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阵常让本顿想起大群昆虫。

在流放期间,他对某呰昆虫产生了兴趣。椿象虫的样子像极了小树枝。本顿时常在公园或人行道旁忘我地流连,在树丛里寻找樁象虫,如果能找到螳螂更好,因为它非常罕见,找到算是好兆头,虽说他也从来不曾在发现螳螂后交好运。也许有一天会吧。瓢虫能带来好运。这谁都知道。无论他在哪里发现瓢虫,总是用手指轻轻托起它,带到屋外,不管得走下多少层台阶,非找到树丛才把它放生不可。

某周他重复放飞瓢虫十次之多,内心暗喜也许是同一只瓢虫回来找他。他相信所有善意终究会获得回报,也相信邪恶迟早会得到报应。在开始放逐生活以前,他和斯卡佩塔常为了这个争论不休,因为那时他完全不相信这些,她却相信。

我们常常不了解事情的原委,但我相信事出必有因。

他坐在一辆向南急驰的出租车后座上,在一片昏暗中听见斯卡佩塔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听见自己在质问她。

因为我见得太多。是什么理由让我们的姐妹、兄弟、女儿。儿子、父母或某个亲人遭受强暴、凌虐或者谋杀?

沉默。出租车司机听着他的街舞音乐。

“请把音量调低。”本顿大声但冷静地说。

一个老妇人因拿着金属骨架的雨伞遭到雷击的案例又该如何解释?

斯卡佩塔没作回应。

好吧,还有那一家人,因为没人告诉他们不能在壁炉里用煤炭煮东西,尤其当门窗紧闭时,而导致一氧化碳中毒而死。又是什么理由呢,凯?

斯卡佩塔的气息悬宕不去,有如她最钟爱的香水。

难道我被谋杀并永远离开你,也是有理由的?

对话成了无休无止的独白。她认为他的遭遇是出于何种原因呢?他问她,深信她必定胸有成竹,至少现在应该已有了答案。

你这是试图将一切合理化,凯。你忘了我们谈过的否定心理作用吗?

天黑后不久本顿就搭上了前往曼哈顿的出租车,行李箱和私人物品几乎占满了车厢空间。此时他坐在车内,不曾踏实片刻的思绪又飘向远方。司机发现这名乘客带了大批行李时毫不掩饰地露出一脸厌恶。本顿很聪明,司机只能看到他站在街头招揽出租车,却无法发现堆放在人行道阴影里的大批行李,直到他面临究竟该加速离去,还是接受这笔前往纽约的难得交易的两难抉择。

司机名叫罗伯特·里瑞,是名揭发褐眼的白人男性,高约五英尺十英寸,重一百八十磅。诸如此类的细节,包括夹在遮阳板上那张证件的代号,都被本顿记录在随身携带的一本钱包大小的活页纸笔记里。一进旅馆房间,他会照例将笔记内容输入笔记本电脑。自从加人证人保护计划后他就开始详细记录自己的每次活动、所到地点和遇见的每个人,尤其不止一次见过的人,甚至包括天气状况、健身场所和进食明细。

罗伯特好几次试图和他攀谈,但本顿只顾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当然,这位司机完全不知道这个皮肤黝黑、五官立体、蓄着胡须的光头男子正专注思量着别的事情。他一定暗忖自己如此倒霉,载了个怪胎,而且以行李数量判断,这人肯定正在走衰运,非比寻常的衰运。

“你真的付得起车钱吗?”司机第三次问他,或者说质问,“要知道,车费可不便宜。当然还得看我怎么走,交通状况怎么样,哪些道路暂时封闭。最近谁都拿不准警方会封闭哪些道路,安全管制,很重要的。我可不想看见大批端着机关枪和穿迷彩服的家伙。”

