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他来说并不难想象。这么多年来,他已宁愿不去想她和其他男人做过哪些事,尤其是和本顿。

马里诺凝视着她头部后方的那一片窗。朴实的单人房位于三楼,他看不见街道,有的只是灰蒙蒙的天空。他油然地感到自己异常渺小,萌生幼稚的渴望,想躲进被子睡上一觉,希望醒来后发现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发现自己就在里士满与医生办着案。好笑的是,有很多次他在旅馆房间里睁开眼,都期盼发现她在那里看着他。现在终于实现了。他试着去思考何从开口,而幼稚的冲动再度紧揪住他。他的声音在内心和口中的某处消失,像萤火虫遁入黑暗。

对她的思慕存在已久,并持续多年,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如果他对这点够诚实。他的色情幻想是他所经历过最具技巧、创意和美妙的性,他永远都不想让她知道、也从来没有停止过一种期待:或许他和她之间会发生什么。但是如果现在他开始谈论还在记忆中的细节,那她可能就了解和他在一起会是何种情况,也就等于毁了一切机会,哪怕它是多么渺茫。将记忆巨细靡遗地坦白,等于是告诉她和他在一起会是什么样。那样会毁了一切,他的性幻想将不复存在,他甚至无法再拥有这些,永远不再拥有。他考虑说谎。

“让我们回到你到达警察兄弟之家的时候,”斯卡佩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说,“你是几点钟到那里的?”

太好了,这个他可以谈。“大约七点,”马里诺说,“我和埃思在那里见面,布朗宁随即就到,我们吃了些东西。”

“告诉我细节,”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眼睛直视着他,“你吃了什么?那天白天你又吃了些什么?”

“我以为我们要从警察兄弟之家开始,而不是我之前吃了什么。”

“你昨天吃早餐了吗?”她沉着有耐心,一如和遭遇意外、天意或是蓄意的不测而幸存下来的人交谈。

“我在房间里喝了咖啡。”他回答。

“点心?中餐?”

“都没吃。”

“关于这点改天我再告诫你,”她说,“整天都没吃东西,只喝了咖啡,然后七点去了警察兄弟之家。你空腹喝酒了?”

“先喝了两杯啤酒,然后吃了一块牛排和色拉。”

“没吃土豆或面包?没吃碳水化合物?你遵照了饮食疗法。”

“哈,大概是我昨天晚上唯一遵守的好习惯。这点我很确定。”她没有回应。他感到她对低碳水化合物饮食习惯并不完全认可,但知道她现在不会拿营养的道理训斥他。他正坐在床上,一副惨兮兮的醉酒样,表情痛苦、惊惶,因为可能犯下了重罪,或者是马上就要被控犯了罪——假设他尚未遭到控告。他看着窗外黯淡的天空,想象着一名里士满警察开着没做标记的福特警车在街上巡逻寻找他。该死,可能正是布朗宁警探在摩拳擦掌,要对他发出逮捕令。

“接下来呢?”斯卡佩塔问。

马里诺想象自己坐在福特警车后座,好奇布朗宁是否会给他戴上手铐。他会出于职业上的尊敬而让马里诺不受拘束地坐在后面,还是根本不顾尊重而“啪”地铐上他?他会不得不给他戴上手铐,马里诺这么认定。

“你七点开始喝啤酒,吃牛排和色拉,”斯卡佩塔以她那轻松却又穷追不舍的方式催促他,“究竟喝了多少啤酒?”

“四份吧,我猜。”

“别乱猜,究竟是多少?”

“六。”他回答。

“杯,瓶,还是罐装?大的?一般的?换句话说,什么容量?”

“六瓶百威,中瓶。顺便提一下,这对我来说小意思,我撑得住。我的六瓶啤酒相当于你的半瓶。”

“不太可能,”她回答,“我们晚点再讨论你的算数。”

“嗯,我不需要一顿大道理。”他凝视着她,嘀咕道,然后一脸忧郁安静地久久盯着她。

“六瓶啤酒、一块牛排、一份色拉,和朱尼厄斯·埃思及布朗宁警探一起在警察兄弟之家。还有,你什么时候听到我要搬回里士满的谣言的?也许是在和埃思及布朗宁吃饭的时候?”

