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一抹暗影从后方朝我们的航道追赶而来。接着,一架闪闪发光的白色施瓦泽直升机现出了原形。我万分惊恐,一颗心狂跳不止。

“露西!”我尖叫起来。

“我看见了,”她愤怒地说,“可恶,竟会有这种事。”

她将总距操纵杆往上一拉,飞机随即急剧攀升。那架施瓦泽高度不变,速度超过了我们,因为我们往上爬升时减速到了七十节。露西又将变距操纵杆前推,施瓦泽在这时赶上了我们,并且转向朝驾驶座舱门,也就是露西所在的位置逼近。她急忙呼叫塔台。

“塔台,不明飞行物具有攻击性,”她说,“我们将紧急回避。请联系本地警察局。已知不明飞行物内的嫌犯携有枪械,为高危逃犯。我们将避开人口密集区,朝水面回避。”

“收到,正在联系本地警察局。”

不久塔台更改频道发出信息。

“所有飞行物注意,这里是威尔明顿管制塔台,空中交通因故封锁,所有地面活动立刻停止。重复,空中交通因故封锁,所有地面活动立刻停止。所有飞行物频道立刻调至威尔明顿进场控制台Victor一三五点七五或Uniform三四三点九。再说一遍,所有飞行物立刻将频道调至威尔明顿进场控制台Victor一三五点七五或Uniform三四三点九。SB二号直升机,保持现有频率。”

“收到,SB二号。”露西回复。

我知道她为何朝海洋飞去。万一坠机,她希望能避开人口稠密的都市而不至殃及无辜。我敢说嘉莉一定也料到露西会这么做,因为露西是名优秀的驾驶员,永远把人的生命摆在第一位。她转向东方,施瓦泽穷追不舍,在我们后方保持一百码左右的距离,似乎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跟丢。这时我才惊觉,或许这一路嘉莉一直在监视我们。

“没办法比九十节更快了。”露西对我说。

形势千钧一发。

“她看见我们停在球场上了,”我说,“她知道我们没有加油。”

我们飞向海滩,从身着鲜亮泳衣的游泳者和正晒日光浴的人群上空一掠而过。人们纷纷驻足,仰头望着两架直升机疾速越过头顶,朝海面飞去。飞离海岸半英里后,露西开始减速。

“我们飞不了多远了,”她像在宣布判决,“引擎耗损得厉害,我们未必飞得回去,油也没多少了。”

油量表显示,燃油不足二十加仑。露西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施瓦泽在我们下方大约五十英尺的高度继续朝前飞。刺眼的阳光让我看不清机舱里的人,但确凿无疑地知道他们是谁。当它从五百英尺之外再度绕回并朝露西一侧逼近时,我似乎听见几声爆响,像是清脆的击掌声。机身忽然摇晃起来。露西掏出挂肩枪套里的手枪。

“他们在向我们开枪!”她大叫。

我立刻想起斯帕克斯遗失的那支卡利科冲锋枪。

露西正设法打开舱门,抛弃它。机门脱离了机身,飘摇着下坠,接着她再次减速。

“他们朝我们开枪!”露西向塔台报告,“我要回击!请通知所有飞行物远离威尔明顿海滩。”

“收到!是否请求进一步支持?”

“请派遣紧急降落处理小组到威尔明顿海滩!可能会有意外伤亡。”

此时,施瓦泽朝我们下方笔直飞来,我可以看见它闪烁的鼻翼和从副驾驶舱窗口伸出的一小截枪管,接着又听见哔剥几声枪响。

“他们好像击中起落架了!”露西几乎尖叫起来。她极力稳住手枪,将它指向敞开的舱门,一边控制着飞机,握枪的手上还缠着绷带。

我慌慌张张翻着皮包,猛地想起我的点三八手枪还随公文包躺在行李舱内。露西把枪交给我,然后伸手拿起身后的AR-15突击步枪。这时施瓦泽绕了个大弯,试图将我们逼往海岸,它料定我们绝不会拿地面无辜人群的安危做赌注。

“我们必须回到海上!”露西说,“不能在这里开枪。把你那侧的门踢开。松开铰链,把门抛下去。”

我勉强做到了。舱门从机身剥离,一股强风灌入,骤然间,地面似乎近了许多。露西来了个急转弯,施瓦泽也随之转弯。油量表的刻度继续滑落。时间仿佛永无止尽,施瓦泽一路穷追,试图迫使我们回到岸边并降低高度。否则它朝我们开枪便免不了要射中自己的旋翼。

当我们在一千一百英尺的高度上以一百节的速度从海面上飞过时,机身被击中了。我们清楚地感觉到身后受到猛烈撞击,就在左后侧乘客舱门附近。

“我要转身了,”露西对我说,“你能维持这个高度吗?”

