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顿好不容易在罗列着旧式砖造房舍的比肯山一带找到了符合他眼前需要的住处。

那是一栋丑陋的灰褐色预铸混凝土板屋公寓,阳台上摆着塑料凉椅,前院围着一道锈蚀的铸铁篱笆,杂草丛生,一片萧瑟。本顿和马里诺爬上灯光黯淡的台阶,一股尿骚味和烟臭冲鼻而来。

“老天!”马里诺憋着气说,“你不能找个带电梯的房子吗?我刚才只是随便说说要你死什么的。没人希望你死。”

到了五楼,本顿打开五十六号房间刮痕累累的灰色金属门。

“大部分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7。”

“可恶,我怎么说都不对。”马里诺抹去脸上的汗水。

“我有杜斯·奎斯啤酒和莱姆。”本顿的声音如门锁转动声一般刻板。“当然,还有新鲜果汁。”

“没有百威?”

“请不必客气。”

“你有百威吧?”马里诺近乎痛苦地说。本顿似乎已经抹掉了关于他的所有记忆。

“知道你要来,当然准备了百威。”本顿在厨房里回答,“冰箱里全是。”

马里诺环顾屋内,决定坐在一张印花沙发上。真不怎么舒服。这间公寓的家具带着无数困宭房客留下的磨损痕迹和油光。本顿自从诈死变成汤姆以后大概就没住过像样的房子。有时马里诺会奇怪,像他这样精细文雅的人是如何忍受的。本顿出身于新英格兰地区一个富裕家族,向来过着优渥的生活。当然,如今再高的赎金也已无法挽救他的事业危机。看着住在这种通常出租给大学生或中低阶层的公寓里,剃着光头留着胡子、套一身松垮牛仔裤和毛衣的本顿,马里诺仍有些难以置信。

“还好你身材保持得不错。”马里诺打了个哈欠说。

“‘还好’,你是说我只有这点说得过去?”本顿从白色旧冰箱里抓出两瓶啤酒,然后拉开抽屉找三角钥匙——这是马里诺对所有可以打开啤酒瓶盖的小工具的统称。他单手握着的两只冰凉酒瓶发出细碎清脆的碰撞声。

“介意我抽烟吗?”马里诺问。

“介意。”本顿打开一扇橱柜门复又关上。

“好吧,那我只好紧咬牙根忍耐了。”

“我没说你不能抽,”本顿走过昏暗简陋的客厅,将一瓶百威啤酒递给马里诺,“只是说我介意。”说着递过来一只玻璃杯,充作烟灰缸。

“呃,看来你既没发胖,又没染上抽烟的恶习。”马里诺大口灌着啤酒,满是地叹X了口气,“可你的生活烂透了。”

本顿在马里诺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张防火板咖啡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新闻杂志和电视遥控器。

“我不需要你大老远跑来告诉我,我的生活有多糟糕,”本顿说,“如果这是你来这里的目的,我宁可你以后再也别来。你已经破坏计划,让我置身危险之中一一”

“也让我自己置身于危险。”马里诺打断他。

“我正要指出这点。”本顿激动起来,目光灼热,“我们都清楚,我假扮成汤姆不单关系到我自己。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当初就该让他们拿枪把我毙了。”

马里诺开始拨弄啤酒瓶上的标签。“那个怪胎狼人已经决定吐出尚多内集闭的丑事了。”

本顿每天要看好几次新闻,上网搜索发掘那个所谓“狼人”过去的生活片段。对于尚多内——尚多内先生,巴黎贵族阶层的密友,全球最大犯罪集闭首脑——那个残忍的畸形儿子让-巴蒂斯特的事迹,他非常熟悉。让-巴蒂斯特对自己家族的生意和操盘手的了解足以让所有涉案人员被关进监狱或者判处死刑。

