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天色看起来会下雨。

罗丝在她坐落于楼侧的公寓里看向窗外,大海轻柔地拍打着与慕瑞大道相接的海堤。这栋建筑物过去曾经是豪华的旅馆,向外望去,可以看到查尔斯顿最昂贵的几栋宅子。她为这些壮观的海滨住宅拍下许多照片,贴在剪贴簿里,偶尔拿出来浏览一番。眼前的美景让她难以置信,她同时身处梦魇和美梦之中。

当她搬来查尔斯顿时,要求一处离海不远的住处——“近得让我知道海的存在。”“我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跟着你跑了。”她对斯卡佩塔这么说,“在这把年纪,我不想弄个庭园来找罪受。我一直想住在水边,但千万不要有泥沼或臭鸡蛋的味道。大海。如果能靠海,至少走路就能到海边,那我就满意了。”

她们找房子花了不少时间。罗丝最后选择了这处离阿什利河不远的旧公寓,斯卡佩塔、露西和马里诺还费了一番工夫翻修整顿。罗丝非但没有花费任何修缮费用,斯卡佩塔还给她加薪。没有这笔薪水,罗丝不可能负担得起房租,但从没有人说起这事。斯卡佩塔只是说,比起他们曾经居住的城市,查尔斯顿消费昂贵。但就算没有这个理由,也理当为罗丝加薪。

她煮了咖啡,看着新闻,等待马里诺的来电。过了一个小时,她纳闷地不知马里诺身在何处。又一个小时过去,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沮丧感越来越强烈。她给他留了好几次言,说她今天早晨无法去上班,请他过来一趟,帮忙挪动沙发。此外,她也得和他谈谈。她是这么告诉斯卡佩塔的,“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将近十点了,她再次拨打他的手机,电话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她透过打开的窗户往外看,海堤后方吹来清凉的风,海面波浪起伏,千变万化,海水的颜色仿佛白焊锡。

她知道不该独自搬动沙发,但满心不耐烦,决定自己动手。她一边咳嗽,一边回想着过去的疯狂举动。她疲倦地坐下,放任自己沉溺在昨晚的回忆当中——就在这张沙发上的聊天、牵手与亲吻。她感受到自以为不可能再发生的感情,却不知事情将如何发展。她不能放弃,但又无法继续,一股深沉黑暗的忧伤涌上心头,不必详细探究,她知道那是什么。

电话响起,是露西。

“怎么样?”罗丝问她。

“奈特向你问好。”

“我比较有兴趣的,是他对你的情况有什么说法。”

“老样子。”

“这是好消息。”罗丝走到厨房的长桌边,拿起电视遥控器,深吸一口气,“马里诺本该来帮我搬沙发,但是照例……”

露西停顿一下,然后说:“这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之一。我本来要顺道去看凯姨妈,告诉她我和奈特见面的事。她不知道我去了医院,我总是事后才告诉她,省得她担心。结果,我看到马里诺的摩托车停在她的房前。”

“她本来是在等你过去吗?”

“没有。”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八点。”

“不可能。”罗丝说,“八点,马里诺应该还在昏睡。至少这几天都是这样。”

“我去了趟星巴克,接着在九点左右往她家的方向去,你猜怎么样?我和他那个开着宝马车的薯片女友擦身而过。”

“你确定是她?”

“你要车牌号码吗?还是要她的出生年月日?或是银行存款?顺便一提,数字不大。看来她的钱花得差不多了,而且还不是从她的富爸爸手上得来的,她老爸没留给她一美分。不过她倒是有些来源不明的存款,但出手和进账的速度差不多。”

“真糟糕。你从星巴克回去的时候,她有没有看见你?”

“我开法拉利,除非她这个贱女人瞎了眼。抱歉……”

“不必,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毫不怀疑。马里诺配备了特殊导向系统,直接带他找到这种贱货。”

“你听起来不太对,好像呼吸有点困难。”露西说,“我等一下去帮你搬沙发好吗?”