“现在你真的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了。”他乖戾地说。

包厢中,埃思和布朗宁坐在他对面,一支蜡烛的火焰在红色球形玻璃里飘动,三个人都在喝啤酒。埃思问马里诺他对斯卡佩塔的看法,他真正的想法。她是不是名副其实,有没有自视甚高,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个大人物但并不想表现得如此,这是马里诺的原话。这些他清楚地记得,也记得埃思和布朗宁开始议论她重新被任命为首席并将搬回里士满时,他心里的感受。这件事她对马里诺只字未提,连一个暗示都没有。

他恼怒不堪,就是这时他将啤酒换成了波本酒。

我一直觉得她很火辣,那个白痴埃思竟胆敢这样讲,接着他就改喝波本酒了。几分钟后又补充说,她有一副性感身材,一边还将双手放在胸前咧嘴微笑。那样的实验袍下我倒也乐意钻。嗯,你一直在和她共事,是吗?也许你在她身边太久了,不再注意她的外表。布朗宁说他没见过她但听说过,他也在咧嘴笑。

马里诺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喝完第一瓶波本后又点了一瓶。埃思对她身材的想法让他有种想揍他的冲动。当然他没这样做,只是坐着喝闷酒并试着别去想,一旦她脱掉实验袍把它披在椅子上或是挂在门后,她的模样。他尽量掩去她脱掉西装外套、解开袖扣,以及有尸体等着她的时候她该做着的事情的影像。她一向自在大方,表现低调,不会察觉自己赢得了什么,不会察觉在她解开扣子脱掉衣服四处走动时可能有人在看,因为她的眼中工作是第一位的,也因为死者并不在乎看到。他们已经死了,只有马里诺是活着的。也许她认为他也死了。

“我再说一次,我没计划搬回弗吉尼亚州。”斯卡佩塔坐在椅子上说道,她跷着脚,深蓝色裤子的裤脚上都是泥点,鞋子也一样,很难相信稍早之前它们还又黑又亮。“还有,你该不会认为,我有这计划却没有告诉你吧?”

“谁知道你。”他回答。

“你知道。”

“我不会搬回来,尤其是现在。”

有人在敲门,马里诺的心跳加速,他想到了警察、监狱和法庭。当门外传来“客房服务”的声音时,他闭上眼睛松了一口气。

马里诺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目光随着她穿过狭小的房间去开门。如果她是一个人,如果他没有坐在这里,她可能会问外面是谁,并透过门上的窥视孔看一下。但现在她不怕,因为马里诺在这里,而且脚踩的皮套上还配了柯尔特点二八〇半自动手枪,倒不是说需要去射击谁。不过他倒并不介意把人揍一顿。他现在反而很乐意将大拳使劲一挥,痛击谁的下巴和太阳穴,就像以前打拳击时那样。

“两位今天好吗?”穿着制服、满脸痘的年轻男子推着餐车问道。

“很好,不错。”她边说边将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一张折叠方正的十美元纸钞。“把它放在那里就可以了,谢谢!”说着把钱递给他。

“谢谢你,女士。祝你们有美好的一天。”他轻轻地把门关上,离开了。

“来吧。”她把燕麦粥和一杯浓茶放在床头柜上。“吃吧!”她走回餐车把贝果拿给他。“你吃得越多会越舒服。也许等你感觉好些了,记忆就会奇迹般恢复。”

燕麦粥的样子导致他的肠子蠕动抗议,但当他拿起碗慢慢地将汤匙伸进凝稠的燕麦粥时,他想起被斯卡佩塔用压舌板挖的地面上的烂泥,又想象其他类似燕麦粥的东西,再度引发一股恶心后悔。他真希望自己当时醉得一塌糊涂什么事都做不了。看着燕麦粥,他确信自己昨晚做了,做得有始有终。

“吃吧。”她回应,坐回那把椅子,姿势像法官般直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他尝了口燕麦粥,惊讶于它的好味道,吃下去的感觉很好。只是在意识到以前,他已经吞下整碗,正在吃着贝果,同时感觉到她在看他。她虽没有说,但是他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不发一语地观察他,因为他还没告诉她实话,对于必然会扼杀性幻想的细节他有所保留。一旦被她知道,他将丧失任何机会。突然间,贝果在他喉咙里变得干巴巴、无法下咽。

