水下漂浮。顺道一提,我们拿到了莉迪亚·韦伯斯特的驾驶执照,已经发出全境通告,但是别指望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她身高与你相仿,可能就是她撞上了玻璃。我不知道汤米是怎么告诉你的,但是她的钱包就在厨房里,看起来不像有人动过。我认为,不管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什么人,他的动机都不是抢劫。”

即使在外面,斯卡佩塔也能闻到聚氨甲酸酯的气味。她看向外面披覆铁兰的橡树及松枝外侧高高的水塔。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缓缓行进,盯着屋子看。

“你们可以进来了。”露西站在门口,脱掉护目镜和面罩。破掉的玻璃片覆着一层黄色的泡沫。

“我们要拿这东西怎么办?”贝齐盯着露西问道。

“我想包起来带走。”斯卡佩塔说。

“要检查什么?”

“上面的胶,任何附着在上面的微物证据以及基本化学成分。在发现之前,不会知道自己要找些什么。”

“想在显微镜下看窗户,那可要祝你们好运。”贝齐开起玩笑。

“我还要你收集起来的碎玻璃。”斯卡佩塔说。

“采样呢?”

“任何你想让我们在实验室里检测的东西。我们可以看一下洗衣间吗?”斯卡佩塔说。

洗衣间就在厨房旁边。门的右边,窗户被移开的地方贴上了一张棕色的纸。斯卡佩塔谨慎地靠向这个她认为是凶手闯入处的地方。她用一贯的处理方式站在外面往里看,仔细检查每一英寸。她询问洗衣间里是否也拍过照了,答案是肯定的,并且也检查过是否有脚印、鞋印和指纹。墙边有昂贵的洗衣机和烘干机,对面的墙边则是一个空空的狗笼。屋里还有几个储藏柜和一张大桌,角落里的一个柳条洗衣篮里堆了些脏衣服。

“你们到的时候,门是锁上的吗?”斯卡佩塔指的是通往外面的雕花柚木门。

“没

有,朵雷太太也说门没有锁,她才能直接走进屋里。我的想法是他割下一片窗玻璃,然后把手伸进来。你可以看到,”贝齐走到原来是窗户、现在则用纸贴起的地方,“如果你移开这片玻璃,很容易能碰到里面的门闩。所以,我们才一直告诉公众,不要在玻璃旁边安装不必用钥匙就可以开启的门闩。当然,如果设了防盗警铃……”

“我们能肯定没有设警铃吗?”

“朵雷太太走进来的时候,是没有设的。”

“但是他进来的时候,我们就不知道了,是吗?”

“我也想过。看来是设了的,玻璃上有防盗器。”贝齐说,又想了一下,“嗯,我猜切开玻璃应该不会启动防盗器,这种防盗器侦测到声音才会启动。”

“也就是说,另一片玻璃破的时候,警报系统没有响。除非玻璃是早些时候破的——这点我非常怀疑。”

“我也很怀疑。”贝齐表示同意,“如果早就破了,一定会找人来修补,以免雨水和蚊虫进来。尤其是她还在这里养了一条狗。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和他挣扎拉扯,想从门口逃跑。事发的前一天晚上,她自己触动了警报系统,不知你听没听说这件事。这经常发生,因为她老是喝醉酒,忘了警报系统已经启动,然后推开落地窗,结果立刻触动警铃。保安公司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老是记不得密码,所以我们会派人过来。”

“在那次之后,有没有警铃被触动的记录?”斯卡佩塔说,“你看到保安公司的记录没有?比方说,警铃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启动的?最后一次设定和解除是在什么时候?”

“我刚才说的就是警铃最后一次启动的时间。”

斯卡佩塔说:“接到通知过来的警员,还记不记得有没有看到她的凯迪拉克?”

贝齐的答案是否定的。警员不记得车子是否还在,但是车有可能停在车库里。她补充说:“星期一,大概在天刚黑的时候,她设定了警铃。接下来在大约九点钟左右解除,然后重设。在第二天凌晨四点十四分再次解除,也就是昨天。”

“之后没有重设?”斯卡佩塔说。

“没有。这纯粹是我个人的看法,但是如果一个人酗酒又嗑药,很难维持正常的作息,白天睡睡醒醒,起床的时间和别人不同。也许她在四点十四分解除警铃,带狗出门,抽根烟什么的。然后,那个男人或许正看着她,可能观察她好一阵子了——我的意思是,盯梢。我们只知道他有可能早就切开玻璃,埋伏在黑暗当中伺机而动。屋子的这一侧种了竹子和树丛,邻居也都不在家,即使有照明灯,他也可能躲在后面,没有任何人看得见。倒是狗的失踪比较奇怪,究竟哪里去了?”