我万分惧,我们快要死了。

“我尽力。”我说着接过控制杆。

我们朝着施瓦泽直飞过去。在距它大约五十英尺远,一百英尺高的上方,露西拉开枪栓,将一排子弹上膛。

“把变距操纵杆往下拉!马上!”她大叫着把步枪枪管伸出舱门。我们正以每分钟一千英尺的速度前进,似乎就要与施瓦泽相撞。我试图避开它,可露西不准。

“向前直飞!”她喊道。

我们朝施瓦泽上方直冲过去,几乎要撞上它的螺旋桨。我没听见枪声,只看见露西连发数枪,爆发出点点火光。接着她抓住变距操纵杆,猛地左摇,在迅速飞离施瓦泽的一瞬间看它猛然间化作一团火球,滚向我们的机侧。露西重新接手控制杆,我早已浑身瘫软。

—阵猛烈的冲击波传来,施瓦泽消失了踪影。我只瞥见燃烧的金属碎片在瞬间被大西洋的怒涛吞没。我们稳稳地飞着,从容地绕了个大弯。我惊魂未定地望着自己的外甥女。

“去死吧。”看着熊熊火焰和飞机残骸坠入闪亮的海面,她冷冷地骂道。

她再度用无线电与地面联系,平静得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报告塔台,”她说,“逃犯驾驶的飞机已经坠毁。残骸位于威尔明顿海滩两英里外的海面。没看见生还者,正在巡视是否有生命迹象。”

“收到。需要支持吗?”无线电波夹杂着沙沙的杂音。

“太晚了。不必了。准备飞往塔台所在位置加油。”

“哦。收到。”无所不能的管制员结巴起来,“继续前进。本地警方会在设施安全局和你们会面。”

可是露西又降到五十英尺的高度盘旋了两圏。消防车和警车闪着警示灯匆匆朝海滩聚集。惊慌的游客从汹涌的海浪中挣扎着跑上岸,好像正被一只大白鲨追赶。飞机残骸随着海浪浮沉。鲜橘色的救生衣鼓胀着,但无人来穿。

一周后

希尔顿海德岛

这是个晦暗的早晨,海天一色,灰蒙蒙的一片。我们这些深爱着本顿·韦斯利的人在海松林区一处尚未开发的空旷林地上聚集。

我们把车停在公寓住宅附近,沿一条通往沙丘的小径穿越大片沙棘和海燕麦到达海滩。海滩狭小且沙质疏松,堆积着多次暴风雨送来的大批浮木。

马里诺身着细条纹套装,配以白衬衫和深色领带,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见他打扮得如此庄重得体,虽然他的套装早已被汗水浸透。露西一袭黑衣,但稍后才会出现,她有重要事情需要处理。

麦戈文和斯帕克斯也来了,并非因为认识本顿,而是为了宽慰我。本顿的前妻康妮和他们三个已长大成人的女儿在水边站成一圈。如今望着她们,我只觉阵阵心酸。我们之间再也不存在任何怨怼、敌意或畏惧。―切随生命而来,随死亡而逝。

另外还来了不少本顿在辉煌一生中结识的友人,包括几位联邦调查局国家学院的退休探员,多年前充分授权本顿前往监狱探视人犯、进行犯罪侧写研究的前任主管。本顿的专业如今已被影视剧毁了,变成矫饰浮夸的陈词滥调,但在当时还是门新兴学科。而作为该领域的先行者,本顿探素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对那些精神异常或天性残酷的邪恶灵魂进行分析、理解。

现场没有教会人员,因为自我认识本顿以来就从未见他进过教堂,只有一位时常为探员作心理咨询的长老会牧师出席。他叫贾德森·劳埃德,体格瘦弱,头顶只剩一绺新月般的稀疏白发。他戴着教士领,手持一本黑色皮革封面的袖珍《圣经》。聚集在海滩上的不足二十人。

没有音乐或鲜花,亦无人准备悼文或感言,因为本顿清楚交代过他想要的。他要我照料他的遗体,他曾写过,没人比你更专精,凯,我知道你会尽力实现我的愿望。

他不想举行仪式,也不要联邦调查局的军人式葬礼,因此现场没有警车、鸣枪志哀,或覆着国旗的棺木。他唯一的要求是将遗体火化,再把骨灰撒在他最钟爱的这块伊甸园上——希尔顿海德岛。这是我们两人远离世俗烦嚣、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避风港。