“我哪里都不会去。”罗丝说。她挂掉电话,咳嗽起来。

她打开电视,正好看到一颗网球落在红土球场上,德鲁·马丁的发球速度快到连对手都放弃去接。播放去年法国公开赛的镜头,有关德鲁的新闻依然在播报。一次次重播网球赛,她的生与死,越来越多的赛事镜头以及古老的罗马,接下来就是警方以封锁线围起的建筑工地和闪烁的紧急照明。

“目前我们有没有更多的信息?是否有什么新进展?”

“罗马官员依然三缄其口。显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或嫌疑人,这桩惨案仍然是一团迷雾。罗马的民众非常想知道原因,镜头上可以看见,人们在发现尸体的建筑工地旁献上花朵。”

又是重播。罗丝试着不去看。这些镜头她都看过,而且不止一次,却仍然为之蛊惑。

德鲁反手击球。

德鲁上网,猛力击出高吊球,球高弹到看台上。观众跳起来高声欢呼。

德鲁漂亮的脸蛋出现在塞尔芙医生的节目里。她说话速度很快,思绪不断从一个主题跳到下一个。刚赢得美国公开赛,她兴致高昂。人们称她为网球界的“老虎伍兹”。塞尔芙医生切人访问话题,提出了不该问的问题。

“你是处女吗,德鲁?”

她大笑,用双手遮住自己羞红的脸。

“没关系啦。”塞尔芙医生微笑,该死地志得意满,“这就是我要说的,各位。”她面向观众,“羞愧感。为什么我们一提起性这件事,就会感觉羞愧?”

“我十岁时失去童贞,”德鲁说,“掉在我哥哥的自行车上。”

众人疯狂地鼓掌。

“德鲁·马丁,在甜蜜的十六岁过世。”主播说。

罗丝设法将沙发推过起居室,靠在墙边。她坐在上面,忍不住哭泣,然后她起身踱步,一边掉泪一边咕哝着说,死亡是一种错误,暴力令人难以承担。她痛恨死亡,痛恨一切。她从卧室里找出处方药瓶,到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用酒吞下一颗药,一会儿却咳嗽得几乎无法呼吸,于是她吞下第二颗药。电话响起时,她已经无法稳住双手接听。话筒掉到地上,她笨拙地捡起来。

“喂?”

“罗丝吗?”斯卡佩塔的声音。

“我不该看新闻。”

“你在哭吗?”

房间开始打转,她眼前一片模糊。“不过是个小感冒。”

“我马上过来。”斯卡佩塔说。

马里诺把头靠在椅背上,用墨镜遮住双眼,大手就放在腿上。

他身上还是昨晚的衣服,看得出他就穿着这些衣服睡觉。他脸色泛红,散发出尚未洗去的宿醉的酒臭。马里诺和这股气味唤起斯卡佩塔恶劣的回忆,昨日糟糕透顶的际遇简直难以形容。那些他以前从未见过或碰过的皮肤刺痛不已,肌肉酸痛,她穿上层层触感柔细的丝棉衣物,衬衫扣到领口,外套拉链也拉到顶,遮住伤处,并藏起受辱的感觉。在他身边,她感觉自己既无力又毫无遮掩。

她开着车子,一片沉默令人难受。车里充满大蒜和浓烈的奶酪气味,他摇下自己这边的车窗。

他说:“眼睛看到光好难受,我简直不能相信光线会这么!IIII。”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好几遍,这无疑是主动回答她未曾提出的问题。尽管是阴雨天,他依然戴着墨镜,不愿望向她。大约一个小时前,她将咖啡和吐司端到床前,他坐起身来,抱着脑袋呻吟抱怨,满腔疑惑地问道:“我在哪里?”

“你昨天晚上醉得一塌糊涂。”她把咖啡和吐司放在床头桌上,“你还记得吗?”

“我要是吃东西,一定会吐出来。”

“你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吗?”