“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斯卡佩塔说。

“也许它可以作证,我们就可以破案了。”贝齐开玩笑。

“如果狗跑了,一定有人看到过它。”贝齐说,“巴吉度猎犬又不是随处可见的狗,这附近的人一定会注意到垂着大耳朵的狗。另外有件事,如果朵雷太太所言属实,他一定和韦伯斯特太太待了好几个小时,留她活口。警铃在昨天的四点十四分解除,而朵雷太太发现血迹和其他东西大约是在午餐时间,也就是八个小时之后,他可能还在屋子里。”

斯卡佩塔检查着洗衣篮里的脏衣服。最上面是一件随便折起的T恤衫,她戴着手套拿起T恤,整件衣服松松地在眼前摊开来,潮湿的T恤衫上沾染着一道道污痕。她起身看向水槽内部,不锈钢上喷溅着水渍,排水口四周还有少许的积水。

“他可能拿衣服来擦窗户。”斯卡佩塔说,“T恤衫还有点湿,而且有脏污,好像被当作抹布。麻烦用纸袋封起来,交到化验室。”

“要在上面找什么?”贝齐又问了相同的问题。

“如果他用手拿,上面可能会有他的DNA或是可追溯的证物。我们得决定一下,要交到哪个化验室去。”

“南卡罗来纳法务局很不错,但是要耗上很长的时间。你们的实验室可以帮忙吗?”

“实验室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设置的。”斯卡佩塔看向警铃设定装置,它设在通往走廊的门边,“也许他进来的时候解除了设定。我们先不要假设他没有动手。这是液晶触碰式面板,不是按钮,更容易采指纹,也许还有DNA。”

“如果解除设定的人是他,表示两人认识。也有道理,想想看,他在屋子里待了多久。”

“这代表他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但是不代表他认识她。”斯卡佩塔说,“密码是什么?”

“我们所谓的一二三四傻瓜密码。也许这是原始设定码,只是她没费心思去变更。我们先确定一下要和哪个化验室合作,再把东西送过去。我得问问汤米。”

他和露西在门厅里,贝齐询问他化验室的问题,他说现在一切私人化的程度令人惊讶,有些部门甚至还聘请私人警察。

“我们就有。”露西说着递给斯卡佩塔一副黄色镜片的护目镜,“我们在佛罗里达的时候就是这样。”

贝齐对地板上的硬壳箱子相当好奇。她看着五个像是手电筒的鉴定用高亮度光源仪、九伏特的镍电池、护目镜和多孔插槽。“我一直拜托警长给我们配一个便携式的犯罪现场光源仪,每个波宽都不同,对吗?”

“紫光、蓝光、蓝绿,还有光谱绿。”露西说,“这个手拿的是宽波频白光,”她拿了起来,“还有可替换的蓝色、绿色和红色滤镜,好增强对比效果。”

“好用吗?”

“可以找出体液、指纹、药物残留、纤维或是微物证据,的确很好用。”

露西选出紫色光源,将波长调整在四百到四百三十纳米的范围内,和贝齐与斯卡佩塔一起走进客厅。所有的窗帘都拉开了,外面就是荷莉·韦伯斯特溺毙的黑底泳池,再过去是沙丘、海生野麦和沙滩。海面一片宁静,跳动在波浪上方的阳光仿佛银色的小鱼。

“里面有不少脚印。”她们四处观看,贝齐主动说了出来,“光脚的、穿鞋的,全都小小的,应该是她的。这很奇怪,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在离开之前清扫过地板,反之窗户却清理过,我凭直觉认为里面应该能找到脚印。这种亮面的石材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像大海一样。”

“本来就是要营造这种效果。”斯卡佩塔说,“纳矿蓝大理石,也许是青金石。”

“真是不简单。我以前有过一只镶青金石的戒指,实在难以相信,有人用来铺在整面地板上。效果很好,不显脏,”她说,“但显然很久没打扫了,一堆灰尘之类的,整间屋子都是。拿手电筒照照角落就知道我的意思了。真搞不懂,为什么他好像没留下半个脚印,连他进到屋里的途径,也就是洗衣间里都没有。”

“我要四处看看。”露西说,“楼上呢?”