“觉得好点了吗?喝些茶。”她建议着,果真成了位穿着黑衣的法官,笔挺地坐在灰色窗户下方的椅子上。“把贝果吃完,至少还要喝一杯茶,你需要食物而且还脱水。我这里有止痛药。”

“哦,止痛药可能不错。”他边说边嚼。

她把手伸进尼龙袋,拿出一小罐止痛药,药丸咔咔作响。他咀嚼着、大口喝茶,突然觉得很饿,看着她又走近,一直走到他用枕头靠着的位置。她很轻松地将防止幼儿开启的瓶盖转开,摇出两粒药丸,放在他的手掌上。她的手指灵活有力,比起他的巨掌更显小,当它们轻轻地划过他皮肤,那触感比他一生所触摸的多数东西都要好。

“谢谢。”她回到座位时他说道。

如果需要的话,她会在那椅子上坐一个月,他这么想,也许我就该让她在那里坐上一个月,她哪里都不会去,除非我和盘托出。真希望她不要再那样看着我。

“你的记忆力怎么样了?”她问。

“有些事情永远消失了,你知道,这种情况会发生。”他回答,喝光杯中的茶,特别注意了药丸是否卡在喉咙里。

“有些事情的确永远不会再回来,”她赞同道,“或者不会完全消失。还有些事只是难以启齿。你和埃思、布朗宁在喝波本酒,接下来呢?你大概是几点开始喝波本的?”

“可能是八点半或九点。我的手机响,是苏打来的。她很沮丧地说一定要跟我谈一下,问我是否可以去她家。”他停下来等着斯卡佩塔的反应。用不着说便清楚,她正在思考。

“请继续。”她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不应该在喝了一些酒之后还到她那边去。”

“你没法猜到我在想什么。”她坐着回答。

“我当时觉得还好。”

“请定义什么是‘一些’。”她补充道。

“啤酒,还有两瓶波本。”

“只有两瓶吗?”

“不会超过三瓶。”

“六瓶啤酒等于六盎司酒精,三瓶波本又是四五盎司,具体要看你和酒保的交情,”她计算着,“且让我们以三小时计算,大约十盎司——我还算得比较保守,假设你每小时新陈代谢一盎司,这是正常的表现。所以当你离开警察兄弟之家时,身上仍留有七盎司酒精。”

“可恶,”他说,“我确定没必要用上算数。我的感觉还好,我说我那时还好。”

“你酒量好,但是在法律上已算是醉酒,远远超过法定醉酒标准,”医生兼律师说道,“根据我的计算,超出零点一以上。你毫发无伤安全地到达她家,这是我的猜测。那是在几点?”

“十点半,大概吧。我的意思是,我又没有时刻都在看表。”他瞧着她,感觉眼前一片昏暗,有气无力地靠在枕头上。接下来发生的事如暗潮般在他心中汹涌,他并不想踏进那黑暗之中。

“我听着呢,”斯卡佩塔说,“你感觉怎么样?还要来点茶?还是食物?”

他摇头说不用了,但感觉得到药丸,担心它们可能卡在喉咙的某个地方,会侵蚀穿孔。他已经有多处灼伤,再多两处也很难察觉出来,只是他并不需要它们。

“头痛好点了吗?”

“你看过心理医生吗?”他突然问道,“我现在的感觉,就像和心理医生坐在房间里。但因为我从来没看过心理医生,也就不知道感觉是否真像这样。我以为你会知道。”他不确定为什么自己要这么说,却已脱口而出。他看着她,感觉无助又气愤,还会不顾一切逃避这翻腾起伏的黑暗。

“不要谈论到我,”她回答,“我不是心理医生,这一点你比其他人更为了解。我们说的不是你为什么做了或者没做什么,而是你做了或没做什么,相应的,麻烦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心理医生不会在乎这些。”

“我懂。所谓的什么。我可以确定那是可恶的麻烦,好吗。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医生,我可以对天发誓。”他撒谎。

“我们再往回一些。你到了她家,是怎么去的?租来的车子不在你那里。”

“出租车。”

“你留下收据了吗?”