马里诺说,他只记得骑着摩托车来到她家,之后就完全没印象了。然而他的行为却表明他记得一切。他继续抱怨自己不舒服。

“真希望你没有在车后放那些食物,我现在一闻到味道就不舒服。”

“没办法。罗丝感冒了。”

她把车停在罗丝住的大楼旁边。

“我可不想感冒。”他说。

“那你就留在车里。”

“我想知道你到底把我的枪放到哪里去了。”他这句话也说了好几遍。

“我告诉过你,放在安全的地方。”

她停好车。车后座上有个篮子,里面装着盖好的食物。她彻夜没睡,下厨忙碌,准备了足以喂饱二十个人的意大利细扁面加风堤纳奶酪酱、博洛尼亚千层面以及蔬菜汤。

“以你昨晚的情况,不适合佩上膛的手枪。”她补充说。

“枪在哪里?你把枪怎么了?”

他走在她前方,根本没有费心询问是否要帮她提篮子。

“我再说一次。昨天晚上,我拿了你的枪和摩托车钥匙。我拿走你的钥匙,是因为你连站都站不稳,还坚持要骑车。你记得吗?”

“你家那瓶波本威士忌,”他说着走向雨中的白色建筑,“原品博士。”好像这是她的错。“我可买不起那种好酒。入口滑顺,我都忘了它的酒精浓度超过百分之一百二。”

“所以是我的错。”

“搞不懂,你干吗在家里放那么烈的酒!”

“因为那是你在圣诞夜带过来的。”

“就像有人拿撬胎铁棒敲我的脑袋一样。”他一边说话,一边登上台阶,门房让两人人内。

“早安,艾德。”斯卡佩塔说,注意到大厅后方的办公室里传出电视的声音。她听到新闻里正深入报道着德鲁·马丁的谋杀案。

艾德看向办公室,摇着头说:“可怕,真是可怕。她是个好女孩,真是个不错的孩子,在被杀前还来过这里,每次进门就给我二十块钱小费。这么好的孩子,一点也不摆架子,你们知道吗?”

“她以前住过这里?”斯卡佩塔说,“我以为她一向住在查尔斯顿广场旅馆,每次她到这附近,新闻多半是这样报道。”

“她的网球教练在这里有间公寓,很少来住。”艾德说。

斯卡佩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但现在不是询问的时机,她十分担心罗丝。艾德按下电梯开关,然后按下罗丝住的楼层。

电梯门关上,马里诺透过墨镜直视前方。

“我觉得我犯了偏头痛。”他说,“你有没有治偏头痛的药?”

“你已经服用了八百毫克的止痛药,至少五个小时内不能再用别的药。”

“那药对偏头痛没有用。我真的希望你家里不要放那种烈酒,好像有人趁我不备给我下药。”

“唯一趁你不备动手的人,就是你自己。”

“我真不相信,你竟然真的打电话给公牛,如果他有危险陛怎么办?”

经过昨晚,她无法相信他还能说出这种话。

“我可不希望接下来你要他来办公室帮忙。”他说,“他懂什么?只会碍事。”

“我现在没办法思考这件事,只想着罗丝。除了自己,也许你该想想别人。”怒气开始上涌,斯卡佩塔快步向前。

走廊上铺着旧地毯,墙上刷的白粉也有段时间了。她按着罗丝公寓的门铃。没人答应,里面除了电视声没有别的声音。她把篮子放在地板上,再次按门铃,接着又按了一次。她拨打罗丝的手机,也拨打座机,听到门内的电话铃声以及随后出现的语音留言。

“罗丝!”斯卡佩塔用力拍门,“罗丝!”

电视声音不断传出,但再无别的动静。

“我们得去拿备用钥匙。”她对马里诺说,“艾德有一把。罗丝!”

“去他的钥匙。”马里诺用力踢门,木片碎裂,防盗链扯开来。整扇门撞上墙壁,铜链条铿然落地。

罗丝躺在沙发上,毫无动静,双眼紧闭,脸色灰白,长长的银白发丝没有梳理。

“打电话叫救护车!”斯卡佩塔拿枕头垫高罗丝的后背,马里诺则打电话叫救护车。

她测量罗丝的脉搏:六十一。

“救护车马上就到。”马里诺说。

“去车上拿我的急救袋,在后备厢里。”

他转身跑出公寓。斯卡佩塔发现地上有个酒杯和一个处方药瓶,几乎被沙发罩遮住。她惊讶地发现罗丝服用了Roxie,这种含有羟考酮溴化氢的药物属于鸦片类止痛剂,很容易上瘾。处方单是十天前的,共开了一百颗药片。她打开药瓶,里面只剩下十七颗十五毫克的绿色药片。

“罗丝!”斯卡佩塔摇着她。罗丝身体温热,还出着汗。“罗丝,醒醒!你听到我说话吗?罗丝!”