我将永远为他在这里孤独度过的最后几日而愧疚不安,也永远无法接受这残酷的讽刺,因为羁绊我的正是恶魔嘉莉一手设计的陷阱。那便是导致本顿不幸结局的起点。

我希望自己从未涉足这一系列案件。但倘若如此,今天将有他人在世间某处出席葬礼,正如之前那些受害者的亲友,而暴力也不会就此消匿。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有如冰凉哀伤的手掌轻触我的脸颊。

“今天我们为本顿聚集在这里,不是为了道别,”劳埃德牧师说,“他要我们从彼此身上获得力量,延续他生前的事业:惩恶扬善,为弱者战斗,一肩承担、独自隐忍所有的恐惧。因为他不愿人们脆弱的心灵受到荼毒,世界因他而更加美好,我们因他而更加良善。朋友们,且追随他的脚步。”

他打开《圣经·新约》。

“我们行善,不可丧志。若不灰心,到了时候,就要收成。”他念道。

我浑身燥热,内心茫然,又一次忍不住落下眼泪。我拿面巾纸擦拭,低头望着细沙沾上黑色麂皮鞋的鞋尖。劳埃德牧师用嘴唇湿了湿指尖,继续念着《加拉太书》抑或《提摩太书》里的经文。

他的声音如潺潺溪水不断涌出,但我不清楚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在奋力而又徒劳地抵抗着脑中的重重影像。尤其是本顿穿着那件红色防风服,被我言语所伤后站在河畔凝望远方的画面。如果可以收回那些尖刻的话,我宁愿付出一切。然而他懂的,我知道他懂。

我记得他和其他人讨论时轮廓分明的侧脸和毫不妥协的神情。或许他们认为他太过冷漠,但他坚硬的外壳下藏着仁慈温柔的心肠。我不知如果我们结了婚,我的感觉是否会有所不同,不知自己的独立是否源于阳具崇拜。我不知自己是否错了。

“因为律法不是为义人设立的,乃是为不法和不服的,不虔诚和犯罪的,不圣洁和恋世俗的,弑父母和杀人的。”牧师继续念着经文。

我望着那片阴郁地荡着微波的海水,感觉身后有人靠近。斯帕克斯出现在我身边,我们的臂膀没有碰触。他直视着前方,坚毅地昂着下巴,在深色套装下的身躯傲然挺立。他转头看向我,眼里满溢着悲悯。我轻轻点头。

“我们的友人向往和平和良善,”劳埃德牧师继续念着悼词,“他向往他效力过的那些受害者从未享受过的和谐宁静。他向往摆脱暴力和忧伤,免于夜夜被愤怒和恐惧的梦魇纠缠。”

我听见远方传来螺旋桨的声响和引擎的轰鸣,是露西。

我抬头仰望。太阳在薄纱般轻舞的云朵中躲躲闪闪,始终不肯露出我们渴望见到的脸庞。西边地平线上方的云层后隐约透出一小片蓝天,晶亮有如彩绘玻璃。渐渐地,恶劣天气的乌云兵团开始叛逃,我们背后的沙丘忽然一片光明。直升机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越过棕榈树和松树向后望去,见它正低垂着鼻翼缓缓降落。

“但愿所有人都能随时随地祷告,举起神圣的双手,没有怨恨与怀疑。”牧师说。

本顿的骨灰就在我双手捧着的铜质小骨灰坛里。

“让我们一起祷告。”直升机倾斜着滑过树梢,掀起的猛烈气流撞击着我们的耳鼓。斯帕克斯凑近我耳边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但感觉到他温暖的善意。

劳埃德牧师继续祷告,但我们所有人早已无力,也不愿再向全知全能的上帝乞怜哀求。露西驾着喷气漫游者直升机在岸边低旋,剧烈的气流在海面激起阵阵水雾。

我感觉得到她透过护目镜定睛望着我的视线。我努力振奋精神,朝那片狂乱的涡流走去。一旁的牧师伸手护着自己稀疏的白发。我涉水走进海里。

“愿上帝保佑你,本顿。愿你的灵魂安息。我想念你,本顿。”我轻轻说,没人听见。

我打开骨灰坛,抬头看着我的外甥女。她正在空中为他制造这趟远行所需的动力。我向露西点点头,她朝我竖起拇指。我的心顿时溃堤,眼泪簌簌而下。我探手伸入坛中,将他捧在手心,骨灰如丝绸般细柔。我触摸到一小片他白垩色的碎骨。我把他扬向

风中,把他还给天地,还给他笃信的更高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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