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诺打开让-巴蒂斯特寄给他的信,抚平,开始念:“你好,彼得,亲爱的先生……”

他忽然停顿,皱着眉抬起头,“你相信吗,他居然叫我彼得?真是气得人发疯。”

“叫你亲爱的先生就不奇怪吗?”本顿表情漠然。

“我最讨厌这些人渣直呼我的名字。算是我的一点小忌讳吧。”

“拜托,快念。”本顿略显不耐,“你不会再念那些拗口的法语了吧?信的日期是?”

“不到一周前。我设法尽快赶来,来看你……唉,不管了,我还是叫你本顿吧。”

“不行。继续念吧。”

马里诺又点燃一根香烟,深吸一口,继续念信。

告诉你一声,我的毛越来越长了。为什么?当然是他们定了我死期的缘故。五月七日晚上十点,一分钟不差,我希望你能当我的特别嘉宾。在那之前,我的朋友。我还有未遂的心愿。我有个你无法抗拒的提议(就像电影里常演的)。

没有我让-巴蒂斯特,你绝对逮不到他们。就像没有一张巨大的网,如何捕获千百条鱼?我就是那张巨网。我有两个条件,非常简单的条件。

我只向斯卡佩塔女士坦白。她曾经问我是否愿意见她,把知道的告诉她。

不许有其他人在场。

另外一个条件是她不知道的:我要她担任替我注射毒剂的医生。我要斯卡佩塔医生赐我一死。我深信一旦她答应了就绝不会食言。你也知道,我有多么了解她。

后会有期!

让-巴蒂斯特·尚多内

“给她的那封信呢?”本顿忽然问,不忍说出斯卡佩塔的名字。

“内容差不多。”马里诺不想给他念。

“信就在你手上,念吧。”

马里诺把烟灰弹进玻璃杯,斜眯着一只眼睛吐出烟雾,“我简要地说说。”

“别顾虑我,彼得。”本顿柔声说。

“当然。既然你想听,我就念。不过我觉得没必要。或许你应该——”

“拜托你念吧。”本顿露出倦意。他靠着椅背,两眼无神。

马里诺清了清喉咙,打开另一张普通白色信纸,念了起来:

凯,亲亲我的爱……

他瞄了眼本顿漠无表情的脸。晒黑的皮肤没了血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的心刺痛,因为你至今不肯来看我。我不懂,我的心你该知道。我是你夜晚的偷儿。偷取你芳心的伟大情人,然而你拒绝了。你回避我,伤害了我,你一定很空虚寂寥,渴望看见我吧,斯卡佩塔女士。

至于我,我一点都不孤单。你就在这里,在我身体里,没有自己的意志,完全屈从于我。你一定知道。你一定感觉到了。我想想,有几次?一天起码有四五次或者十五次,我撕开你的精致套装——大医生、大律师、首席法医斯卡佩塔女士专属的高级服装,剥除你的每一件衣服,咬着你丰满的乳房,你浑身颤抖,欲仙欲死……

“这有什么意义?”本顿的声音如枪栓复位时般噼啪作响,“我对他的色情狂想没兴趣。他到底想怎么样?”

马里诺紧盯着他,停顿片刻,把信翻过来。汗珠从他渐秃的额头渗出,沿着太阳穴流下。他继续念那张白色信纸背面的内容。

我非见你一面不可!你逃避不了。除非你不在乎是否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害。当然。并非每个受害者都是无辜的。我会把你想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但是我要当着你的面才会说出真相,然后要你亲手杀了我。

马里诺忽然中断。“都是些鬼话,你不想听的……”

“她对此一无所知?”

“这个……”马里诺含糊地说,“也不尽然。还没拿给她看,但我告诉过她狼人要我转交给她一封信,要她去探监,交换一些情报,还要求她负责注射毒剂。”

“一般来说,狱方会请外面的执业医生来执行毒剂注射的工作。”本顿平静地回应,好像马里诺说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你用茚三酮试剂化验过这些信吗?”接着他转换话题,“可惜我帮不上忙,因为你手上的是复印件。”

茚三酮试剂会对指纹中的氨基酸起化学反应,将原始信件的受测部位染成深紫色。

“我不想破坏原信。”马里诺回答。

“那多波域光源仪呢?或者其他不具破坏性的,比如紫外线显微镜?”