斯卡佩塔到浴室拿来一条冷毛巾,贴在罗丝的前额上,握住她的手和她说话,试着让她恢复清醒。随后,马里诺回来了,他看起来既狂暴又害怕,把斯卡佩塔的急

救袋交给她。

“她在搬沙发,我本该来帮忙的。”他透过墨镜瞪向沙发。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响,罗丝稍微清醒了些,斯卡佩塔从急救袋里拿出量血压的压脉带和听诊器。

“我答应过她,会过来搬沙发的。”马里诺说,“她自己搬了,沙发本来在这个位置。”他透过墨镜看着窗边的空间。

斯卡佩塔拉高罗丝的袖子,放上听诊器,然后在她手臂上扣紧压脉带,暂时阻止血液流通。

救护车鸣声响亮。她压着球管,将空气打入压脉带中,然后松开气阀,让空气慢慢流出来,聆听血液在动脉中流动的声音。压脉带泄出空气,发出平缓的嘘声。

鸣声停止,救护车到了。

收缩压八十六,舒张压五十八。她再将听诊器移到罗丝胸前和后背。罗丝的呼吸很浅,血压也不高。

罗丝醒过来,头部开始移动。

“罗丝?”斯卡佩塔大声说,“你听得见吗?”

她睁开眼睛。

“我要给你量体温,”她把电子体温计放到罗丝的舌下,几秒钟后,体温计就发出哔的声响。三十七点三度。她拿起药瓶。“你吞了几颗药?”她问,“喝了多少酒?”

“只是个小感冒。”

“你自己搬沙发?”马里诺开口问她,好像这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她点点头。“太累了,就这样。”

走廊上传来快速的脚步声,以及救护人员和担架的声响。

“不要。”她抗议,“叫他们走开。”

门口出现两名身着蓝色连身衣的医护人员,正要把担架推进来。担架上还放着电击器和其他设备。

罗丝摇头。“不要,我很好。我不要去医院。”

艾德出现在门口,担心地往里张望。

“哪里不舒服,女士?”一名金发碧眼的医护人员来到沙发旁,观察罗丝的情况。他近距离地看着斯卡佩塔。

“不要。”罗丝固执无比,挥手要他们离开,“我是说真的!请离开。我只是昏过去而已。”

“不只是这样。”马里诺对她说,却从墨镜后瞪着金发的医护人员,“我不得不破门而入。”

“在你离开之前,最好先把门修好。”罗丝咕哝。

斯卡佩塔自我介绍,解释说罗丝用葡萄酒送下止痛药,在他们到达的时候,她不省人事。

“女士,”金发医护人员靠向罗丝,“你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止痛药?什么时候吃的?”

“比平常多一颗,总共三颗。酒只有一点点,半杯。”

“女士,你得说实话,这非常重要。”

斯卡佩塔把处方药瓶递给医护人员,然后对罗丝说:“每四到六小时服用一颗,你吃的不止两倍,已经用药过量了。我要你去医院,以确定一切都没问题。”

“不要。”

“你事先压碎或咬碎药片了吗,还是整颗吞下去的?”斯卡佩塔问。因为药片如果压碎,就更容易释放药效,被身体吸收。

“整颗吞下去,一直都是这样。我的膝盖疼得不得了。”她看着马里诺,“我不该去搬沙发。”

“如果你不愿意和好心的救护人员走,我带你去。”斯卡佩塔注意到了金发救护人员的眼光。

“不要。”罗丝固执地摇头。

马里诺注意到金发救护人员盯着斯卡佩塔,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靠上前去保护她。斯卡佩塔并没有开口询问最恼人的问题:为什么罗丝要服用这种药?