“可能在我外套口袋里。”

“如果你留下来了对你较有利。”她建议。

“应该在口袋里。”

“你可以待会儿再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下车走到门口,按了门铃之后她开门让我进去。”翻腾起伏的黑暗挡在他的面前,好像在他头顶上即将起狂风暴雨。他深呼一口气,头阵阵作痛。

“马里诺

,没关系,”她平静地说,“你可以告诉我。让我们一起找出些什么,明确些什么。我们要试着这么去做。”

“她嘛……嗯,穿着靴子,像伞兵部队的靴子,脚趾部分是钢铁制的黑色皮靴,军用靴,身上穿着一件大号的迷彩T恤。”黑暗将他吞噬,似乎完全吞没,程度远超过他的预想。“就只有这样,我有点惊讶,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那样穿。我也想到了一些什么,但并非你可能会想象得到的方式。接着她把我身后的门关上,双手放在我身上。”

“哪个部位?”

“她说那天早上我们走进来的那一瞬间,她就想要我了。”他有点加油添醋但没有太夸张,因为不管她用了什么字眼,他所得到的信息就是这样。她就是想要他。她一看见他就想要他,就在他和斯卡佩塔出现在她家询问基莉的相关情况的时刻。

“你说她把手放在你身上,是哪里?身体的哪个部位?”

“我的口袋,在我的口袋里。”

“前面的还是后面的?”

“前面。”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大腿上,看着黑色工装裤前部很深的口袋。

“是你现在穿的这条裤子?”斯卡佩塔问道,目光未曾离开过他。

“对,就是这条。我没有机会换衣服,今天早上我并没有回房间,而是搭了出租车直接去了停尸间。”

“那部分我们待会再说,”她回答,“她把手放在你的口袋里,接下来呢?”

“为什么你会想知道这些?”

“你知道为什么,清楚地知道为什么。”她的语调同样平静稳定,依旧注视着他。

他记得苏的手伸进他口袋里把他拉进屋,边笑着说他看起来很帅,边用脚把门关上。他的脑海里盘旋飞起一阵雾,就像载他过来的出租车车头灯边盘旋的雾气,他当时知道自己正走向未知,但还是去了。然后她就边笑边把手放进他口袋拉他进入客厅。她身上除了迷彩T恤和军靴,什么都没穿。她身体紧贴着他,他知道她可以感觉到他,她也知道他可以感觉到她柔软绵密地紧贴着他。

“她从厨房拿出一瓶波本酒。”他一面对斯卡佩塔述说,一面倾听自己的声音,但目光游移,神情恍惚。“她倒了酒。我说我不应该再喝了,也许我并没有这样说,我不知道。她让我很兴奋。我能怎么说呢?她是真的让我很兴奋。我问她穿迷彩装要做什么,她说他以前热衷那一套,以前法兰克爱这样,就是制服游戏。他以前会要她穿上制服,一起玩些游戏。”

“在他要求苏穿上制服玩游戏的时候,基莉在场吗?”

“你说什么?”

“也许我们晚点再谈基莉。法兰克和苏玩什么?”

“就是游戏。”

“她昨晚要你玩游戏了吗?”斯卡佩塔问。

房间里一片漆黑,而马里诺也感受着黑暗。他看不见自己所做下的事情,因为这令他难以承受。在尝试着诚实面对的同时,他想到的是性幻想将永远不复存在。她会去想象他的行为,而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永远都不会。他一直抱有的期待盼望,渺茫的盼望,将毫无意义。因为她就快要知道和他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这很重要,马里诺,”她安静地说,“告诉我游戏的事。”

他咽了一下口水,感觉到药丸侵蚀着喉咙深处。他想多喝点茶却没办法动,也不能承受支使她去倒茶或做其他事情。她坐在椅子上,笔直却轻松,有力能干的双手搭在扶手上。她穿着溅有泥巴的套装,聆听着,目光敏锐。

“她叫我去追她,”他开始说,“我那时在喝酒,说‘追你’是什么意思。她叫我走到卧室去,指的是她的卧室,并且躲在门后计时。她要我等五分钟,五分钟整,然后开始找她,好像……好像要去猎杀她。我告诉她这样不对。好吧,我并没有真的这么说。”他又一次深呼吸。“我可能没告诉她,因为她让我很兴奋。”

“那时候是几点?”

“我在那里大约待了一小时。”

“大约十点半的时候,你一进门她就把手伸进你裤子里,接着一小时就过去了?这期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我们喝着酒,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现在无法直视她,再也无法直视她了。

“灯亮着?窗帘是拉开还是拉上的?”