“我想她应该没有使用二楼,我认为他不会上去,没有人动过的痕迹。上面只有客房、画廊和游戏室。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房子,住在这里一定很好。”

“对她则不然。”斯卡佩塔说,她望着地板上长长的深色发丝、沙发前方桌上的空酒杯和伏特加酒瓶,“我不认为她在这个房子里享受过快乐的时光。”

梅莉莎回到家还不到一个小时,门铃就响了。换成过去,她才懒得开口问来者是谁。

“是谁?”她站在锁上的门后问道。

“法医办公室的调查员,彼得·马里诺。”这个低沉的声音带着北方口音,她联想起北方军。

梅莉莎担心自己的怀疑成真——希尔顿黑德岛的女人死了,否则怎么会有个法医办公室的人员在这里出现?她真希望艾许里没有一回到家就忙公务,在她经历过那件事之后,还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她侧耳倾听巴吉度猎犬的声音,感谢老天爷,它安安静静地待在客房里。她打开前门,着实吓坏了,眼前身形魁梧的男人一身摩托车飞车党的装扮。他是杀害那个可怜女人的怪物,现在又跟踪到她家,接下来就要杀了她。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着,想关上门。

飞车党用脚挡住门,直接走进屋内。“简单吧。”他对她说,接着打开皮夹,把徽章给她看,“我说过,我叫彼得·马里诺,法医办公室派来的。”

她手足无措。如果她试图打电话报警,他一定会立刻杀了她。现在这种时代,任何人都可以买到警徽。

“我们坐下来聊一聊吧。”他说,“我听说你刚去了一趟希尔顿黑德岛的博福特县警长办公室。”

“谁说的?”她感到踏实了些,“那个调查员和你联络了吗,他又何必!我把知道的事全说出来了,他却不相信我。谁告诉你我住在这里?这个我就担心了。我与当局合作,他们却透露我家地址。”

“我们对你的故事有点疑问。”彼得·马里诺说。

露西透过黄色护目镜盯着斯卡佩塔看。

她们在主卧,窗帘已经拉下。在高亮度紫光下,棕色的丝质床罩上出现好几处荧光绿污点。

“可能是精液,”露西说,“也可能是别的东西。”她将光线照向床上。

“唾液、尿液、分泌的油脂、汗水。”斯卡佩塔说。她靠向一处较大的荧光斑点。“没有闻到气味。”她补充一句,又说,“灯光稳住不要动。问题是,看不出这些污斑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也不知道上次清洗的时间。对典型的抑郁症患者来说,整理家务绝对不是优先要务。把床罩带回化验室,还有咖啡桌上的酒杯。”

“后面的台阶上有个装满烟屁股的烟灰缸。”露西说,“要找到她的DNA绝对不成问题,她的脚印、指纹也很好办。问题是找不到他的。他很清楚如何行事。现在的人都是专家。”

“不,”斯卡佩塔说,“他们自以为是专家。”

她拿下护目镜,床罩上的荧光绿斑点消失无踪。露西关掉犯罪现场光源仪,也拿下自己的护目镜。

“你在做什么?”露西问。

斯卡佩塔在研究一张照片。她们一踏进卧室,她就注意到这张照片了。塞尔芙医生坐在客厅沙发上,留着棕色长发的美丽妇人就坐在她对面。电视镜头拉近,面带笑容的观众拍着手。

“那是在她上塞尔芙医生节目的时候,”斯卡佩塔对露西说,“但是我没料到还有这一张。”

除莉迪亚和德鲁·马丁之外,还有一名肤色黝黑的男人,斯卡佩塔猜测这就是德鲁的网球教练吉安尼·卢潘诺。三人面带微笑,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就站在丹尼尔岛家庭杯网球中心的球场上,这个地方离查尔斯顿市中心只有几英里。

“嗯,那么交集在哪里?”露西说,“我猜猜看,自我中心的塞尔芙医生。”