目前让-巴蒂斯特在得州警戒森严的监狱中服刑,没有透露丝毫情况。本顿曾深入调查尚多内家族和它庞大的犯罪网,而今,数千英里之外的尚多内先生正品啜有高级葡萄酒,深信本顿已付出最终代价,无比惨痛的代价。尚多内先生被骗了,但换个角度想,他未尝不算胜利者。本顿为挽救自己和同伴们的性命诈死,付出的代价是普罗米修斯式的。他如同被牢牢锁在巨石上,永远无法逃脱。他的勇气正一天天被粍损殆尽。

“狼人——”马里诺习惯这么称呼让-巴蒂斯特,“说他准备告发所有人,从他父亲到管家一个不漏,但有几个条件。”他迟疑片刻,“他不是在唬我们,本顿。他是说真的。”

“你确定?”本顿语气淡然。

“没错,我确定。”

“他是如何把这个想法传达给你的?”本顿显现出一种备战时的熟悉眼神。

“写信。”

“除了你,他还写信给谁?”

“医生。他托我转交,我还没给她,觉得没这必要。”

“还有呢?”

“露西。”

“也是让你转交?”

“不是,直接寄到了她办公室。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的公司名字和地址的。‘终极辖区’这个名字她并没有正式注册,大家都以为她的公司叫英佛搜索顾问公司。”

“他怎么会知道终极辖区?网上可以搜索到关于终极辖区的信息吗?”

“可以,但不会是露西的公司。”

“找得到英佛搜索顾问公司吗?”

“当然。”

“她登记公司电话了吗?”本顿问。

“登记了英佛搜索的。”

“这么说他知道露西注册公司的名称。只要打电话到查号台就能问到地址。事实上,这年头在网上没什么查不到的,甚至只要花五十美元就能买到未注册的电话和手机号码。”

“狼人在死牢里,应该没有电脑吧。”马里诺焦躁地说。

“罗科·卡加诺会提供给他,”本顿提醒道,“卡加诺一定早就知道露西公司的电话,因为他想除掉她。当然了,让-巴蒂斯特必须苦苦哀求他。”

“看来你的消息相当灵通。”马里诺试图转移关于罗科·卡加诺的话题。

“你看他写给露西的信了吗?”

“她只是告诉我收到信了,但不想传真或转寄给我。”这点也让马里诺很是担忧。露西显然不想让他知道信的内容。

“他还寄信给其他人了吗?”

马里诺耸耸肩,啜了口啤酒。“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他没写信给你。”他自以为很幽默。

本顿没有笑容。

“因为你死了,懂吗?”马里诺以为本顿没反应过来。“在狱中,如果犯人在寄出的信上注明‘法律邮件’或者‘媒体邮件’,依照法律狱警不能把它拆开。所以,只要狼人有法律界或媒体界的笔友,他就能自由通信。”

他又开始剥玩啤酒瓶标签,好像忘了本顿对监狱的内部运作比谁都熟悉。在调查局任职期间,本顿曾在那里与无数暴力罪犯面谈过。

“唯一值得一看的是他的访客名单,因为怪胎的通信对象中有不少会去探访他们。狼人也有访客名单。来瞧瞧,得州州长、联邦一一”

“联邦总统?”本顿曾以对一切信息的一丝不苟而闻名。

“没错。”马里诺说。

看到本顿又恢复过去的惯性和反应,变成他的老同事,他的好友本顿,马里诺感到不安。

“还有谁?”本顿站起来,从餐桌上电脑旁那叠整齐的文件和杂志上拿起纸和笔。

他戴上一副约翰·列侬式的极小型金属框眼镜一一以前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佩戴,重又坐下,在一张干净的空白纸上写下时间、日期和地点。从马里诺的角度可以依稀看见“凶嫌”字样,但此外他完全辨识不出本顿那细小的字迹,尤其在上下颠倒的情况下。

马里诺又说:“他的父亲和母亲也在名单上。真是笑话,不是吗?”