“她点了炉火,灯关掉了,窗帘我不记得有没有开。”他略作思考。“它们是拉上的。”

“你们在沙发上做什么?”

“聊天,还有亲热吧,我想。”

“别‘我想’。还有,我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亲热’是什么意思?”斯卡佩塔回答,“接吻,爱抚?你脱衣服了吗?你们性交了吗?还是口交?”

他感觉脸上发烫。“不,我的意思是做了第一项。基本是接吻,你知道,就是亲热。一般人都这么做。我们在沙发上讨论游戏。”他的脸像着了火,他知道她可以看见,因而拒绝去看她。

灯关了,火光在她苍白的肉体上跳动。她一把抓住他,让他觉得又痛又刺激,之后就只剩疼痛。他要她小心一点因为会痛,她笑着说她喜欢粗暴,极度粗暴,要他咬她。他说不,他不想咬她,不想用力咬。你会喜欢的,她保证,你会喜欢用力咬的,你没尝试过狂暴的话,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她边移动边不停地说她的身体在燃烧。他试着将舌头抵在她唇上以取悦她,一面将腿交叉,调整姿势防止被她伤到。别跟个婆娘似的,她重复说着,同时用力地将他推倒在沙发上,想强拉下拉链,但被他挡回去。火光照着她的白色牙齿,他只想着它们碰触他的身子会是什么样子。

“游戏是在沙发上开始的?”斯卡佩塔坐在远处的椅子上问道。

“我们是在那里讨论的。后来我站起来被她带去卧室,她让我站在门后等五分钟,这我刚才说了。”

“你当时还在喝酒吗?”

“她又倒了一杯给我,我想。”

“别‘我想’。大杯?小杯?到那时共有几杯?”

“那女人不会做小里小气的事,是大杯。在她让我去门后之前,起码有三杯。再往后就有点模糊了,”他说,“游戏开始后的一切,现在都变得模糊不清。也许这是一件好事。”

“并非好事。努力去回想,我们需要知道做了什么。不是为什么去做,这我不在乎。马里诺,相信我,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我什么没听过、什么没看过!我不是那种会大惊小怪的人。”

“不是的,医生。我很确定你不会,但是我可能会。也许我以前不这么认为,但我可能会吓到。我记得看不清手表上的时间,视力倒确实不如以前了,但我非常兴奋,真的。坦白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同意这样做。”

他在门后汗流浃背地努力看着表,开始默数,数到六十又忘了,结果再从头数一遍,直到确定已经过了五分钟。他从未对女人感到如此兴奋,记忆中没有遇过一个这样的女人。从门后出来,他才发现整个屋子都暗了,简直伸手不见五指,他沿着墙壁摸索,知道她可能会听见。这时他察觉自己醉得动作迟钝,不过倒是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猛烈跳动、呼吸沉重,因为他既兴奋又害怕。然而他不想让斯卡佩塔知道自己曾害怕。他把手伸向脚踝,结果重心不稳,倒在走廊上,摸索着找他的枪,它却不在皮套里。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很可能睡了一觉。

恢复知觉后,枪已不见了,他静坐在木地板上,感觉心脏在胸口激烈地跳动,呼吸困难,额上的汗水流进眼睛。他细听动静,想要找出这狗娘养的家伙。黑暗是如此完整厚重密不透风。当他试着努力悄声站起来以免暴露出位置的时候,它像一块黑布包裹着他。那浑蛋就在附近某个地方,而马里诺身上没有枪。他伸出手臂如划桨般前移,期间并没有碰到墙壁。他竖起耳朵时刻预备出击,知道自己如果无法出其不意地抓住那个混账,就会遭到枪杀。

他像一只猫般缓慢移动,注意力集中在敌人身上,但脑海中不时地蹦出他怎么进屋、屋子什么样、哪个狗娘养的干的,还有他的支援在哪里等疑问。啊,天哪,也许他们已经阵亡了,他是唯一幸存的,而且也快了,因为他没有枪,对讲机不知怎的遗失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后来他感觉被东西打到,接着在一阵阵起伏翻腾的黑暗中忽迷忽醒。他开始感觉到疼痛,然后被黑暗笼罩、揪住,灼痛蔓延,他发出可怕的呻吟。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自己这么说,惊讶这声音听起来好似正常,而他的内心已失常。“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是在她床上醒来的。”

“穿着衣服?”