“不是刚举行的这场比赛。”斯卡佩塔说,“看看照片上的差异。”她指向两人照片中的莉迪亚,“衰老程度,看看她的眼睛就知道。”

露西打开卧室的电灯。

“这张在家庭杯球场上的照片上,莉迪亚的外貌看起来绝对不像经历了长期酗酒和服药。”她说。

“也没有扯掉自己的毛发。”露西说,“我真不懂,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头发、阴毛到处都是。那张她在浴缸里的照片,头发看起来只剩一半,睫毛和眉毛也是。”

“拔毛癖。”斯卡佩塔说,“是一种强迫症。她焦虑又忧郁,简直是活在地狱里。”

“如果塞尔芙医生是交集所在,那么那个在巴里遇害的女人呢?就是那名加拿大观光客。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曾经出现在塞尔芙医生的节目中或是认识她。”

“那次应该是他的初体验。”

“体验什么?”露西问道。

“残害无辜的滋味。”斯卡佩塔说。

“这仍然无法解释塞尔芙医生在其间的关联性。”

“将照片发给她,代表他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找出精神层面的含义,同时也成为一项仪式、一种游戏,其中一定有目的。这可以将他本人从自己的行为中移除,因为直面自己残酷地将痛苦和死亡加诸他人身上的事实,可能超出他的承受范围,所以他必须为其赋予某种意义,也必须有熟练的技巧。”斯卡佩塔从鉴定装备箱里取出一个完全不科学却十分实用的工具:便利贴。“颇有宗教意味。以上帝之名行事绝对是正确的,例如拿石头将人砸死、处以火刑或是审判异端,例如十字军去镇压异己。他给自己的行为赋予了一种意义。但是以上纯属我的个人看法。”

她用白亮的光源仪照射床铺,然后用便利贴有胶的一面粘起纤维、毛发、灰尘和能看见的沙子。

“你不觉得,对这个家伙而言,塞尔芙医生本人并不具有特殊意义,只是整出戏中的一个道具?只是图个便利,因为她有节目,家喻户晓?”

斯卡佩塔把便利贴放到塑料证物袋中,用黄色的封条贴住,用签字笔写下标题和日期,随后和露西动手折叠床罩。

“我认为这属于极度私人的关系。”斯卡佩塔回答,“如果不涉及私人,不可能把某个人放人精神戏剧或是游戏的基础当中。我想不出道理。”

露西从纸卷上撕下一大张棕纸,发出响亮的撕裂声。

“举个例子,他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些盯梢的人也是这样。但也许他见过。”斯卡佩塔说,“我们猜测,他上过她的节目,要不就是曾经与她相处过。”

她们将折起的床罩放在纸中间。

“没错,不管他有没有见过她,都绝对涉及私人关系。”露西下了结论,“也许他在巴里杀害了那个女人,对马洛尼医生坦白交代了,或许他认为塞尔芙医生会知道这件事。嗯,她不知道。那么,接下来呢?”

“他觉得与以前相比,自己更受到忽视。”

“然后呢?”

“逐步扩大事端。”

“如果一位母亲忽视自己精神极度不稳定并受到伤害的孩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斯卡佩塔一边问,一边包起床罩。

“我想想看,”露西说,“孩子长大后就会变成我?”

斯卡佩塔剪下一段黄色封条,说:“多可怕,虐杀出现在你节目中的女人,只为赢得你的注意。”

六十英寸平板电视对马里诺而言别具意义,他看见了切入点。

“那是等离子电视吗?”他开口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

她体重超标,眼皮肥厚,牙医也应该好好帮个忙,她的牙齿让他想起白色的围篱,而她的发型设计师则该被抓去枪毙。

梅莉莎坐在花卉图案的沙发上,双手十分不自在。她说:“我先生和他的一堆玩具。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它又大又贵。”

“用来看比赛一定不得了,换作是我,可能就黏在前面,什么事都不做。”

她丈夫可能就是这样,坐在电视机前面,像具活僵尸。

“你喜欢看些什么节目?”他问。

“犯罪推理节目,我通常很快可以想通。但是有了这样的经历,我不知自己还会不会再看与暴力有关的节目。”

“你可能很了解法医鉴定,”马里诺说,“既然你这么爱看犯罪推理节目。”

“大概一年前,我去担任陪审员,对法医鉴定的了解比法官还多。这不是说法官有什么不好,而是说我了解一些事。”

“影像复原呢?”