“我不去医院。”罗丝说,“不去,我说真的。”

“看来,我们可能不需要你们的帮助了。”斯卡佩塔对医护人员说,“非常感谢。”

“我几个月前听过你演讲。”金发医护人员对她说,“在国家法医学院,儿童死亡事故的课程。你有一场演讲。”

他的名牌上写着“T.杜金顿”。她对他没有印象。

“你在那里做什么?”马里诺问道,“国家法医学院是警察去的。”

“我在博福特县警长办公室当调查员,他们派我去国家法医学院,我是那里的研究生。”

“这可怪了。”马里诺说,“那你来查尔斯顿干什么?开救护车逛大街?”

“我在休假日兼职,担任救护人员。”

“这里又不是博福特。”

“我需要外快,而且紧急医护事务对我的工作也是个很好的额外训练。我在这里有个女友,应该说,以前有个女友。”杜金顿对这点很坦然。他对斯卡佩塔说:“如果你确定没问题,我们就离开。”

“谢谢,我会照顾她的。”斯卡佩塔回答。

“顺道一提,很高兴能再见到你。”他用蓝眼睛盯着她看,接着和伙伴一起离开了。

斯卡佩塔对罗丝说:“我要带你去医院,确认没别的问题。”

“你哪里都不必带我去。”她回答。“你去帮我找扇新的门好吗?”她又对马里诺说,“或是新锁,修修你捅下的娄子。”

“你可以用我的车,”斯卡佩塔把钥匙扔给他,“我走路回家。”

“我得去你家。”

“那得等一等。”她说。

太阳在灰蒙蒙的云朵间躲躲藏藏,海水拍打着岸边。

在南卡罗来纳州土生土长的艾许里·朵雷脱掉防风夹克,将衣袖绑在自己的大肚腩上,手上崭新的摄像机对准了妻子梅莉莎。沙丘上有一片海生野麦,旁边突然出现一条黑白相间的巴吉度猎犬,他关掉摄像机。小狗慢步向梅莉莎跑来,下垂的长耳朵在沙滩上拖拖拉拉,接着气喘吁吁地靠在她的脚边。

“噢,你看,艾许里!”她蹲下身子拍抚小狗,“可怜的小宝贝,它在发抖。怎么了,宝贝?别害怕。它还是只幼犬。”

狗儿们都爱她,老远就可以发现她。从来没有狗儿对她吠叫,除了爱她之外,它们从未有其他的举动。去年,小飞盘患了癌症,他们不得不让它安乐死。梅莉莎一直没能忘掉伤痛,也无法原谅艾许里:他因费用的理由而拒绝为它治疗。

“来这边。”艾许里说,“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狗拍进去,还要一起拍下后面这些漂亮的房子。老天爷,看看那栋别墅,很像欧洲建筑。谁住这么大的房子?”

“真希望我们能去欧洲。”

“告诉你,这个摄像机真不错。”

梅莉莎无法忍受他说起摄像机时的样子。他可以负担一千三百美元的摄像机,却合不得为小飞盘花一分钱。

“看看,房子的阳台和红屋顶。”他说,“想想看,住在这种房子里是什么感觉?”

如果我们住得起这种房子,她心想,我就不会介意你花大钱买花哨的摄像机和等离子电视,而且还可以负担小飞盘的医药费用。“我没法想象。”她说着在沙丘前方摆出姿势,小猎犬就坐在她的脚边喘气。

“听说,再过去一点,有一栋价值三千万的豪宅。”他往前指,“微笑,你脸上那不叫微笑。笑一笑。好像是什么名流人士的房子,可能是沃尔玛百货的创始人。那只狗为什么喘得这么厉害?外面又不热,而且它还在发抖。也许它病了,可能是狂犬病。”

“才不是,亲爱的,它发抖的样子好像是因为害怕,也许它口渴了。我早说要带水来的。沃尔玛的创始人死了。”她补充道,一边安抚狗儿,一边环视海滩。附近没有任何人,只有远处的几名钓鱼者。“我想,它可能迷路了,这附近没有看起来像是它主人的人。”

“我们找找看,顺便拍一些画面。”

