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搞什么鬼?”一名狱警猛敲他的牢门。小窗栅栏外再度出现两只嘲讽的眼睛。

“又在玩你的小弟弟啦。老兄,总有一天你会精尽人亡的。”

让-巴蒂斯特听见狭窄的金属走道里传来脚步声,另一排死牢里的囚犯一如往常鼓噪着各种牢骚和猥亵的叫声。除了让-巴蒂斯特,这里的两百四十五名囚犯都在等待他们的律师继续上诉,尽一切力量说服地方高等法院或联邦最高法院驳回判决,哪怕说服某个法官作出一点点对他们有利的裁决,比如允许进行DNA化验或采取其他拖延战术。让-巴蒂斯特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也自认有罪,无论他的律师罗科·卡加诺,这位尚多内家族的律师如何卖力演出。

罗科·卡加诺假意在法官面前对让-巴蒂斯特的认罪提出反驳。他的演技实在拙劣至极。卡加诺只是依指示办事,这与让巴蒂斯特相同,只不过后者是个绝佳的演员。尚多内家族认为他们这个可耻可憎的儿子还是死了更好。

难道你愿意在死牢里蹲十年?他们对他说。难道你愿意回到那个把你当怪物般猎捕的社会?

起初让-巴蒂斯特很难相信家人竟然希望他死,现在他接受了。这一点都不奇怪。他们对他的生漠不关心,又怎会在乎他的死呢?事实摆在眼前,他毫无选择。如果他不认罪,父亲也一定会在他候审期间安排将他谋杀。

监狱是个多么危险的地方啊,父亲在电话里用法语柔声说道,还记得杀人狂杰弗里·达莫吧?他被人用拖把也许是扫帚,殴打至死。

听父亲这么说,让-巴蒂斯特感觉到自己在情感上已被殴打至死。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头脑了。在被押往休斯敦的途中,他开始研究自己的处境,脑中清楚地浮现出假日旅馆那块欢迎光临的招牌和里面的“一洞”咖啡屋。他很困惑,因为他没有发现高尔夫球场,只看见大片黄叶。枯树,以及无限延伸的松垮电话线、低矮松林。餐馆、活动房屋、残损的建筑物和用炉渣砖砌成的组合屋。押送队伍由一批把他当怪人般对待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和地方警察组成,正驾车驶向北五十九号公路。

让-巴蒂斯特像魔术大师霍迪尼那样被全身捆绑,乖顺地坐在白色福特LTD后座。车队驶入一条浓密灌木丛夹道的荒僻小径,终于到达得克萨斯州刑事司法部波朗斯基监狱时,他感觉太阳跳出云层,天色亮起来。这被他看成一种预兆。

他耐心等待着。想象在自己意志的驱策下,流星雨从天而降,大军席卷而来。多么简单啊!人类何其愚蠢,只会设定一些愚蠢的规矩!那呰狱警可以拿走他的收音机,将他的食物磨碎煮成泥粥以示惩罚,但是没人能够夺走他的磁力和收发信件不受审查的法定权利。只要他在信封上注明“法律信件”或“媒体信件”的字样,任何狱警都不能把它拆开。让-巴蒂斯特不知给罗科·卡加诺寄了多少封信,有时也会收到这类信件。这真是最美好的一项待遇,甚至最近连斯卡佩塔女士也写信给他,是因为忘不了他吧。她太过执迷,而且愚蠢地否定、自欺,不肯承认让-巴蒂斯特的善行与无私,他只想帮助她的灵魂摆脱那具美丽的躯壳,她的蜕变必定完美至极。如今她终于明白自己犯下的可怕错误,因此找借口要来看他。

后会为期。

让-巴蒂斯特掌握的资料足够让尚多内集团在一夕间土崩瓦解。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又有何不可?等她来时,他一定会找到方法让她解脱,让她得到她想要的。得到狂喜,狂喜!

他把她的信撕成碎片,全部吃掉,用力咀嚼,差点咬伤牙龈。

他从马桶上站起身,拉好长裤,没有冲水。

“是谁?”