“我付得起车费。”本顿回答。

路过车辆的大灯穿透车窗,瞬间照亮他阴沉的脸庞。他非常确定一点:让-巴蒂斯特·尚多内意图谋杀斯卡佩塔未遂事件中,除了一个明显的事实其他所有都毫无意义,那个事实就是她运用智慧逃过一死,感谢老天。其他任何意图毀掉她的阴谋同样毫无意义,也都“奇迹”般地失败了。对于其中的来龙去脉本顿相当熟悉,也许并非了如指掌,但光从新闻报道中得知的已经足够。

谋害本顿的计划牵涉到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与尚多内家族庞大错综的犯罪网络有所牵连。本顿深知尚多内家族的权力来源和他们的致命弱点。他知道谁是媒介,少了这些人,基层执行者和高层之间的联系渠道便会失灵。情况之复杂远非任何人能够厘淸,而本顿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一直专注于调查此事。

他发现应对措施很简单,就是精确地剪断、铲除这些渠道,使原来的联系中断,然后将它们重新连结,畅通,让犯罪流程发生短路,使尚多内帝国内部生变。与此同时,本顿——死去的本顿——在脑中一遍遍放映自己一手导演、执行的一切,如观赏电玩游戏那般,而参与这场游戏的玩家谁都不了解实情,只知道必定是自己人搞的鬼。好多玩家必死无疑,余者——有些是本顿不认识的——则会成为替罪羊并被贴上叛徒的标签,也同样难逃一劫。

本顿将借此机会操控自己的敌人,进而将他们逐一歼灭。他预计,他的私人军团——很多成员甚至不知自己何时已被征召加入,将在数月或数周内完成任务。在他的估算中,罗科·卡加诺应该已经死亡,至少活不了太久。他会被无情地谋杀,一场精心安排的谋杀。露西和鲁迪或许清楚自己的任务,却对这场游戏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自己只是游戏中的角色。

不属于本顿的计划,且令他百思莫解的是,凯·斯卡佩塔怎么会和巴吞鲁日市这个他心中所绘地图上的要地发生关联。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缜密计划已算失败。他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懂哪里出了问题。他不断重复检查每个环节,最后还是只能面对空白的屏幕,看着失去目标的光标冷冷地瞪着他。这么一来,本顿势必得加速行动了。他一向讨厌躁进,但已无计可施。斯卡佩塔不该和巴吞鲁日市的任何事或任何人发生关系。只有马里诺会,终极辖区也会。

马里诺一旦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会无可避免地追踪罗科生前的行踪来到巴吞鲁日市。罗科在这里有一栋公寓,而且拥有了好多年。巴吞鲁日市的港口规模庞大,墨西哥湾更是资源丰富,各种珍稀或危险物资每天沿密西西比河岸来来去去。巴吞鲁日市是尚多内家族的另一块地盘,罗科在那里享有许多特权,包括警方的最高豁免权。他曾秘密保护杰伊·塔利和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尽情享受巴吞鲁日一带的美丽阳光而不受干扰。

让-巴蒂斯特和杰伊初次造访巴吞鲁日市时只有十六岁。让-巴蒂斯特靠杀害那些服侍完杰伊的妓女来磨炼谋杀技巧。警方从未怀疑过这些案子有所关联,因为当时的验尸官将调查权让给了其他机构,警方也根本不在乎妓女受害。

事情的发展应该是,马里诺发现杰伊·塔利和贝芙·基芬窝藏在巴吞鲁日市而将他们逮捕。这在计划之中,但斯卡佩塔不该牵涉其中。想到这里,本顿头疼起来。

他抬手,看不清手腕上那块廉价黑色塑料手表上的时间,因为它的指针不是荧光的。他特地选了这种手表,不希望自己在黑暗中引人注目。

“什么时候可以到达?”他以一贯的平板声调问。

“难说,”司机回答,“如果一路都像这样顺畅,顶多两个半钟头。”

一辆车子从后面逼近,闪亮的大灯在后视镜中反射出一片刺眼的白光。那辆黑色保时捷90跑车呼啸而过时,司机大骂一声。它渐远的尾灯犹如地狱之火般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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