“找什么?”她问道。小狗靠在她的腿上,又是喘气又是发抖。她检查小狗,发现它该洗个澡,剪剪趾甲了。“噢,老天爷,我想它是受伤了。”她摸着狗脖子上方,看到手指上沾到血迹,于是拨开狗毛找伤口,但是什么也没发现,“嗯,这就怪了。它身上怎么会有血迹?这里也有一些。但是它又没有受伤,真恶心。”

她在短裤上擦手。

“也许它啃了什么尸体之类的东西。”艾许里并不喜欢猫狗一类的动物,“我们继续走吧。两点钟还有网球课,而我得先吃点午餐。家里还有没有剩下的蜜汁火腿?”

她回头看,只见巴吉度猎犬坐在沙滩上喘气,瞪着两人。

“我知道你有一副备用钥匙,就在你的花园内,埋在树丛后面那堆砖头下的小盒子里。”罗丝说。

“他醉得一塌糊涂,我不想让他在屁股后面插着一把该死的点四。手枪骑摩托车。”斯卡佩塔说。

“一开始他怎么会去你家?因为什么?”

“我现在不想讨论他的问题,想讨论你的事。”

“你何不从沙发上站起来去拉把椅子?你根本就是坐在我身上,这样叫我怎么讨论?”罗丝说。

斯卡佩塔搬了一张餐椅过来,坐下开口说:“你的药。”

“我可没有去停尸间偷药品——如果你心里有这种念头。里面那么多可怜人带了那么多药瓶,为什么?因为他们就是不吃药。其实药丸治不了什么病痛,如果治得了,那些人也不会进停尸间。”

“你的药瓶上有名字,也有开药医生的名字。好,我可以把他查出来,不然你来告诉我他是什么医生,你又为什么去找他。”

“肿瘤科医生。”

斯卡佩塔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当胸踢了一脚。

“拜托,不要为难我。我本来一直希望,除非到了选骨灰盒的那一天,否则你不会发现。我知道不该这么做。”她舒缓自己的呼吸,“我的情况这么差,又非常沮丧,还全身疼痛。”

斯卡佩塔握住她的手。“真是滑稽,人就是会被自己的感觉打倒。你太坚强了,还是你容许我用‘固执’这个词?如今你得承认。”

“我快死了。”罗丝说,“我痛恨如此对待身边的人。”

“什么癌?”她依然握住罗丝的手。

“肺癌。你先别想早期你在办公室吞云吐雾时,我吸进去的二手烟……”罗丝说。

“真希望我当时没有抽烟,我真心诚意这么希望。”

“要害死我的病因与你无关。”罗丝说,“保证无关,我躲过了。”

“非小细胞,还是小细胞?”

“非小细胞。”

“腺癌还是细胞癌?”

“腺癌,我的姨妈也是死于相同的病。她和我一样,没抽过烟。她的祖父死于细胞癌,过世前有烟瘾。我再怎么想,也没料到自己会得癌症,也没想过自己会死。真荒唐。”她叹口气,脸色渐渐恢复,眼神也有了光彩,“我们每天都面对死亡,却仍然无法接受。你是对的,斯卡佩塔医生。怎么说呢,真是没料到,真是没想到。”

“你该叫我凯了。”

她摇摇头。

“有何不可?难道我们不是朋友?”

罗丝说:“我们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因此获益良多。我的老板是我尊敬的人,她的名字是斯卡佩塔医生,或是——首席法医。”她面带微笑,“我绝不可能直呼她凯。”

“现在你把我物化了,除非你说的是别人。”

“她的确是别人,某个你并不真正认识的人。我觉得,你对她的评价没有我对她的高,特别是在最近这些日子里。”

“真抱歉,我不是你形容的这个英勇女人,但是让我尽微薄的能力来帮助你,带你去国内最好的癌症医院就医,斯坦福癌症中心,露西去的地方。我带你去。我们帮你找出一切可能的治疗方式……”

“不,不要。”罗丝再次慢慢地摇头,“好了,安静下来听我说。我去找过各种专家。你记得吗?这个夏天我请了三个星期的假,去参加渡轮之旅。那是骗你的。我只是从一个专家的诊所赶到另一个,然后露西带我到斯坦福去,我就是在那里找到这个肿瘤科医生的。我唯一的选择是化疗和放射性治疗,但是我拒绝了。”

“我们要试遍所有的方法。”

“我已经到了三B期。”

“已经扩散到淋巴了?”