让-巴蒂斯特的V字领汗衫背后印着斗大的黑色字母“DR”,代表死牢。但同时也是“医生”的缩写。这是又一个兆头。她注定属于他,永远。他的囚衣被汗水浸湿了,很臭。他的汗水总是散发出肮脏牲畜的气味。他微笑着想起几周前被处决的那个囚犯,一个叫皮特的老家伙。皮特连续几年杀害了多名妓女,并抛尸于停车场或道路中央,从未出事,直到他打破惯例,将一名警察连刺十三刀。

据说在死刑室,医生把致命的毒液注入皮特的静脉血管——有如火车钻进隧道,过了两分五十六秒他才断气。当时有三名医生轮流执行死刑一一相关的故事从媒体和一些在汉茨维尔观摩过死刑的牢友口中传出不少。这三名医生中有一名儿科医生。一名心脏外科医生,以及一个几年前在勒夫金开了家私人诊所的女人。再没有比她更冷静的死刑执行官了。她总是拎着黑色手提箱进入死刑室,做完该做的然后离去,不和任何人交谈,冷漠而高傲。

一个女医生在密室里等着杀死他被捆绑的躯体,这种想象令让-巴蒂斯特不禁兴奋起来。他不害怕肉体的死亡,因为心智才是他的灵魂所在,无法摧毁。他是电,是流动体。他能让自己的心智和肉体分离。他是上帝的一部分。他在床铺上叹了口气,仰面躺着,盯着那片无法阻止他神游四方的天花板。多数时候,他会让灵魂潜行回巴黎,以敏锐的意识感受以前不曾察觉的各种声响。几天前他才去了一趟,一场骤雨初歇,车子从积水的路面飞驰而过,远处的车流声低沉,让他想起自己反胃时的咕噜。洒落在路边机车座椅上的雨滴,如颗颗钻石,一个女人捧着西合花从他身旁走过,他漂浮在香气中。

他的洞察力变得多么敏锐!他每次神游巴黎这个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总难免看见那栋罩着绿网的古旧建筑。工人正用空气管清理它表面堆积了数世纪的尘埃。修复圣母白色容颜的工作已经持续了好多年,而观察这项工程的进度也就成为让-巴蒂斯特计量时间的方式。他不会在巴黎待太久,每天晚上一定会前往里昂火车站,接着去哈贝码头,瞻仰法国法医学院。几年前,他的几个选民就是在这里被验尸。她们的脸庞和躯体清晰地浮现在他脑中,他还记得她们的名字。等到最后一艘游船滑过,最后一丝水波漫过他的鞋,他才站在波本码头的冰冷石块上将自己脱得精光。

不知道多少次,他在塞纳河污浊的水流中沐浴,试图洗去与生俱来的诅咒。

狼人诅咒。

但月光下的河水浴没能治愈他的多毛症。这是一种罕见的先天性疾病,患者全身长满婴儿胎发般细柔的毛发,伴随着脸部、牙齿畤形以及性器官发育不全等病变。他沿着奥尔良码头和贝休恩码头漂流,来到圣路易岛东端。坐落在昂儒码头上的是一栋建于十七世纪,有精雕大门、镀金排水管的四层楼房,亦即他声名显赫的双亲度过奢华岁月的乡间豪宅。镀银水晶吊灯发出耀眼的光,他的双亲显然在屋里,不是宴请友人,就是在那间不临街的起居室里喝睡前酒。

在这种无形无体的旅行中,让-巴蒂斯特可以随意进入豪宅里的每一个房间,四处晃荡。上次他夜访圣路易岛,发现母亲的圆下巴上又多了几道皱纹,臃肿脸庞上的眼睛愈发细小得像葡萄干。她裹着黑色丝袍,粗短的腿踏着一双单色拖鞋,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浓烈的法国香烟,同时不停地向正在看报纸、打电话、阅读文件的丈夫唠叨抱怨。

让-巴蒂斯特有不听而闻的本领,他的父亲则有听而不闻的能耐。难怪他和无数年轻美女周旋,最终必然回到尚多内夫人身边。让-巴蒂斯特小时候就听人说过多毛症是一种先天性疾病,可他非常肯定这是母亲酗酒造成的。她怀孕时一点都不肯克制自己的酒瘾。他那自称杰伊·塔利的幸运双胞胎弟弟在他出生不到三分钟就跟着离开母亲的子宫。弟弟是天生的美男子,仿佛一尊黄金雕像,有着一头亮闪的金发,如艺匠杰作般的脸庞和完美的躯干,让每个看见他的人都不免心醉神迷。面对这天生的不公,唯一令让-巴蒂斯特感到欣慰的是,原名让-保罗·尚多内的杰伊·塔利其实败絮其中。就这点来看,他比自己更差劲。

有一点让-巴蒂斯特没有忽略:他和弟弟出生的时间间隔几乎等同于五月七日他死亡所需时间,同时也是他的选民死前挣扎的时间。她们的鲜血喷溅在墙上,绘成高峰低谷,看起来就像那幅他渴望买下但囊中羞涩也无处悬挂的抽象画。

“谁在那儿?”他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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