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佛罗里达州德拉海滩依然燠热难当。凯·斯卡佩塔离开厨房窗口,决定出门前再工作一个小时。

她已经养成习惯,总是先观察一段时间屋外的状况,用她科学的方式仔细搜寻,再出门査看她的果树,或者到海滩上散步。分析、计算太阳的移动路线并据此作出决定尽管毫无意义,却多少让她感觉自己仍保有正常的生活。

以她的标准,这间黄色双层灰泥屋是个相当简朴的陋房,白色篱笆残破颓败,水管配线老旧不堪。空调系统仿佛附着恶灵。电炉后面墙板的砖不时脱落,浴缸的冷水栓昨天刚从墙上松脱开来。安全起见,斯卡佩塔读了些家装维修的书籍,让自己在这里安稳度日并试着遗忘过去的同时不必担忧屋子崩塌。这处住所位于她上一个工作地南边数百英里开外,距她的出生地迈阿密北部约一小时车程。往昔已逝,死亡不过是存在的另一阶段。这是她的信念,多数时候她都坚信如此。

人在世间走一遭,其实只是拥有一个朝更高层次晋身的机会,如此才能继续前进,或者超越一这观念绝非她创,但她也绝不是那种会盲从的人。经过一番深思,她有了对永恒的简单体认:任何人,无论善恶,都永远存在;生命是能量,而能量无生无灭,不断循环。因此,很可能至善和至恶都曾降临人间,并将再度降临。斯卡佩塔不相信地狱和天堂,也早已不再去做弥撒了,哪怕在宗教节日。

“你那作为天主教徒的良知到哪儿去了?”几年前的一个圣诞节,露西曾这么问她。那时她们在厨房里调浓烈的蛋酒,谁都没想要上教堂。

“我没办法参与自己不再相信的事物。”斯卡佩塔伸手拿刚研磨好的肉豆蔻,一边回答道,“尤其我对它处于半信半疑的状态,这比完全丧失信仰还要糟糕。”

“问题是,它究竟是什么?你是指天主教还是上帝?”

“政治游戏和权力。这两种东西带者挥之不去的臭味,很像停尸间冰柜里的那种气味。我闭着眼睛也知道里面是些什么东西,全都是死的。”

“谢谢你和我分享。”露西说,“我最好去喝杯兰姆加冰块,忽然对生鸡蛋有点儿反胃。”

“你根本不是神经质的人。”斯卡佩塔替露西倒了杯蛋酒,洒上肉豆蔻粉,“快喝吧,待会儿马里诺一来,就一点都不剩了。”

露西笑了笑。唯一会让她作呕的事情,是走进女盥洗室,劈头看见有人替婴儿换尿布。对她来说,那臭味比滋生大群苍蝇的腐烂尸体更可怕。由于她和姨妈的工作特性,她已不知有过多少令人不快的经历了了。

“你是说你不相信永恒?”露西挑衅地问。

“我深信不疑。”

斯卡佩塔这一生都在和死亡对话,只不过是通过观察和搜寻残留证物、疾病和细节等方式进行无声地探询,仰赖的是医学、科学方法和经验,以及一种无法学习或传授、近乎直觉的推理天赋。但是人总是会改变,如今的她已不再是纯粹的医生。她越来越相信死者仍然存在于这世上,并继续介入爱人和敌人的生活。当然,她绝不会在仇视自己的人面前透露这种想法,也绝不会在专业领域、论文或法庭中表达这个信念。

“我见过一些精神变态狂在电视上谈论人的死亡和往生,我想那只是一种说法吧,”露西啜着蛋酒说,“我也不知道。真有意思,年龄越大,对很多事情越不敢肯定。”

“我很清楚你的潜力。”斯卡佩塔说,“到了三十岁,你会开始产生幻觉,看见各种预兆。希望你别得关节炎。”

这席对话发生在斯卡佩塔位于里士满的住宅,一栋她自己精心设计的石造堡垒。她毫不吝惜,坚持使用古老木材、外露横梁、实心门板、灰泥墙,以及符合她工作需要、配有显微镜设备的书房和维京瓦斯炉的完美厨房。

生命曾是那么美好,然而往日不再。很多事情变了样,横遭毁灭,就再也无法修补、重來。三年前,她的生活发生巨变。她辞去全国法医协会主席一职,也面临被弗吉尼亚州州长炒鱿魚。于是有一天,她清理了办公室墙上挂着的奖状、专业证书和学位证书。如今,这些东西躺在箱子里闲搁某处。毋庸置疑,受到重创前的斯卡佩塔是个充满智慧,对自身学识、忠诚和处理困境的能力拥有绝对自信的完美女子。她是警界和犯罪司法界的一则传奇,对许多人来说是个难以亲近、甚至冷酷的人物。而如今,除了秘书罗丝她没有别的助手。罗丝跟随她来到佛罗里达,理由是,在西棕榈海滩附近“退休”未尝不是件好事。

斯卡佩塔始终忘不了本顿·韦斯利。她努力过。她曾和几个相当优秀的男人约会,但他们的碰触令她退缩。只是单纯的碰触,和本顿无关,却令她心惊,猛地想起本顿生命中最后一刻的惨状:一身焦黑,残破不全。她很遗憾看了他的验尸报告,但并不后悔。她很遗憾碰了他的遗骸,洒了他的骨灰,但绝不后悔。那是重要的一刻,每当忆起那捧骨灰滑腻的触感,以及它飘向他钟爱的广阔海洋时的姿态,她就不断告诉自己,那是多么值得记住的一刻。

她踱出厨房,手上端着那杯自中午以后用微波炉至少加热了四次的咖啡。

“斯卡佩塔医生,需要帮助吗?”罗丝在充当办公室的客房里大喊。

“我闲得要命。”斯卡佩塔半带戏谑地回答,朝罗丝的房间走去。

“胡说。”这是她的秘书最钟爱的回应,“我早就告诉过你,自己当老板只会更忙,虽说以前就够忙的了,还会累得不成人样。”

“关于退休的事,我又是怎么告诉你的?”

