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蓄意炫耀,露西从不提自己的专业经历。

还在弗吉尼亚大学念书时,她就开始在联邦调查局实习并替他们设计犯罪人工智能网络,即“”。甫一毕业,她就加入联邦调查局,成为一名探员,尽情发挥她的计算机才能。此外,她还学会了驾驶直升机,成为联邦调査局人质救援小组的第一名女性成员。然而,每一次的职务调动、突击行动和惩罚特训都伴随着无止境的敌意、骚扰和含沙射影的攻击。男同事极少邀她到学院里被称作“会议室”的酒吧喝啤酒,也从不会向她倾吐工作上的失误或关于妻小、女友的私事,但他们在意她,常在淋浴室里谈论她。

她在调查局的事业于某个多雾的十月横遭阻碍。那天清晨,她和人质救援小组一个名叫鲁迪·穆希尔的同事在联邦调査局国家学院的轮胎室练习九毫米口径手枪实弹连发射击。顾名思义,这间危险的室内靶场满满散布着旧轮胎,供探员们练习翻滚、潜行、围攻和藏匿等突袭技巧。当时鲁迪蹲在一堆轮胎后面,给格洛克手枪换新弹匣。他呼吸急促,热汗直流,同时向一只旧米其林轮胎四周窥探,寻找搭档露西的踪影。

“好啦,安全了。”他在迷蒙的硝烟中朝她喊道,“你的性喜好是什么?”

“多多益善!”她在成堆的废轮胎之间翻滚,填装子弹,拉开滑套,然后朝三十英尺外的活动人型靶连射五发。命中头部的弹孔距离紧密,看起来像一朵小花。

“噢,是吗?”两发子弹砰地击中一个忽然弹起的手持机关枪的人型靶。“我和一伙人拿这打赌。”鲁迪匍匐过污秽的水泥地,声音忽然近了许多。

他跳过大堆脏轮胎,出其不意地抓住露西的红翼金属强化靴。

“逮到你啦!”他大笑着将手枪放在轮胎上。

“你他妈的疯了吗?”露西清空枪膛里的子弹,把弹壳丢到地上,“我们用的是实弹,你这白痴!”

“让我瞧瞧,”鲁迪一脸严肃,“声音不太对。”

他拿过她手上的枪,取出弹匣。“弹簧松了。”他摇了摇手枪然后放下,两把枪并排放在轮胎上。“嘿,守则第一条:别轻易交出枪械。”

他说着趴在她身,大笑着和她扭打起来,似乎认为这是她长久以来渴望的,以为她也同样兴奋,不断大叫的“浑蛋,放开我!”只是言不由衷。

最后他单手紧箍住她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探入她的衬衫底下,拉掉她的胸罩,边把舌头伸进她嘴里。“他们都说,”他急喘着,“你是女同性恋,因为——”他拨弄着她的腰带环扣,“他们得不到你……”

露西死咬着鲁迪的下嘴唇,用额头猛撞他的鼻梁,导致他被送进急诊室待了一整天。

联邦调查局律师团提醒她,诉讼对任何人都没好处,尤其鲁迪被误导认定她“想要”。是露西亲口告诉他“多多益善”的,鲁迪在要他填写的表格上不情愿地指出。

“这是事实。”露西在五名律师面前冷静地承认,他们没有一个为她说话。“我确实说过这话,但没说过我想跟他或任何人在实弹射击中,在轮胎室里,在突袭演练中,在我的经期做那件事。”

“可你过去曾经暗示过他。你让穆希尔探员有理由相信你对他有意。”

“什么理由?”露西发誓绝无此事,同时无比困惑,“就因为偶尔给他一片口香糖。帮他清理枪支、陪他到黄砖路或其他障碍道路慢跑——路况最糟的一条在海军部队基地,还有开开玩笑之类的?”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少。”律师团成员众口一词。

“他是我的工作搭档,这很正常。”

“但你私下似乎也很关切穆希尔探员,问他周末去哪里过,他请病假时还打电话到家里问候。”

“你所谓的开玩笑或许也可以解释为调情,很多人喜欢用玩笑的方式调情。

律师们又纷纷赞同。更糟的是,其中两名女士穿着毫无女人味的套裙和高跟鞋,黏在眼球上的瞳仁似已混浊,呆滞无光,盲目得看不清显而易见的真相。

“抱歉,”露西回避着他们的目光,“你们挡了我的路。请复述。”她喃喃道。

“什么?谁挡了你的路?”众人皱着眉问。

“你们阻挠了我和塔台的联系。哦,这里没有塔台。这里进非管制空域,方便你们随心所欲地处置我,对吗?”

律师们面面相觑。

“算了。”她说。

“你是个漂亮的单身女子。你不认为穆希尔探员可能会将你的玩笑、私人电话等行为视作对他示好的方式吗,费里奈利探员?”