“没有。”

“衣服在哪里,你的私人物品呢?”

“在椅子上。”

“在椅子上?折叠整齐了?”

“对,非常整齐。我的衣服和放在最上面的手枪。我坐在床上,房里没有一人。”他说。

“她睡的那边床是铺好的吗?看起来像有人睡过吗?”

“被子被拉扯得很凌乱,真的很乱,但是一个人也没有。我看了下四周,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后来我想起自己搭出租车去她家,记得她来应门时穿的衣服,你知道的,就是前一天晚上的事。我又环视一圈,看到床头柜上有一杯波本酒和一条毛巾。毛巾上有血迹,把我吓得屁滚尿流。我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只好坐在那里。”

他发现自己的茶杯倒满了茶水,很是讶异,因为一点也想不起来到底是斯卡佩塔起身倒的或根本就是他自己倒的,对后者他表示怀疑。他感觉自己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躺在床上,也注意到时钟,和斯卡佩塔在旅馆房间谈话已超过三小时。

“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对你下药?”斯卡佩塔问,“很不幸,我认为目前做药物测试已经没用了,过去太久了。得看是什么药物。”

“嘿,还嫌不够?去做药物测试,倒不如我去自首,假设她还没报警。”

“给我讲讲沾有血迹的毛巾。”

“我不知道是谁的血,也许是我的,我的嘴巴很痛,”他摸了一下,“我痛得像个废物。我想她就是好那一口,伤害之类的游戏,但我只能说……唉,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因为我没看见她。她在浴室里,当我开始叫她的名字,想知道她究竟在哪里的时候,她对我尖叫,吼着要我滚出她家,还说我……她一直在说那些事。”

“我猜你没有想到要把沾血的毛巾带走。”

“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叫到出租车离开那里。事实上,我没顾上,很显然我想到了。不,我没有拿走毛巾,可恶!”

“之后你就直接来到停尸间。”她皱了下眉头,好像这点不合理。

“我停下来在7-11喝了咖啡。后来好不容易叫到出租车,在距离办公室几个街口的地方就下车走,希望能让头脑清醒些。果然有点帮助,我感觉自己回过神了。后来我就走进办公室。可恶,真希望她没在那里。”

“来首席法医办公室之前,你听了电话留言吗?”

“哦,也许听了吧。”

“否则你不可能知道有这次会议。”

“不,我知道。”马里诺说,“埃思在警察兄弟之家告诉过我,他传达了些信息给马库斯,说是一封电子邮件。”他努力回想。“哦,对了,想起来了。马库斯一看过电子邮件就立刻回电话,说他隔天早上要召开会议,要埃思确定他会在大楼里,以防需要他下楼来解释事情。”

“所以你昨天晚上就知道开会的事。”斯卡佩塔说。

“对啊,头一次听说是在昨天晚上,埃思好像说了什么,让我觉得你会参加,所以我知道我一定要到。”

“你知道会议是在九点半?”

“我一定是知道。很抱歉我的记忆这么模糊不清,医生,但是我知道开会的事。”他看着她,想不透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怎么了?会议还有机要吗?”

“直到今天早上八点半,他还只字未提。”她回答。

“他在对你发号施令,要让你手足无措。”马里诺说,他对马库斯医生深恶痛绝。“我们搭飞机回佛罗里达吧。去他妈的。”

“早上你在办公室见到伯森太太时,她跟你讲话了吗?”

“她看了我一眼就走了,好像不认识似的。这我完全捉摸不透,医生。我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是很坏的事,吓得屁滚尿流,生怕自己做了件大恶事,会马上遭到报应。做了不少歹事的我终于要被逮住了,就是这次了。”

斯卡佩塔慢慢地起身,看起来一脸疲惫却很警觉。他可以看出她眼中的忧虑,也可以看出她在思考,作那些他压根儿想不到的联系,那望着窗外的眼神中充满思虑。之后她走向餐车,将剩下的茶倒入自己的杯子。

“她弄伤你了,是吗?”她站在床边,俯视着他

说道,“让我看看她对你做了什么。”

“见鬼,不行!绝对不行,这我不允许,”他发出长长的尖叫,如十岁的孩童一般。“我做不到,不可能。”

“你到底要不要我帮忙?你以为你长了我没见过的东西?”