“听说过。”

“我指的是复原被清除的照片、录影带和数字影像。”

“你要不要喝点冰茶?我去帮你拿。”

“现在不必。”

“艾许里去吉米丹盖特餐厅点外卖了。你吃过他们的炸鸡吗?他马上就到家了,要不要吃一点?”

“别再转移话题了。瞧,有了影像复原技术,要完全清除硬盘或U盘上的数字影像几乎不可能。你可以花一整天来清除影像,但我们随时可以找回来。”这并非全是事实,但是马里诺撒谎从来不必打草稿。

梅莉莎仿佛受到惊吓的老鼠。

“你知道我打算说什么,对吧?”马里诺说。他将梅莉莎诱上钩,但并不觉得舒坦,况且他也不知自己要她说些什么。

斯卡佩塔早先打电话给他,说杜金顿对朵雷先生清除掉的影像有些怀疑,因为后者在谈话中不停地提到这一点。马里诺决定找出答案。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无非取悦斯卡佩塔,让她觉得他还有存在的价值。她会打这个电话给他,他感到十分惊讶。

“你为什么要问我?”梅莉莎说着哭了起来,“我说过了,我把知道的事都告诉那个调查员了。”

她看向马里诺身后自己这个黄色小屋的深处:黄色壁纸,黄色地毯。马里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黄色,室内设计师仿佛在朵雷夫妇家中四处撒尿。

“我提起影像复原技术,是因为我知道你丈夫清除了部分在海滩上拍下的录像。”马里诺完全不为泪水所动。

“那只是在取得主人同意前,我站在屋子前面的一段录像,只清除了这个段落。我当然没有得到同意,怎么可能得到呢?我又不是没去试过,我很有礼貌的。”

“我才不在乎你或你的礼貌。我在乎的是你对我和其他人隐瞒了些什么。”他坐在活动躺椅上,身子往前倾,“妈的,我知道你没有对我说老实话。我怎么会知道?就是因为科技。”

他对科技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是否当真能复原被清除的数码摄像机的录像。如果真的可行,过程也一定十分艰辛,要花时间。

“拜托,请你不要这样。”她恳求他,“我很抱歉,但是请你不要带他走,我这么爱他。”

马里诺摸不着头绪,他以为她指的是自己的丈夫,但又不能确定。

他说:“如果我不带他走,接下来会怎么发展?有人问起的时候,我要怎么解释自己空手而归?”

“假装你不知道这件事。”她哭得更厉害了,“那会有什么差别?他什么也没做。噢,可怜的宝贝。谁知道他受了什么苦。他不但抖个不停,身上还沾了血。他只是害怕地逃出屋外,如果你带他走,你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会让他安乐死。噢,拜托,让我把他留下来。拜托!求求你!”

“他身上为什么会有血迹?”马里诺问。

斯卡佩塔在主浴室里,用手电筒从不同角度照着虎眼石色调的缟玛瑙地板。

“光脚的脚印。”她在门口说,“脚印不大,也许是她的。更多的头发。”

“如果梅莉莎·朵雷的话可以相信,他应该曾经在里面走动。这就奇怪了。”贝齐说。

露西带着一只黄蓝两色的小箱子和一瓶无菌水过来。

斯卡佩塔踏入浴室,拉开虎斑花色的浴帘,照亮黄铜浴缸。里面什么也没有,但是她注意到某样物品。她在白肥皂和一只挂在浴缸旁边的小碟中间,拿起一件刻意摆放在这里、看似白陶瓷碎片的东西。她掏出珠宝匠使用的放大镜仔细检查。

“一小块牙套。”她说,“不是瓷材,应该是一片破掉的临时牙套。”

“不知道其余部分在哪里。”贝齐蹲在门口盯着地板看,用手电筒照向每一处角落,“除非这东西在那儿有段时间了。”

“有可能流进出水口了,我们得检查排水管的弯管,可能流到任何地方去。”斯卡佩塔在这个几乎能确定是门牙的半个牙套上看到干了的血迹,“能否知道莉迪亚最近有没有看过牙医?”