本顿停笔,抬头说:“他的律师呢,罗科·卡加诺?”

马里诺转动着只余一口啤酒的酒杯。

“罗科?”本顿加强语气,“你能告诉我吗?”

马里诺脸上浮现出愤怒和愧色。“要知道,他跟我没关系,不是我带大的,我不了解他,也不想了解他,必要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崩掉这人渣的脑袋。”

“无论你是否喜欢他,他都是你的亲生儿子。”本顿淡然说道。

“我甚至不记得他的生日。”马里诺像是要驱走自己唯一的儿子似的把手一挥,将剩余的啤酒大口灌下。

改姓卡加诺的罗科·马里诺是天生的坏胚。他是马里诺羞耻污秽的秘密,耻于示人的脓疮,直到让-巴蒂斯特·尚多内跃上台面。马里诺一直以为罗科那些扭曲的行为是基于个人因素,是对他鄙视的父亲最严厉的惩罚。奇怪的是,这反而让马里诺觉得安心。基于个人情感的报复总强过丝毫不把马里诺放在眼里这个令人尴尬屈辱的事实。但实际上,罗科的抉择和马里诺毫无关联。硬要扯上关系,只能说罗科在嘲讽马里诺——他的父亲,认为他只是个外表和猪猡没什么两样的小警察,他活得像猪,活脱脱就是头猪。

罗科重新出现在马里诺的生活中纯属偶然,用罗科的话说,是个“可笑的偶然”。在让-巴蒂斯特·尚多内被传讯后,罗科和他父亲在法庭外作了一次长谈。这个刚开始长胡子就跟犯罪组织勾结的年轻人,在马里诺听说尚多内家族之前,早已是这一家族声名狼藉的律师了。

“我们知道罗科这些日子都在哪里混吗?”本顿问。

马里诺的眼睛有如两枚旧硬币般黯淡无光。“也许——很可能——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意思是?”

马里诺往沙发背上一靠,似乎终于找回了自信。“意思是,这次他露出了马脚却不自知。”

“什么?”本顿又问。

“国际刑警组织已经发布了追缉他的通告,但他并不知道。露西告诉我的。我有把握,我们一定能逮到他,还有那群人渣。”

“我们?”

马里诺又耸耸肩,想再喝一口啤酒,却灌了满口的空气。他打了个嗝,准备起身再去拿瓶酒。

“我们只是一种说法,”他解释说,“是指我们这些好人。罗科绝对逃不了,因为他迟早得去机场,而他的红色通告早已守在电脑屏幕上,安检人员会立刻给他戴上手铐,甚至拿AR十五步枪指着他的脑袋。”

“什么罪名?他一向能够撇清干系。他有这能耐。”

“我只知道意大利已经发出对他的逮捕令。”

“谁说的?”

“露西。真希望我是那个拿AR十五步枪指着他脑袋的人,我会毫不迟疑地扣动扳机。”马里诺说。他深信自己说的一切,却难以想象那幅场景。画面总无法清晰浮现。

“他是你儿子,”本顿平静地提醒,“我猜你大概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万一他出了事而你难脱关系时该怎么想。我倒不知道拘捕他或其他尚多内犯罪集团成员是你的职责。莫非你成了替调查局卧底的?”

一阵静默。马里诺痛恨联邦调查局。“我不会有任何想法。”他努力保持镇定,但内心开始因愤怒和恐惧骚动不安。“况且,我连他在哪里都不清楚。总会有人逮住他,把他遣送回意大利,假如他能活到那个时候。我敢说,在他有机会开口前就会被尚多内家族干掉。”

“还有谁?”本顿继续追问,“名单上还有谁?”

“几个记者。从没听过的名字,据我所知,这些人根本不存在。噢,对了,有个重要人物。狼人的英俊兄弟,让-保罗·尚多内,就是杰伊·塔利。希望那家伙会去探监,让咱们逮个正着,也好让他留在死牢里陪他哥哥。”

本顿忽然停笔。杰伊·塔利的名字让他的情绪泛起涟漪。“你是说他还活着,是吗?”

