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运输卡车在八十三街和莱克星顿大道的交叉口撞了行人,一个老妇。

救护车车灯闪烁,黄色封锁线拉起。本顿·韦斯利听见围观人群兴奋的议论。这桩意外事故发生还不到一个小时。看惯无数死伤的本顿迅速走过去,敬畏地避免直视被卡车一侧后轮压着的尸体。

他听见“脑浆”、“断头”等字眼,还有“假牙”什么的。假使有人提议,也许每个犯罪现场都会开放供人参观:酌收入场费五美元,血腥场面看个够。以往,当他抵达现场,警方会立即替他开路,让他以专家身份仔细观察每个角落。他有权要求不相干的人离开现场,也可以尽情发泄不满,态度有时冷静,有时则不。

本顿透过墨镜观察者现场,光头上戴着顶普通黑色棒球帽,瘦高的身影在挤满人的人行道上迅速移动,如山猫般敏捷。他回头朝露西的公司走去。他并没直接在公司所在大楼门口或附近下车,而是远远向北错开了十个路口。倘若他与露西面对面并说声“借光”,或许露西根本认不出他。距他们上次见面谈话已有六年,他真想看看她会有些什么改变。心里的急切驱使他踏着坚实的步子走向这栋位于七十五街时髦光鲜的花岗石大楼。大楼门前站着个保安,背着两手,穿着有些闷热的灰色制服,不断地换着站立的重心,他的脚一定很痛。

“我想找终极辖区公司。”本顿对他说。

“什么公司?”保安望着他,好像他是疯子。

本顿重复一遍。

“你是说警方辖区吗?”保安打量着他,流民、怪胎等字眼浮在那张满是厌烦恼火的脸上。“你指的大概是六十九楼那家公司吧。”

“二十一楼,二一〇三室。”本顿回答。

“啊,我知道了,可那家公司不叫终极辖区。二一〇三室是一家软件公司,你知道,计算机之类的玩意儿。”

“你确定?”

“拜托,我是这大楼的员工,不是吗?”保安不耐烦起来,转头望着人行道上的一个女人,她的狗凑近大楼前的盆栽猛嗅。“喂,”他对她说,“别让狗在这儿撒野。”

“它只不过闻闻罢了。”女人气愤地反驳道,扯扯狗链,将那只无辜的贵宾犬拉回人行道。

保安端着架子,不再理会女人和她的狗。本顿从旧牛仔裤口袋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把它摊开,望着上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一其实和露西的公司毫不相干。万一警卫向露西提起有个怪胎询问终极辖区的事,她一定会有所警觉,甚至担忧。马里诺认为让-巴蒂斯特知道露西公司的名称,而本顿希望马里诺和露西能对此提高警戒。

“这上面写的,二一〇三室。”本顿对保安说,然后把纸塞回裤袋,“那家公司叫什么?也许他们弄错了。”

保安走进大楼,拿起一块夹板,逐行搜寻,然后回答,“好吧,二一〇三室,我说过是家电脑公司,英佛搜索顾问公司。你要上去?那我得先打电话通知他们,再看看你的证件。”

看证件可以,打电话就不必了。本顿觉得很有意思。保安毫不掩饰对寒酸陌生人的草率和偏见,十分漫不经心,就像大多数纽约人一样。这个城市曾经拥有欢迎寒酸陌生人、欢迎那些几乎不会说英语的贫穷移民的美德。必要时本顿可以讲一口高雅的英语,何况他不穷,尽管财源受到管制。

本顿掏出钱包,拿出驾照。斯蒂芬·雷欧纳·格洛夫,四十四岁,生于纽约的尼亚卡。他不再是汤姆·哈维兰,因为马里诺知道了他的这个假名。每次不得不变换假名时,他总要经历一段莫名的沮丧和愤怒,也因此他更为坚决地想要完成任务,摆脱愤恨。

恨意能够摧毁一个人,让他丧失远见。他这辈子都在和仇恨对抗。毕竟,对那些他在调査局任职期间暗自追踪缉捕的残暴罪犯产生恨意不是件难事。可一旦他怀有恨意或者受到极端情绪的左右,他的判案天赋将难以发挥。

他以已婚人士的身份和斯卡佩塔成为恋人,这也许是他唯一无法原谅自己的罪行。他不忍去想康妮和孩子们得知他被谋杀时会有多么悲痛。有时他觉得这次放逐是对自己的惩罚,因为他背叛自己的家人,无力反抗这份直到现在依然炽烈的情感。斯卡佩塔是他的克星,就算回到他们最初意识到彼此相互吸引之时,他还是会犯同样的罪,他很了解自己。唯一能够减轻他罪恶感的理由,当然也是非常单薄的理由,是他们的情欲或恋爱并非出自他或她的预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挡也挡不住。

“我替你打电话通知他们。”保安说着把证件还给本顿。

“谢了……你叫什么名字?”

“吉姆。”

“谢了,吉姆,不过没这个必要。”

本顿离开大楼,不理会禁止穿越马路的标志,直穿过七十五街,隐入莱克星顿大道的人潮中。他从脚手架底下走过,帽檐压得低低的,但那双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依然雪亮。要是有人在另外一个路口又一次与他擦肩而过,他会认出对方的脸,同时提高警惕。要是遇到第三次,他会尾随他,并用袖珍摄影机将其拍照。过去六年来他用了这样几百卷胶片,但截至目前都纯属巧遇,虽说这是个大都会。

纽约街头的警察十分招摇,有的开着巡逻车四处乱晃,有的站在人行道上或街角交谈。本顿从他们身边走过,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他脚踝处系着把手枪,这是严重违反法律的行为。倘若警察瞥见他的枪,会将他拦住搜身,会给他戴上手铐、推进警车、讯问、采集指纹并输入档案库比对,然后移交法院传讯。但这都是枉然。他在调查局任职时,指纹曾被存入自动化指纹辨识系统。而诈死以后,他的指纹被从费城殡仪馆一个自然死亡的男性身上秘密采取的指纹取代。本顿的DNA档案已从这世上消失。

本顿在一栋大楼前停下,将移动电话账户连接至得州犯罪司法部门的账单邮寄地址。这并不难。多年来本顿已然成了电脑行家,利用、甚至破坏网络空间轻而易举。利用得州监狱的电话系统打电话,不过是在他们的电话清单中添加一小笔记录,却既能避人耳目,又让接听方无法追踪到任何人,当然包括他。

本顿知道,当他打电话到露西办公室时,她精密的安全系统将显示得州监狱的机构名称及其电话号码。当然,所有的电话都会被录音,露西当然也有声波分析系统。但本顿有让-巴蒂斯特的录音带,而且持握多年。故事必须回溯到他执行卧底工作的艰险岁月。当时他没能一举拿下尚多内犯罪集团,也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为此,本顿始终无法原谅自己。他无法摆脱内心的愧疚和耻辱,他辜负了许多人对他的信任。

童年时戴着魔法戒指的本顿在他幻想的侦探世界中犯了许多错误。成年后,拥有联邦调査局金戒的他仍犯了不少错,判断失误过多次,包括对凶手犯罪心理的评估失误。致命的是,在最需要凝聚智能奋力一击的一次任务中,他重重滑了一跤。每每想起,他仍懊恼、难堪且自责不已。

最为消沉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不要怪罪任何人,甚至不要怪罪尚多内家族及其爪牙:是你自掘坟墓,你得自己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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