正对着电脑校对验尸报告的罗丝抬起头,移到“大脑”一栏,输入“1200克”和“正常范围”,然后改了一个错字。

原木地板那端传来像摩斯密码般的指甲摩擦声。斯卡佩塔的斗牛犬听见脚步声,懒懒地走了过来,停住,又朝前走几步,坐了下来。

“过来,比利比利。”斯卡佩塔温柔地呼唤。

它睁着耷拉的眼睛望着她。

“它的名字是‘比利’,”明知白费心思,罗丝还是提醒她,“如果你一直叫它‘比利比利’,它会以为这屋子有回音,或许会精神分裂。”

“过来,比利比利。”

它立起,缓缓踱步过去,脚下咔啦咔啦作响。

罗丝穿着套桃红色裤装,羊毛质地。罗丝的所有套装都是羊毛的。这栋房子位于海边,又热又潮,但穿着裙子和长袖上衣的罗丝仍会毫不犹豫地到屋外去给木槿浇水,爬上扶梯去摘香蕉和青柠,到池塘边去救助误人陷阱的小水蛙。她那些衣服还没被蛾虫蛀光实在是个奇迹。她是个高傲的女人,强烈的自尊下潜藏着脆弱、温和的天性。她认为每天早晨衣着光鲜地出门是对自己和老板的一种尊重。

或许,罗丝一直对自己守旧的服装品味暗感得意。她的部分套装从开始为斯卡佩塔工作之初一直穿到现在,已经超过十年:发型也同样不曾改变,依然是在后脑挽个优雅的法国髻,并拒绝遮掩灰发。优秀的结构成就优秀的建筑物,而罗丝的骨架足够优秀。以六十七岁的年纪,她依然极具魅力,但自丈夫死后她不曾和任何人交往。斯卡佩塔只见过罗丝和一个男人调情,就是马里诺。她无心,他也无意,可自从斯卡佩塔被派任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之后他们便乐此不疲。如今,那段日子已恍如隔世。

比利喘着气跑进书房。它还不满一岁,全身雪白,背部中央有一大块褐色斑。下颏让斯卡佩塔联想起锄耕机。它坐在她脚边,仰头望着她。

“我没有——”

“别说那个词!”罗丝大叫,“我不说,我拼出来。”

“连它都会拼了。”

比利能够毫无障碍地理解“拜拜”和“请客”,也懂得“不行”和“坐下”,却总是假装不懂。固执或许是它的血统特性吧。

“你不会又在后面咬东西吧。”斯卡佩塔警告它。

过去一个月,比利迷上撕咬门框板和各处墙角,尤其是斯卡佩塔的房间。

“这里不是你家,等我搬家的时候还得付一大笔维修费。”她朝它挥挥手。

“如果是你自己的房子岂不更糟。”罗丝说。那只狗仍然望着斯卡佩塔,一边摇着活像牛角面包的尾巴。

罗丝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小叠邮件来交给老板。“账单我都处理好了。有几封私人信件和一些期刊。还有这个,露西寄来的。”

她指着一只大号马尼拉纸信封,上面用黑色签字笔整齐写着斯卡佩塔的名字和地址,寄信人一栏填着露西在纽约的办公室地址,也是用签字笔写的。信封上注明“亲启”字样,还加了两道下划线。斯卡佩塔习惯细看邮戳,而这封信的邮戳相当怪异。

“这个邮戳不属于她办公室所在区域,”斯卡佩塔说,“露西一向从办公室寄信,而且通常快递给我。我记得她从上大学起就没给我寄过普通信件。”

罗丝一点儿都不在意。“唯有狭隘的心灵才会愚蠢地追求一以贯之。”她引用诗人爱默生的名言。这是她最喜欢引用的一句话。

罗丝摇了摇信封,戏谑地说:“里面不像有什么危险物品,如果你感觉不太对头,就让我替你打开吧,可上面注明了‘亲启’一一”

“不要紧。”斯卡佩塔从罗丝手上接过那封信和其他邮件。

“还有,巴吞鲁日市的拉尼尔医生留信给你。”罗丝敲着键盘,订正另一个错误。“关于夏洛特·达尔德夫人的案子。他说周一会把东西寄给你,验尸报告等等。他好像很焦急,想知道你有什么发现,非常紧急。”

她睨了老板一眼,眼神好似小学教师准备找某个好学生的麻烦。“这案子似乎不单纯,不只是用药过量的问题。”

斯卡佩塔抚摸者比利长着斑点的柔软耳朵。“她的死因还不明了,很棘手。更糟的是,这是八年前的旧案。”

“我不懂他们为什么忽然拿这大做文章,好像手上的积案和凶案还不够多。那么多女人被绑架,老天!”

“我也不懂这案子为何忽然变得这么重要。”斯卡佩塔回答,“但事情就是这样。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尽力协助他们。”

“因为没有其他人肯帮他们。”

“只有我,对吧。比利比利?”

“还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回音医生。我总觉得那个验尸官有事瞒着你。”

“最好没有。”斯卡佩塔说着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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