见马里诺不吭声,本顿拿明显的事实激他。

“你没有设法证明这些信真的是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写的,只是推测?老天。”本顿用双手搓着脸颊,“你专程从大老远跑来,冒这么大的风险,竟然没先弄清这些信是否真是他写的?我来猜猜。你一定也没有对封口和邮票背面进行采样,送去做DNA化验。邮戳呢?还有寄信人地址?”

“没有寄信人地址,我是说,没有他的地址,也没有邮戳显示是从哪里寄的信。”马里诺坦承,全身被汗水浸透。

本顿向前倾身,“什么?他亲自送信给你?寄信人的地址不是他的?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寄信给你却没有邮戳呢?”

马里诺打开另一张纸,递给他。那是一只宽八点五英寸、长十一英寸、全美司法学会白色专用信封的复印件,上面印着“邮资已付”的戳章。

“我想,这我们都见过,”本顿看着那张复印件说,“因为我们都曾经是司法学会的会员,至少我曾经是。很遗憾,我的名字已经不在他们的通讯簿上了。”他停顿片刻,发现“邮资已付”戳章下的“一级邮件”字样被划了个叉。

“一时间,我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他说。

“我收到的就是这只信封,”马里诺解释说,“全美司法学会专用信封。打开后发现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是我的,一封是医生的。都密封着,上面注明‘法律邮件’。我猜是为了防止狱方好事者打开来看。此外信封上只有我们的名字。”

两人沉默片刻。马里诺继续抽烟,喝啤酒。

“我想到一种可能,唯一的可能,”马里诺接着说,“我查过全美司法学会会员名单,包括狱长在内波朗斯基监狱共有五十六名会员,学会的信封会在监狱里流传,这一点儿都不奇怪。”

本顿摇头,“可上面印着你的地址,机器印的。尚多内是如何办到的?”

“你怎么受得了这种地方?连空调都没有吗?我们将这些信封送去化验了,不过都是自黏胶,他不需要蘸口水。”

这只是遁词,马里诺自己也清楚。剥落的皮肤细胞也可能黏附在自黏胶上。他只是不想问答本顿的问题。

“尚多内又如何抽身,把信装在这种信封里寄给你?”本顿朝马里诺晃晃复印件,“而且‘一级邮件’被划了个叉,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呢?”

“我想我们只好让狼人自己解释了,”马里诺莽撞地回答,“我没有半点头绪。”

“可是,你似乎相当有把握这些信是让-巴蒂斯特写的,”本顿逐字斟酌,“彼得,你不该这么草率。”

马里诺用袖口擦着汗水。“好吧,确实没有可以证明的科学证据,但这并不表示我们没有努力过。我们曾经用卢玛探照仪检查,也做了DNA化验,但目前还没有任何发现。”

“线粒体DNA呢?你们做了吗?”

“何必那么麻烦?那得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到时候他早就死了,况且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真是的,你不觉得那混账是故意使用全美司法学会的信封吗?这种嘲讽方式还不够吗?你不觉得他乐得看我们忙得团团转却一无所获吗?而他呢,只要碰触任何东西的时候用卫生纸之类的把双手包住就没事了。”

“也许吧。”本顿说。

马里诺的愤怒到了顶点。

“放松,彼得,”本顿说,“就当我没问好了。”

马里诺眼也不眨地扭开头。

“至于我的意见,”本顿继续说,“我认为他确实写了这些信,而且故意不留证据。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获得全美司法学会信封的。但没错,这的确是他的嘲讽手法。老实说,我很惊讶他直到现在才写信给你。信的内容应该是真的,没有伪造信常有的那种不自然的别扭语气。据我们了解,让-巴蒂斯特也的确有恋乳癖。”他语带讥讽,“我们知道他很可能握有大量证据,足以毁掉他的犯罪家族。而他提出的条件也恰恰体现了他想要掌控一切的强烈欲望。”

“他提到的医生要求和他见面又是怎么回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从没给他写过信,我当面问过她。她怎么会给那变态家伙写信?全美司法学会信封以及同时给她和我寄信的事我也告诉了她,还给她看了复印件——”

“什么复印件?”本顿打断他。

“全美司法学会信封的复印件。”马里诺又火大了,“狼人给我寄信使用的那只信封。我要她万一收到用这种信封寄的信,千万别打开,连碰都别碰。你能想象他竟然要求她担任死刑执行官吗?”