他用双手捂着脸。“我就是做不到。”

“你可以自首,被他们带到警局并为你的伤口拍照,立下一桩案子。兴许那是你想要的。要是她已经报警,这计划倒还不赖,但是我怀疑她还没有。”

他把手放下,抬头望着她。“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这样怀疑?道理非常简单。大家都知道我们住宿在此,布朗宁警探不是知道吗?他不是有你的电话号码吗?那为什么警察没现身逮捕你?如果基莉·伯森的妈妈报案说你强暴她,你以为他们不会将你团团围住?她在办公室看到你的时候为什么不尖叫?你才强暴了她,她却没有大吵大闹地通知警方?”

“我绝对不会自首。”他说。

“那么你只能靠我了。”她走回椅子,拿起尼龙证物袋,拉开拉链,拿出一台数码相机。

“浑蛋。”他边说边瞪着相机,好像那是一把正指着他的枪。

“听起来受害人好像是你,”她说,“好像她想要让你认为,你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

“我知道就见鬼了。”

“你只是喝醉了,又不是傻子,马里诺。”

他看着她,看着垂在她身侧的相机,再看看穿着沾满泥巴的深色套装站在房间中央的她。

“我们来这里,是为侦办她女儿死亡的案子,马里诺。她显然想要某种东西,或是金钱,或是关注之类的,我打算要一探究竟。哦,是的,我会找出来的。脱掉你的上衣、裤子,脱掉任何需要脱掉的,露出那个女人在昨晚变态的小小游戏中对你做了些什么。”

“现在你会怎样看待我?”他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脱掉圆领衫,摩擦到胸前满布的咬痕和吮痕时他不禁龇牙。

“天哪,坐着别动。可恶,你为什么没有早点让我看?得好好处理,否则会感染。你还在那里担心她会报警?你神志不清了吗?”她边说边绕着他,拍下每个伤口的特写。

“问题在于,我不知道自己对她做了什么。”发现让医生检查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糟糕后,他语气冷静了些。

“就算你对她只做这些的一半,你的牙齿也该会痛。”

他仔细排查牙齿,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的牙齿不痛,谢天谢地。

“你的背呢?”她倾身看着他。

“不痛。”

“趴下,让我看看。”他弯腰,感觉到她小心地把枕头从他背后移开。他感觉到她温暖的手指游走在他的肩胛骨之间,轻轻地触摸着他裸露的皮肤,检查至背部时将他更往下推了些。他努力回想以前有没有被她摸过背。没有,不然他会记得。

“生殖器呢?”她问得很自然,见他没有回应,又说,“马里诺,她伤到你的生殖器了吗?还有该要拍照的地方吗,或者需要治疗?还是,也许我要假装不知道你是男人,有男性生殖器?哦,很明显她伤了你的生殖器,否则你只会简单地告诉我‘没有’。被我说中了吧?”

“没错。”他喃喃自语,两只手遮住裤裆。“对,受伤了,够了吗?但是也许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你已经证实了一切,再做也没什么意义了。”她坐在离他不到二英尺的床边看着他。“你先口头描述,怎么样?之后我们再决定你需不需要脱下裤子。”

“她咬我,全身都咬。我浑身青肿。”

“我是医生。”斯卡佩塔说。

“这我知道,好吗?但你不是我的医生。”

“如果你死了,我就是了。如果她杀了你,你觉得有谁会想见你,并且知道每件该死的相关事件?但是你还活着,这点我深感庆幸。不过你遭受了攻击,这种攻击可能导致你死亡,并留下这样的伤痕。一切听起来都非常荒谬,甚至现在我说起来都如此。能不能请你让我检查一下,看你需不需要药物治疗或者拍照?”

“哪一种药物治疗?”

“上点碘伏就行,我会去药房买。”

马里诺试着想象她看见他身体时的反应。她从来没见过,不知道他有什么,或者多大尺寸,也许普通尺寸就差强人意。只是他不知道会等来什么,因为完全不清楚她的喜好习惯,所以也许脱掉裤子不是个聪明的主意。接着他想到自己坐在便衣警车的车后座送往拘留所、被拍照、上法院,以及解开裤子的扣子拉下拉链。

“如果你笑我?下半辈子我都会恨你。”他说道,脸像着火般灼热,汗流不止,刺得皮肤剧痛。

“可怜的孩子,”她说,“那个疯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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