“淋巴,还有骨头。即将进入第四期,已经不可能开刀了。”

“化学疗法加上放射性疗法,甚或只用放射性疗法。我们得试试看,不能就这么放弃。”

“首先,这不是我们,只有我。接下来,不要。我不要接受这些治疗。我知道自己反正会死,我才不想掉头发,成天恶心,凄惨不堪。这是迟早的事。露西甚至说要弄些大麻给我,化疗时才不至于恶心想吐。想想看,我抽大麻?”

“显然,你一得病,她就知道了。”斯卡佩塔说。

罗丝点点头。

“你早该告诉我。”

“我告诉了露西,她的秘密比任何人都多,多到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让你难过。”

“告诉我,我可以做些什么?”悲伤紧紧攫住斯卡佩塔。

“尽力去改变,千万不要以为你不能改变。”

“告诉我。我会尽力实现你的愿望。”斯卡佩塔说。

“人要一直到快死了才会明白,其实我们有能力改变生命中的一切。然而这一点不能改变。”罗丝拍拍自己的胸口,“你几乎有能力去改变一切。”

昨夜的影像浮现,有那么一会儿,斯卡佩塔又闻到了他的气味,感受到他。她挣扎着,不愿显露出自己的疲惫。

“怎么了?”罗丝捏捏她的手。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

“你刚才在想事情——与我无关的。”罗丝说,“马里诺。他看起来糟透了,而且举止怪异。”

“就因为他板个臭屎脸,又喝醉了。”斯卡佩塔的语气中充满赜怒。

“‘臭屎脸’。嗯,我从来没听过你用这种字眼。但是话说回来,我近来说话也越来越粗鲁。今天早上和露西通电话的时候,我甚至说出‘贱货’,当时我们正在讨论马里诺人在何方。八点钟左右,露西刚好经过你家附近,看到马里诺的摩托车停在你家前面。”

“我给你带来一篮食物,还在门口,我去拿进来。”

一阵咳嗽,罗丝拿开嘴边的面纸,上面有点点鲜红的血迹。

“拜托,让我带你去斯坦福癌症中心。”斯卡佩塔说。

“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谈了一下,”斯卡佩塔感觉脸开始涨红,“后来他醉得一塌糊涂。”

“我从来没见过你的脸这么红。”

“太热。”

“对,我还感冒呢。”

“告诉我,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让我一切照旧。我不要急救,也不要死在医院里。”

“你何不搬来和我一起住?”

“那可不像是一切照旧。”罗丝说。

“你至少让我和你的医生谈谈。”

“没有你需要知道的细节了。你问我要什么,我正在告诉你:我不要积极的医疗,只想要安宁的照顾。”

斯卡佩塔说:“我家里有个客房,很小。也许该换个大一点的地方。”

“别这么忘我,这会让你变得自私。如果你使我觉得罪过,还觉得自己伤害了身边所有的人,这就是自私。”

斯卡佩塔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可以告诉本顿吗?”

“可以告诉他,但不要告诉马里诺。我不想由你告诉他。”罗丝坐起身子,把双脚放在地上,握住斯卡佩塔的双手,“我不是什么法医病理学家,但你的手腕上为什么有淤青?”