“要是他一心想死——”

“想死?”马里诺打断他,“我想这由不得狼人来决定吧。”

“谁知道这期间还会发生什么状况,彼得。想想他的家族背景,我可不敢保证什么。还有,他寄给露西那封信也是用全美司法学会的已付邮资信封吗?”

“没错。”

“幻想女医生替他注射毒剂并看着他死亡应该能让他兴奋吧。”本顿玩笑似的说。

“不是随便哪个女医生,他只要斯卡佩塔!”

“他到死都在制造受害者,他到死都要操控宰制别人,强迫他人去做会永远留下伤痕的事。”本顿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如果你杀了某人,你就永远忘不了他,不是吗?我们得严肃看待这些信件才行,我相信这是他写的,不管指纹和检验是否有结果。”

“是啊,提醒你一下,我也相信这是他写的。所说的也绝非儿戏,所以才会跑来找你。一旦我们让狼人招供,就能将他父亲的爪牙一举逮捕,让尚多内犯罪家族成为历史。到时你就解脱了。”

“我们是指谁?”

马里诺公牛似的喷着鼻息,打开一瓶杜斯·奎斯啤酒,“我,还有露西。”

“露西知道你今天来找我吗?”

“不知道。我没告诉任何人,以后也不会透露。”

“很好。”本顿没有起身。

“狼人自然会为我们提供一些擒王的棋子,”马里诺顾自往下说,“也许说出罗科的下落就是一招。既然他成了通缉犯,迟早会有人出卖他。”

“原来如此。如果你儿子是尚多内的第一个卒子,那他还真是厚道。你会去监狱探望罗科吗,彼得?”

马里诺忽然将啤酒瓶摔进水槽。玻璃碎片四溅。他大步走向本顿,冲他大吼。

“别再提他了,听见没?我希望他在牢里染上艾滋病然后死掉!他害得多少人受苦,他也该遭报应了!”

“害谁受苦?”面对马里诺温热又充满酒气的呼吸,本顿毫不畏缩,“你吗?”

“最早是他的母亲,然后一个接一个。”马里诺每次想起罗科的母亲,前妻桃丽斯时仍不免一阵心痛。

她是马里诺年轻时的挚爱。多年以后他仍当她是挚爱,尽管彼时他已不再为她用心。当她离开他投入别人怀抱时,他极度震惊。

马里诺回想着这些,对本顿咆哮:“你可以回来了啊,该死的白痴!你可以重新开始!”

他跌坐在沙发里,急喘着气,涨得绯红的脸让本顿想起在剑桥大学附近见过的一辆深酒红色的法拉利575M马拉内罗跑车。接着他又想起了露西,她对高速,有力的机械一向十分着迷。

“你可以去见医生、露西,还有——”

“不对,”本顿轻声说,“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目前的处境是他亲手策划的,这正是他要的结果。把那些点连起来,彼得,想想他被捕后的第一个举动。他让众人跌破眼镜,供出另一件谋杀案。得克萨斯那件,然后迫不及待地认罪。为什么?因为他希望被押往得克萨斯。那是他的决定,而不是弗吉尼亚州州长的。”

“不对,”马里诺反驳说,“是因为野心勃勃的弗吉尼亚州州长不愿意因得罪法国而惹恼华盛顿。要知道华盛顿是全世界反对死刑最有力的城市,所以我们才把尚多内交给得州。”

本顿摇头,“不是这样的。是让-巴蒂斯特将自己安排到了得州。”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跟谁谈过吗?我以为你没见过任何人。”

“他知道自己死期不远,想尽快了结。这是他的伟大计谋之一。他无意在这世上继续苟活十年二十年,而这个计划在得州有较大胜算。弗吉尼亚或许会因受到太大的政治压力而延缓他的刑期。

“而且弗吉尼亚的监狱都相当

幽闭恐怖。他的一言一行会受到严密监控。他无法摆脱,因为执法机关和狱官将严肃看待他的安危和纪律,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要是在弗吉尼亚,他的信件不可能不被拆开秘密检查。谁在乎他什么法律权利。”

“可他罪大恶极,”马里诺反驳,“弗吉尼亚不会轻饶他。”

“他杀了一个商店店员、一名警察,还意图杀害一名法医,结果未遂。那个时候的州长现在已是参议员兼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他不会惹恼华盛顿,因为他不打算得罪法国。至于得克萨斯州州长,目前是他的第二个任期,这个乐观的共和党人,根本不在乎会得罪谁。”

“一名法医?你就是说不出她的名字,是吧?”马里诺不解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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