“我可以去查,岛上没几个牙医。除非她到别处就诊,否则不难找出来。”

“要最近的资料,很近的时间。”斯卡佩塔说,“不管多么不注意个人卫生,绝对不会无视破掉的牙套,尤其是门牙上的。”

“有可能是他的。”露西说。

“那更好。”斯卡佩塔说,“需要一个小纸袋。”

“我去拿。”露西说。

“我没看见任何东西,如果牙套是在这里被打断的,也没看见其他的部分。我猜有可能还在牙齿上。我曾经弄断过牙套,残缺的部分仍然粘在牙齿上。”贝齐看向斯卡佩塔身后的浴缸。“说到史上最大的误判,”她补充道,“这会在书本上写下新纪录。这是我少数几次用到发光胺试剂检验血迹的机会,但是那个该死的浴缸竟然是黄铜材质。嗯,我们干脆放弃。”

“我已经不再使用发光胺了。”照斯卡佩塔的说法,她似乎不把这种氧化剂当作忠诚的战友。

一直到最近,这一直都是主要的鉴定方式,她也一直使用发光胺来检测肉眼看不见的血迹。如果血迹经过冲洗,甚或被油漆盖住,最好的检测方式就是喷上发光胺,然后看哪里会产生荧光,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不少。就像对所有邻居猛摇尾巴的小狗一样,发光胺不只对血红素有反应,很不幸地,它对油漆、涂料、漂白剂、通厕剂、蒲公英、蓟草、桃金娘以及玉米等也大有反应。当然,还有重要的一项:黄铜。

露西从一个小盒子中取出Hemastix试条进行初步检测,检查是否有清洗后的血迹残留。结果显示可能有血迹,于是斯卡佩塔打开BluestarMagnum犯罪现场鉴定装备,拿出棕色玻璃瓶、锡箔包以及喷雾罐。

“功能更强,也更为持久,不必在完全漆黑的情况下使用。”她对贝齐解释,“不含过硼酸钠,所以无毒。可以使用在黄铜表面,根据反映出来的浓度不同,会有不同的色谱出现,和血液检测显示出的持久度也不同。”

她还得去察看主卧。不管梅莉莎怎么说,主卧里明亮整齐。但是这不再令人惊讶了,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迹象都显示出在梅莉莎逃出屋外之后,凶手极其细心地清理打扫过。斯卡佩塔选出喷雾罐的适用喷嘴,在罐内倒入四盎司无菌水,之后加入两颗胶囊。她轻轻地用滴管搅动了几分钟,然后打开棕色的玻璃瓶,倒人氢氧化钠溶剂。

她动手喷洒,房间内的斑点、污痕出现鲜蓝色的荧光反应。贝齐拍下照片。过了一会儿,在斯卡佩塔自己清洗过、收拾起犯罪现场鉴定箱之后,她的手机响起,露西实验室里的指纹鉴定员来电。

“你不会相信的。”他说。

“除非你当真这么想,否则别用这句话做开场白。”斯卡佩塔不是在开玩笑。

“金币上的指纹,”他十分兴奋,说话的速度很快,“比对到了,就是上星期被人发现、身份还有待确认的小男孩,那个希尔顿黑德岛的孩子。”

“你能肯定吗?不可能,这没道理。”

“很多事都没有道理,但是这绝对肯定。”

“除非你当真,否则不要说这种话。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哪里出了错。”斯卡佩塔说。

“没有。我比对过马里诺在停尸间采印的指纹卡,还用眼睛确认过。毫无疑问,金币上采到的部分指纹,与待辨认的男孩右手大拇指指纹相符,不会有错。”

“在金币上找到用强力胶烟熏出来的指纹?这怎么可能!”

“相信我,我和你站在同一阵线。我们都知道,青春期前的孩童的指纹印不可能保存太久,因为成分大多是水分,汗水多过油脂、氨基酸以及其他青春期后才出现的物质。但是这枚指纹是那个孩子的,而且孩子正在你的停尸间里。”

“也许事情并非如此。”斯卡佩塔说,“也许那枚金币从来就没有经过强力胶烟熏处理。”

“一定有,留下的凸纹像是来自强力胶,和烟熏过后产生的效果相同。”

“也许是他手上沾着胶去触摸金币,”她说,“然后留下指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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