“没有证据显示他已死亡。我推测他正在自己家族的保护下,在某处舒舒服服地过日子,继续掌控家族的生意。”

马里诺正说着猛地想到本顿或许早就知道,塔利,这个尚多内先生的儿子,多年前摇身为美国人,当上了烟酒枪械管制局探员,还出任该局与国际刑警组织的联络员。他迅速回想媒体曾经发布的关于让-巴蒂斯特案的所有情节,却依然不确定媒体是否报道过斯卡佩塔和塔利的关系。那时,她和全世界的人都相信塔利是个哈佛毕业、精通多国语言的精英。不必让本顿知道斯卡佩塔和塔利之间的事,马里诺暗暗希望本顿永远别知道。

“我看过关于杰伊·塔利的新闻,”本顿说,“他非常聪明狡猾,又极度残酷危险,我想他没那么容易死。”

“啊……”马里诺的思绪有如鸟群惊飞四散,“你看了些什么报道?”

“他是让-巴蒂斯特的弟弟,这早已不是秘密了。异卵双胞胎。”本顿面无表情地说。

“从没听说过这么怪的事。”马里诺摇头说,“想想看,他和狼人的出生只相差几分钟。就像是其中一个抽到坏签,另一个,塔利,却占尽好处。”

“他是个暴力变态罪犯,”本顿说,“我不认为这叫好处。”

“他们的是那么相似,”马里诺接着说,“实验室用了许多个探针才证明那是两个人的基因。”他突然停顿,赌气似的又开始拨弄啤酒标签,“别问我基因探针和DNA的事。那是医生说的一一”

“名单里还有谁?”本顿打断他。

马里诺一脸茫然。

“我是说访客名单。”

“那张名单毫无用处。我相信除了律师,没一个人真的去探访过让-巴蒂斯特。”

“你的儿子罗科·卡加诺去过。”本顿不肯放过马里诺,“还有谁?”他继续追问,边做着笔记。

“还有我,很贴心吧?之后我的新笔友狼人还给我寄信。一封给我,一封给医生,我还没交给她。”

马里诺站起来拿啤酒,“你要吗?”

“不了。”

马里诺拿过外套,挨个在口袋里翻找,终于摸到几张折叠整齐的纸张。

“我刚好带在身上,复印件,包括信封。”

“那份名单的复印件,”本顿依然紧咬不放,“你也带来了吧。”

“我不需要复印那份该死的名单。”马里诺焦躁地说,“你为什么老提名单的事?那里的名字我全记得。就是我提过的那几个,加上两个记者,卡洛斯·瓜里纳和艾曼纽·拉弗勒。”

他的发音含糊不清,本顿要他拼出名字。

“这两人应该住在西西里和巴黎。”

“确有其人吗?”

“网上没有他们写的新闻稿,露西找过了。”

“既然露西都找不到,就表示真的没有。”本顿肯定地说。

“狼人的访客名单上还有一个人,”马里诺补充说,“杰米·博格。要是狼人在纽约因谋杀当地的女播报员受审,负责起诉的应该就显这位女检察官。博格是个厉害人物,和医生有一段渊源,两人交情不浅。”

这些本顿都知道。他不做声,只是记录。

“最后一个,或许也是最无关紧要的,是一个叫罗伯特·李的家伙。”

“这名字听起来像个真实人物。他的中间名缩写该不会是E吧?”本顿嫌恶地说,“让-巴蒂斯特和这位罗伯特·李之间有什么通讯记录吗?也许李先生早在几百年前就作古了?”

“我只能告诉你,这个人在名单上。至于通讯记录,那是机密,狱方是不会透露的,所以,我并不清楚除了我,狼人的通信对象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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