“听说你还常用‘阴阳’来比喻穆希尔探员和你自己。”

“我告诉鲁迪千百次了,依兰是一种产于马来半岛的香水树,当地人叫它‘依兰依兰’。是一种开黄色的花、可以提炼香精的植物……可他似乎总是听不进我的话。”露西强忍住笑。

律师们忙着做笔记。

“我从来没有称呼过他‘依兰’,顶多叫他‘阳’吧。他叫我‘英’,无论我纠正多少次他都改不过来。”露西进一步解释。

一片沉默,众人纷纷停笔。

“这出自中国文化。”露西似乎在对牛弹琴,“平衡,相对的两极。”

“那……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称呼对方?”

“我们是一荚之豆。你们懂这比喻吗?”

“我们都知道一荚之豆的意思。不过,你用的昵称显示你们的关系非常的——”

“并非你想的那样,”露西毫无怨气地回答,“我和他是一荚之豆,因为我们都无法融入这环境。他是奥地利人,其他同事都叫他穆草包,说他满脑子狗屎,当然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这话幽默。而我呢,是个女同性恋,讨厌男人的女人。因为没有哪个喜欢男人的正常女人愿意加入人质救援小组并样样达标——依大男子主义的想法。”

露西瞟了眼那两名女律师死气沉沉的眼睛,转头发现几名男律师的眼神也同样呆滞。他们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面对露西这类人时,有股如可悲小生物般蠢动的恨意,她竟然胆敢不屈从、不恐惧。

“这次面谈、采证、调查或者不管什么,根本毫无意义,”露西对他们说,“我并不想控告‘调查局’。我在轮胎室里安好无恙。把事件报告上级的不是我,是鲁迪,应该由他来说明他受了什么伤害。他声称要负起责任,他可以说谎,但他没有。我们两个一向心眼相照。”她用“眼”这个字来提醒对方他们的眼神多么呆滞,根本看不清虚实难辨的现实,就是他们正在毁灭这个世界。

“我和鲁迪一向实行自我裁判,”露西冷静地往下说,“我们约定彼此关系只限于工作搭档,任何一方都不能做出令对方讨厌或者背叛对方、伤害对方的行为。他已经真诚地向我道歉了,甚至哭了。”

“间谍也会道歉,也会哭泣。”一个穿着细条纹的女律师说,她充满敌意,颈上青筋暴出,脚上的细高跟鞋令露西联想起裹小脚。“你是否接受他的道歉根本无关紧要,费里奈利探员。他意图强暴你。”她强调,同时认为让这些男性律师想象露西在轮胎室污秽的地板上遭受性侵略的情节,对这名受害者将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我不知道鲁迪还背负了什么间谍的罪名。”露西说。

露西离开联邦调查局后加入了烟酒枪械管制局。在联邦调查局的人看来,管制局的探员是一群配着工具、腰带和枪支,专门袭击私酒酿造工厂的乡下孩子。

当时她担任费城的纵火案调查员,包括替医学院获取解剖用的捐献遗体。在那里,她协助鉴定了本顿·韦斯利案。案件中的死者是个中年男性,一头浓密的银发,葬身失火大楼,身份已难以确认,至少无法可靠辨识。悲痛的斯卡佩塔只在脏污潮湿、冒着黑烟的现场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黏附着银灰色头发的头骨和一只属于本顿·韦斯利的腕表。奉华盛顿上级之令,费城的首席法医伪造了所有验尸报告。本顿被宣告死亡,联邦调査局一九九七年犯罪统计凶案记录中又添了一笔。

在韦斯利由于证人保护计划而消失无踪后,烟酒枪械管制局立刻将露西调往迈阿密分局。在那里她自愿从事危险的卧底工作并如愿以偿,丝毫不受特勤探员身份的约束。露西喜怒无常,除了彼得·马里诺,她身边的人全都不了解其中玄机。斯卡佩塔也丝毫不曾起疑。她以为这只是一个必经阶段,因为露西无法接受本顿死亡的事实。可真相却是,露西无法接受本顿还活着的事实。在迈阿密担任新职还不满一年,她在一次缉毒行动中因枪杀了两名毒贩而导致任务失败。

尽管监视录像带清楚显示她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卧底同伴的生命,却依然杜绝不了悠悠之口。恶毒的流言和虚假情报沸沸扬扬,于是官方展开一场又一场调查。露西辞去烟酒枪械管制局的职务,离开了。在9·11事件发生以致经济崩盘之前,她靠网络公司股票大赚了一笔,之后取出部分资金,发挥自身才干和在执法机关的经验,投资创立了一家叫做“终极辖区”的私人调查顾问公司。这家公司并没有进行宣传或者公开登记。但走投无路时,找他们准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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