巴吉度猎犬仍然留在原来的地方,坐在靠近“请勿擅入”标志的沙地上。

“瞧,这就不正常了。”梅莉莎大声说,“它坐在这里一个多小时了,等我们回来。来,长耳朵,你这个甜蜜的小可爱。”

“甜心,它不叫长耳朵。好了,别给它取名字。看看它的名牌,”艾许里说,“看看它的真名是什么,住在哪里。”

她弯下腰,巴吉度猎犬缓缓走过来,靠向她,舔她的双手。她眯起眼睛看着名牌,她忘了戴老花眼镜。艾许里也一样。

“我看不见,”她说,“看不清楚。没有,不像有电话号码。反正我也没带电话。”

“我也没有。”

“嗯,真是有点笨。万一我扭伤脚踝或出什么事怎么办?有人在烤肉。”她说着皱起鼻子用力嗅,四处观察,注意到那栋有红屋顶大阳台的白色别墅后方蹿起一股烟,就是挂着“请勿擅入”标志的别墅中的一栋。“来,过去看看他们在烤什么东西。”她对巴吉度猎犬说,轻拉它松软下垂的耳朵,“也许我们可以去外面买个烤架,今晚在户外烤肉。”

她再次试着读狗牌,但是没戴眼镜,实在太吃力。她想象着那些有钱人——住在沙丘远处、大松树后方的别墅里的百万富翁——在露台上烤肉。

“向你的老处女姐姐问好。”艾许里一边说一边摄像,“告诉她,我们的豪华公寓就在希尔顿黑德岛价值百万美元的别墅后面。下次我们要住在有可以烤肉的后院的别墅里。”

梅莉莎看向海滩后方公寓所在之处,但是浓密的树木遮住了视线。她的注意力转回小狗身上,说:“我敢打赌,它一定住在这栋房子里。”她指着有人正在烤肉的白色欧式别墅,“我们过去问问。”

“去啊,我在这里晃一下,到处摄像。我刚才看到几只海豚。”

“来,长耳朵,我们去找找看你家在哪里。”梅莉莎对小狗说。

它坐在沙滩上,不愿跟过去。她拉着它的脖圈,但是它一动也不想动。“好吧,”她说,“你别动,我去看看你是不是从大房子过来的。也许他们不知道你跑了出来。但我可以肯定,一定有人想你。”

她抱着狗亲了一下,然后越过粗沙来到细沙海滩,虽然她知道不能私自越过沙丘,但仍然直接穿过了海生野麦。她在“请勿擅入”的标志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勇敢地踏上木板过道,朝着白色大别墅走去,里面住的有钱人——可能还是个名人——正在烤肉,她猜应该是午餐。她回头看,希望小猎犬不要跑掉,但中间隔了个沙丘,她没办法看见小狗。海滩上也看不到猎犬的影子,只看到艾许里小小的身影正在拍摄海里翻滚的海豚,它们的豚鳍划过波浪,之后没入水中。木板过道的尽头是一扇木头栅门,她惊讶地发现门并没有上锁,也没有完全关上。

她走过后院,四处张望,大声喊:“有人吗?”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泳池,这种所谓的黑底池还铺着花哨的瓷砖,应该是来自意大利、西班牙或某个遥远地区的进口货。她环顾四周,喊着:“喂!”看到一个冒烟的瓦斯烤炉,她好奇地停下脚步观看。烤炉上有一块切割得参差不齐的厚肉片,靠火的一面烤焦了,另一面却仍是血红一片。她觉得肉块十分奇怪,看起来既不像牛肉也不像猪肉,当然更不可能是鸡肉。

“请问!”她大声喊,“有人在家吗?”

她拍打玻璃过道的门,没人回应,于是绕到屋子的另一侧,心里猜想,不管是谁在烤肉,一定就在那里,但是侧院空无一人,杂草丛生。她透过百叶窗和大窗之间的缝隙往里看,只看到空荡荡的厨房,里面的设备全是石材和不锈钢。除了杂志上的介绍,她从未见过这种厨房。她注意到,砧板附近的垫子上放了两个狗儿用的大碗。

“嗨!”她喊着,“我知道你的狗在哪里!有人吗?”她边喊边沿着屋子走动,踏上通往房子的楼梯。旁边一扇大窗少了一块玻璃,另一扇窗户则破掉了。她想赶快跑回沙滩,但是洗衣间里有个空的大狗笼。

“请问!”她的心跳又猛又快,虽然擅自闯入私人领地,但是她找到了巴吉度猎犬的家,也必须帮忙。想想看,如果换成小飞盘走失,却没人带它回家,她有何感想?

“请问!”她向前推门,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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